焚香绣像受恩覃,报德当年王小三。
廿载操江今视昔,本来面目有何惭!
再讲海爷主仆三人歇在王家店中,见堂上供奉一幅红袍像,不知什么意思。但问店主,自可明白。店主人道:“其中缘故,客官有所不知,待我们从头说与客官知道。客官请坐。”海爷坐下。
店主人就说:“不瞒三位客官说,当初我的生母,全亏了堂上供奉的这个老爷,他乃是南京操江姓海讳瑞的老爷。那年微行察访,扮作百姓模样,歇我店中。谁知一住三月,盘费用尽。主仆三人,常时苦闷。先母见他腰内无钱,将花银一两借他,做就红袍。那知他就是操江大人假扮的。次日就穿了这一件红袍,叫先父进衙,借与花银二百两,叫先母做成布红袍五百件,限初八日挂在操江辕门口发卖,每件要买足银五十两。
到初八日,合城文武官员参见,忽发出告示要百官照本院身上红袍样式,方许进见,如有不遵者,决不宽恕。那时上至布按各道,下至府县杂职,以及文武大小官员,见了告示,那个不着急?一时又做不及,借又无处借,闻说敝店有卖,一时间你争我夺,将红袍卖了个干净。落后有一个外道,因来迟些,无袍可买,他再三恳求,先母更有算计,将零碎剩下的前衿后幅、领头袖尾,杂凑做起,也卖了足银一百两。先父得了此宗财,一时发迹起来。故此知恩报恩,画这恩主神像,供奉家堂;每月朔望,供奉三牲叩谢。近日又闻得海大人微行各处,不知他又歇在何处。”
海爷道:“原来有此缘故,也算你父母不背德。我今要在宝店歇几日,出外卖花椒,使得么?”店主道:“住我房有房钱,吃我饭有饭钱,什么使不得?”海爷道:“如此,把我行李搬进来!”店家搬进行李,端出饭来,三人用了,就出去各处闲走。
来到一个石坊下暂歇,海爷偶抬头一看,上写道:“奉旨旌表郭氏百岁坊孝子郭孤儿建。”海爷道:“原来就是那善人郭孤儿家。他母亲守节存孤,到今一百岁了,这是该建的。”
又行过前面,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叫化小厮,海爷也挨进去看,见那小厮衣衫褴褛,面色黄瘦,带哭叫道:“列位老爷相公们,我难童周观德,池州青阳人。只因父亲被盗扳害,屈招坐狱,向我母子二人原籍追赃。县官把我母子二人官卖,幸亏好友代我假买,反赠盘费,使我母子往监探父。来到中途,可怜母亲被假虎抢去。我进监看视父亲,可怜打得一身稀烂,叫我来到南京告状。不料海大人尚未到任,只得在此求乞度生。恳求四方仁人君子,乞舍我一个钱,感恩不浅。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两边人众听了,都说道:“可怜这孩子,父母落难,说得真正可怜,多把钱给他。”内中一个恶人,见各人给他有三百余钱,散在地下,他一起抢去。观德连忙扯着哭道:“这是列位伯伯给我的,你怎么抢去?快些还我。”那大汉瞪起两眼,喝道:“你这小厮可恶,怎么在我地方诈骗人钱?难道你不晓我贝飞虎的大名么?这钱送我买酒吃!”观德抵死不放,被大汉起了一拳打去,立刻打倒。大汉移步就走,众人面面相看,不敢做声。
海爷忍不住,赶上拦住说:“大哥,你是好汉子,常言道:‘义士不食嗟来之食,好汉不受无义之财。’我看这小厮说得凄凉可怜,也算是个孝子。劝你还他罢。”那大汉忽见三个老头儿扯住劝他,心中大怒,把手一拨,这三个俱是年老之人,怎禁得起?俱一齐跌倒。大汉洋洋去了。跌得海爷在地打滚,爬不起来,幸海洪二人跌得轻,连忙起来扶起。海爷一步一拐,扶回店中。
