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雍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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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宝亲王暗查遇刺案 邬思道漏疑惹弘时

府衙设在金陵的江南巡抚尹继善得报宝亲王到来,亲率金陵文武迎出十里,在接官亭设酒宴为弘历洗尘,恭送入巡抚衙旁边的驿馆内。李卫因雍正为他专设浙江总督一职,故在金陵也有临时衙署,当下李卫便将水癞子带回衙署审讯。

弘历在驿馆呆了一个时辰,满脑子都在想着东方晓的死。他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对自己极为不利。必须想办法从失去东方晓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于是一个人走出驿馆的大门,看见西面隔壁就是尹继善的江南巡抚衙门,便信步向门前走去。东方龙、东方豹远远地跟着。

尹继善接待完弘历后,回到衙署刚办理完公务,正要起身往后院去。忽有戈什哈进来报:“禀抚台大人,宝亲王来了,就在门外。”

尹继善吃了一惊,自己刚刚接待过宝亲王,他怎么又来衙署?莫非有事?忙斥道:“既是宝亲王来到,还不快些请进。”边说边往门外急走。还没到门口,弘历前脚已迈进门内。

尹继善慌忙施礼让座,命人献茶。谦恭地问道:“四爷来奴才衙门,不知有何训谕?”

弘历经这一问,才意识到自己来得突兀,忙轻松地一笑道:“本王呆在驿馆里有些烦闷,随便过来看看。你不必拘谨礼节。”

尹继善已经知道弘历在采石矶遭水匪袭击失了个女侍,听了他的话,明白过来。便说道:“奴才体察不详,请四爷恕罪。”

弘历宽容地一笑道:“你们这些封疆大吏公务繁冗,担子不轻,本王奉旨巡视,要亲自到地方听听看看。要是整天被你们这些地方官围着,还不如果在京城看你们的奏折呢。”

尹继善钦敬地看了这位少年皇子一眼,说道:“四爷果真圣明。为政者最忌受人蒙蔽,奴才任上如有失政之处,请王爷当面训示。”

正说着话,驿丞进来,向尹继善禀道:“京城鄂相爷有急信托抚台大人转交宝亲王。”说完,双手将信函呈上。尹继善侧过脸道:“宝亲王在此,就面呈吧!”

弘历接过信札,当众撕开。展开信笺一看正是鄂尔泰的亲笔。信中说,已按宝亲王的意旨,察明弘时身边有一可疑的师爷。据侍卫说,这位姓邬的师爷深得弘时信任,一路南下,不离左右。但在返回途中,突然没有音讯。此人行迹极为可疑。

弘历看完,已知这位邬师爷就是买通水匪截杀自己的那个人。看来一切都由弘时一人所为。于是,不动声色,将信札收起,正要接着原先的话题说下去,戈什哈却又进来报:“两江总督范大人求见宝亲王。”

弘历点头道:“请范制台进来,陪本王说说话。”

不多会儿,范时绎低着头进来。他是从江宁办完曹家的案子赶来请罪的。先去驿馆听说弘历在巡抚衙门,便赶过来。

范时绎小心翼翼地给弘历磕头谢罪。弘历像是忘了似的,口气温和地说道:“你来得正好。本王正想听听你这位朝廷大员的政见呢!”

范时绎看他情绪极好,放下心来,忙殷勤地说道:“四爷错爱,奴才一定直言。只是奴才不知说哪一方面?”

“这个不拘。”弘历宽容地一笑道,“大到大政国策,小到百姓生计,但有真知灼见,只管说来。”

“是,”范时绎道,“现今西北战事日非,岳钟琪谎报军功……”

弘历一听,吃了一惊,惊问道:“西北战事怎样?”

尹继善不解地看着弘历说道:“昨日的邸报四爷不是看了吗?”

