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权力的黑光中国封建政治迷信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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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叛逆之神的悲剧与神界的法纪秩序

中国古代较为早期的君主曾经表现出颇可称许的政治度量。他们对于敌对政治势力的首领有时可以表示一种相对的宽容。他们甚至允许将其列入神圣的作为祭祀对象的诸祠之中。于是,一些非正统的神祀往往也可以长期延续不绝。

秦在雍地有周天子祀。汉初祀所中,有所谓“南山巫祠南山秦中”,而“秦中者,二世皇帝”。汉并天下,以“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这当然是一种虚伪的表演,然而也说明民众对政治角逐中失败者的同情致使胜利者不能放纵自己的残虐之心。

专制统治的强化与政治斗争的严酷是一致的。

尽管民众心理富于同情,尽管儒学教义讲究恕道,高度集权的专制主义政治所要求的对政敌的无情打击,成为政治进行曲主旋律中激越的强音。与此相应,在神的政治业绩中也充满了以“正”压“邪”,以“道”镇“魔”的血光。

通过叛逆之神的命运,尤其可以帮助人们认识神界的这种法纪秩序。

《国语·周语下》中有太子晋的一段话,他说:“晋闻古之长民者,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韦昭注引贾侍中云:“共工,诸侯,炎帝之后,姜姓也。颛顼氏衰,共工氏侵陵诸侯,与高辛氏争而王也。”看来,所谓“堕高堙庳”,应当理解为对旧有政治等级秩序的破坏,于是导致“祸乱并兴”,发生了严重的政治动乱。《淮南子·天文》中则有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的故事: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旧统治的“天柱”“地维”被摧毁,政治秩序面临倾危之势。《史记》司马贞补《三皇本纪》也说到女娲为政,“以其功高而充三皇”,“当其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与水承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

毛泽东在为其著名诗句“不周山下红旗乱”作自注时,站在革命家的立场上,从鼓动“造反”的原则出发,以为《淮南子·天文》说可取,热情赞扬“共工是胜利的英雄”。他据旧例而发矇,揭示古神话中的政治内涵,并随即赋予新义,确实表现出一种伟大的识见。

相反,在传统的政治观念中,共工却是叛争不休,发起祸乱,破坏安定,最终自取败灭的典型。于是史书有“共、坏之败”的说法,《尚书·尧典》中共工甚至与恥兜、三苗、鲧并称为四凶,被尧流放到幽州。

远古传说中还有一个与叛逆行为相联系的神话形象——蚩尤。

关于蚩尤的身份与事迹,也有与共工类似的记载。《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使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初学记》卷九引《归藏·启筮》也说,蚩尤“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一说“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一说“七十二人”,“食铁石”,“耳鬓如剑戟,头有角”,显然已形成一个破坏力甚强的叛逆集团。据《山海经·大荒南经》,传说宋山枫木,即“蚩尤所弃其桎梏”。郭璞注:“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弃其械,化而为树也。”《皇览·冢墓记》说,“蚩尤塚在东平寿张县阚乡城中”,又有“肩脾冢,在山阳巨野县重聚”。“传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杀之,身体异处,故别葬之。”罗泌《路史·后纪四·蚩尤传》说:“黄帝传战执尤于中冀而殊之,爰为之解。”“解”,即令“身体异处”。传说解州盐泽卤色泛红,就是蚩尤的血。

哪吒也是一位在民间影响相当大的富有叛逆色彩的神魔。《三教搜神大全》卷七说,“哪吒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脚踏水晶殿,飞身直上宝塔宫。龙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战。帅时七日,即能战,杀九龙。老龙无奈何而哀帝,帅知之,截于天门之下而龙死焉。不意时上帝坛,手搭如来弓箭,射死石记娘娘之子,而石记兴兵。帅取父坛降魔杵,西战而戮之。父以石记为诸魔之领袖,怒而杀之。”《西游记》第83回也说,“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的叛逆精神,尤其表现在“割肉刻骨还父”,或曰“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的举动上,这一举动完全打破了宗法政治结构基础上形成的“孝”的道德规范,在封建时代,显然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哪吒死在亲父刀下,复生之后,又不得不随侍于其父身边,“早晚随朝护驾”。

最为世人所熟知的叛逆之神的形象,可能就是《西游记》中的神话英雄孙悟空了。孙悟空出身山石,从来无法无天,他挥舞金箍棒,打上灵霄宝殿,闯入兜率天宫,又曾大闹冥司,勾掉生死簿上的姓名,“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他全然不把天宫中的尊神们放在眼里,在玉皇大帝面前,他也口称“老孙”,或者只是“唱个诺”罢了。面对“十万天兵,一十八架天罗地网”,“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复去战天神”。直到在老君的八卦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日,“把一双眼煼红了”,一旦脱身,“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风幌一幌,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这位将天宫地府的政治秩序统统搅翻踏破的神猴,最后终于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事后得以解脱,代价却是万里行役,护送唐僧西行,并且时时要受那“紧箍咒”的约束。

富有反抗性与叛逆精神的诸神的命运,体现出神界严酷的法纪秩序。神界的这种秩序,当然又是现实政治秩序的投影。

耐人寻味的是,叛逆之神最终往往“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心悦诚服地归顺到专制者的王旗下。

共工“死了没有呢?没有说。看来是没有死”。他尽管“贪恶愚顽”,仍然成为水神。《左传·昭公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管子·揆度》:“共工之王,水处什之七,陆处什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蚩尤死后,也被他曾顽强与之抗争的代表正统政治的专权者所利用。《龙鱼河图》:“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这位既“贪”且“暴”的叛逆者又化身为战神,加入到传统供祭的神系中。《史记·高祖本纪》记刘邦起兵,“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史记·封禅书》说齐祀八神,“三曰兵主,祀蚩尤”。哪吒回生,“遂能大能小,透河入海,移星转斗”,于是“玉帝封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天帅之领袖,永镇天门也”。孙悟空则护卫唐僧西天取经,“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成为“斗战胜佛”。

诸神档案中最终总是接近于美满的政治结论,一方面含有现世执政者期望劝诱世人除恶归善的意愿,另一方面也透露出民众心理的深层仍存有对政治权威忠顺不贰的迷信倾向。

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可以说是这类生动的政治活剧中最引人注目的道具了。《西游记》第14回写道,孙悟空戴上金箍,“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唐僧念动《紧箍咒》,悟空立刻“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

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的是《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

曾驰骋九界、大闹天宫的叛逆之神孙悟空于是终于“死心塌地”,“再无退悔之意了。”

吴承恩设计这一金箍,确实寓意深长。对思想的束缚、箝制、羁勒,可以导致最大限度的情发于衷的服从,即所谓“使皆降心以相从也”,从而有效地消除不安定因素。正如孙悟空戴上金箍,前往责备观世音菩萨时,这位将《紧箍咒》授与唐僧的菩萨所说的:“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

具有久远影响的种种政治迷信,正恰如一道古老的金箍。在反复完成的限禁→驯从→天下大治的政治程序中,政治迷信的“拘系”作用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