这里观德尚在啼哭。恰好来了一个善人,口叫:“小厮,你不要哭。这光棍惯吃白食,抢去了怎肯还你。我赏你三百钱。”
说罢便取出钱付与观德。众人道:“郭老爷好善,又周济了小厮,万代公侯;贝飞虎狗才,少不得自有现报。”各各散去。
你道这郭老爷是谁?他就是当年郭孤儿,名文学。因告养回家,不愿做官。今日偶因路过,见观德可怜,善心布施。
海爷主仆三人回到店中,那晚海爷腰肋疼痛,头昏眼暗,一夜呻吟不休,一连三日不起。海洪忧闷,对海安道:“我老爷是九十多岁人了,前日被大汉推了一跤,倘有三长四短,我与你怎么处置?我想你早去买活血药与老爷吃,或且就好也未可知。”海安道:“待我问店主人便知。”就向店主道:“我们老爷前日跌了一跤,腰肋疼痛,两日发寒发热,爬不起来。
你这里有好医家否?”店主见问,便叫:“客官,若问跌打损伤,我赛金丹药,甚是灵验。我先父去南海烧香,遇着一个道士,传个红花药酒神方,用人参、肉桂,浸入陈年老酒,若是跌打损伤,贴上赛金膏药,饮红花酒一杯,立刻即愈。今老客要用,我就奉送,何必去请医生?”海洪大喜。店主入内,取出膏药与海爷贴上,又饮了一盅红花酒,安静睡去。
过了一夜,次日痊愈。三人大喜,谢了店主,又去各处察访。访出三个土豪恶霸:一个毛察院丁忧在家,专一包揽词讼,欺压善良;一个李吏部公子李三,强夺人家妇女;一个田贡生,重利刻剥,倚势害人。海爷察访明白,回转店中,打点明日上任。一宵晚景不提。
天明起来,用了早膳,算还房租饭钱。只说要往别处去,背上行李,别了店主。海爷道:“承贤主人施送膏药,无以为报,不日有一注大财,略表寸心。”店主不知就里,含糊答应。
主仆出门,一路来到操江衙门。走进大堂,海洪便把包袱打开,海爷就把红袍纱绢穿戴,端坐公座。海安便将堂鼓乱打。
合衙官员、皂快、书吏团团围住来看。内中有几个老年署吏,略略认得是当年海爷,慌忙叩头。少停,只见江宁府上元县、江宁县、参将、游击、千把总、文武各官,飞马赶到堂上参见,说道:“卑职们不知大人按临,有失远迎,求大人恕罪。”海爷道:“本院奉旨巡边,一路察访而来,今日莅任,你等自然不知,何罪之有?各位请回衙中理事,候有事自当传见便了。”
各官见海爷当面吩咐,各打一躬,立刻退去。随后书吏人役叩跪进见,禀请任事。海爷传叫谕道:“旗牌官过来!本院与你令箭一支,速速往拿恶官毛文奇,并李三公子、田文采。限三日内早堂听审,不得有违。”旗牌官接了令箭,带了军牢,立刻前去,不敢迟延。海爷又叫传:“巡捕官过来!本院与你令箭一支,速速往拿恶棍贝飞虎。限三日内早堂听审,不得有违。”巡捕官接了令箭,带了军牢,立刻前去,不敢迟延。海爷又传:“中军官过来!本院差你前往太平街王家饭店,请了王小三儿子。三日内堂谕话,不得有违。”中军官领谕立即往请,不敢迟延。海爷一一发放已毕,命书吏挂出虎头牌,着合城文武官员三日后辕门听点不提。
且说周观德受了郭文学三百钱度日,闻说操江海爷到任,自己作了状词,等放告日期,来到辕门。望内一看,唬了一跳,只见里面排列刀枪剑戟,军牢皂役,威风凛凛,杀气冲冲,好不骇怕,顷刻间三声大炮,两边院喝,大开仪门。远远见那海爷坐在上面,各官上前参见,各各心惊胆战。海爷吩咐退下,就命出放告牌。观德虽是心惊,但要报仇申冤,也顾不得惊恐,挨身入去。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