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演义》里,汉献帝是一个当得不很开心的皇帝。他先是被董卓当作手中的一张王牌,后来,又成了李催郭汜争来夺去的一份本钱,结果,是曹操掌握得牢牢的绝对是被摆布的一个傀儡。
所以,他不能忍受这种高级囚徒的生活,被曹操挟制得喘不过大气来,就策划一次反曹的行动。但他实在没有力量,也不知道谁可靠,谁不可靠。就给国舅董承写了封血书,不好公开交给他,藏在衣带里,连衣服一块赐给他,要他以这封信为号召,地下秘密串连,组织力量,举事起义,推翻曹操。后来未能成功,被曹操的特务系统发现,于是,杀了许多人,汉献帝更加不自由了。
在历史上,这种失去皇冠的帝王,重新坐回到他的龙椅上,叫做复辟。有的皇帝,虽然名义上还算是九五之尊,但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个玩偶,为摆脱这种被人操纵的命运,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所进行的种种作为,也是一种复辟行为。
同在这部《三国演义》里,公元200年曹操因衣带诏杀董承、王子服,诛董妃。无独有偶,公元254年司马师仍因衣带诏杀夏侯玄、张缉,诛张皇后,这实在太巧合了。不但故事情节一样,人物身份一样,场景地点一样,连具体做法也一样,只不过时间相差半个世纪罢了。由此证明,衣带诏是皇帝自己搞复辟的一种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当这种皇帝,真不值得羡慕,还不如当老百姓。
到了如此田地的皇帝,任人俯仰,其自由的程度,通常都是和囚犯的境遇相差无几的。其所能依赖凭借的政治基础、军事力量,大半是远水不救近火的。由于生活在荆棘之中,周围除公开身份的名为御前官员,实际是除监督皇帝行动的耳目外,更有秘密身份的暗探,作为后宫的阉人奴婢之类环视左右,窥探一切。所以,皇帝落到这步田地,充其量是一个享受高级待遇的囚犯罢了,在牢笼里搞复辟,成功的可能性,通常是不大的。
法国路易十八所以能成事,居然搞出来一个复辟王朝,并不是他的功劳。虽然他日夜都在梦想,夺回他哥哥路易十六于断头台丢掉的王位。要不是有实力的反拿破仑的联军获胜后,在政治上希望法国恢复旧有的君主制,从国外把他找回来,他也不可能梦想成真。所以,惟有靠这类实力派的重温旧梦的复辟,倒往往能奏一时之效的。不过,几乎也是规律的,凡这类复辟一旦成功,旧的王朝卷土重来,君临天下,重建旧秩序的过程中,必定是充满了血腥和恐怖的。于是,凡逆历史潮流的任何复辟,寿命总是长不了的。而复辟者的名字被钉在耻辱柱上,也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时代的潮流,总是向前的,想回到昨天去重温旧梦的人,他们感情上的依恋和怀旧,或许可以理解;但对于已经生活在今天,并且向往着明天的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沉重的梦,已经不可能再有吸引力。
皇帝的复辟,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是屡见不鲜的事实。一直到辛亥革命以后,清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宣统逊位,还有张勋复辟的丑剧发生,这便是真正的授人笑柄了。皇帝早是明日黄花,帝国也已烟消云散,为什么这些人非要逆潮流而动呢?因为遗老遗少,仍沉醉于昨日王朝的梦中不醒,拖着小辫子的失意政客,还幻想找回早日的辉煌,身无片甲的没落军头,怀着江山易色、江河日下的恐惧,曾经被御用过的无耻文人,对于新生事物的难以遏制的切齿痛恨,和那些也被御用过的贵妇名媛,继续眷着黄金岁月的风流。所以,这班人一遇机会,便像鲁迅先生讲过的沉渣泛起那样,来一通闹剧。这种游戏式的复辟,在历史上,是从来也不曾绝迹过的。
凡搞复辟,都不可避免地要倒退,打出来的昨天多么多么好的旗帜,是飘扬不多久的。汉献帝可怜的复辟,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结果,并不是他个人的过错,而是他所代表的汉王朝,已经衰朽枯竭,土崩瓦解,无法与新兴的政治势力,进行一搏了。时代如滚滚江河,流向的选择很明显,只有向前,不会倒退。
凄风苦雨,寒螀霜草,既老且病,时光不再的人,除了沉湎在旧日灰暗的回忆里,做复辟的梦,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所以,一个社会,一个朝代,一个阶层,一个政治集团,哪怕具体到一个人,如果任何时间,任何事情,总是朝后看,总是想着昨天,总是回忆着过去岁月,总是以陈年的目光不能适应现实的话,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此公,倘不是生理上的衰老,十之八九,便是心理上的病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