弘历恍然大悟。才想起昨天的邸报里确有西北战事,只是当时自己沉浸在痛失东方晓的悲愤中,根本没放在心上。想至此忙掩饰道:“西北战事,朝野关注。两位有何见识?”

尹继善叹息一声说道:“岳钟琪贻误战机,纵敌逃去。徒然拥兵数万,不能料敌于先,复不能歼敌于后。而谎报军功,尤其可恨。皇上削其公爵,议处斩监候,实不为过。”

弘历暗暗吃惊,想不到仅仅不到一个月,西北战事糟糕至此。皇阿玛不是专设军机处,统筹西北事宜吗?十三叔、鄂尔泰、张廷玉这班干国之才也会有失策的时候。正胡思乱想,却听范时绎慨然道:“西北兵败,东美罪不可恕。但罪不全在东美。据说准噶尔兵马来袭时,满将查凛不战而逃,致使全线皆溃。东美副将王灿将查凛当场军法从事。东美因曾静一案怕受牵连,遂将满将查凛兵败的事隐匿不报,谎称打了胜仗。皇上初始犒奖,后知实情,龙颜震怒。着满将查郎阿取而代之。阵前易帅,军心不稳,安得不败。”

尹继善听他言语之间,对满人兵将颇有微词,心中不满,便道:“岳钟琪乃川陕督帅,不论满将汉将都归其节制。倘若赏罚分明,号令统一,存恤士卒,虚纳善言,断不至于将帅离心,师久无功。”

弘历听他两人争执,便从中说道:“东美失策,满将骄横,皆是西北兵败之故,故宜具折上奏,其后用兵,以此为鉴。两位不要为政见不一红了脸。皇上的新政,河南的田文镜一力地推行,直隶的李绂却推三阻四,李绂也并非完全反对新政,只是还没看到新政的好处而已……”

尹继善听弘历扯出了田文镜和李绂,观其话音,可知他真没看昨日的邸报,于是便说道:“四爷,您休说田文镜和李绂。这两个倔头已顶出个你死我活了,还捎带着监察御史谢世济。”

弘历愕然不解,问道:“元长(尹继善字元长),怎么回事?”

尹继善道:“李绂不满田文镜在河南所为,在赴直隶总督任上,途经开封还和田文镜对面争吵过。到了京城,便具折参奏田文镜,但田文镜已先奏密折。皇上未做表示。谁知这时杀出个御史谢世济。他刚上任不久,也上了一道弹劾田文镜的奏折,所讲竟与李绂一一吻合,丝丝入扣。皇上由此推论谢世济是受了李绂的指使。李绂和谢世济被列为‘朋党’。皇上一贯痛恨科甲出身的官员私结朋党,互为庇护,腐败吏治。一怒之下,将李绂、谢世济革职待问。这事儿恐怕还不能完。”

范时绎不屑地说道:“田文镜非科甲出身,一向以耿介自诩。其实他的花花肠子比及第的进士都多得多。他参奏李绂的折子里,无端诬称李绂结党营私,把圣上的注意力引向一向痛恨的朋党上。谢世济也赶得正是时候,便被皇上对号入座了。田文镜以言辞左右圣意比任何读书人都高明。权术高明到家了。”

弘历听他言辞之间,对皇上颇有怨意,面露愠色道:“皇上于君臣之礼一向推崇公诚二字。何为‘诚’?《礼记·乐记》云:‘著诚去伪,礼之经也。’诚,即天道在人间的现实体现,是臣事君的基本准则;诚即忠也,坦诚相待才是处理君臣关系之根本。皇阿玛常训谕臣下,君臣之分,最亲最近,只要你们事君同心一德,偶有错误,为君者必洞鉴其情,不加责备。田文镜得获异宠即在于他唯知有君,忠心耿耿。诫贪若浼,嫉恶如仇,虽有小节不淑,皇阿玛亦不为罪。李绂、谢世济,究其苦心,徇私排陷实为维护科甲人既得之私利。他们获罪也是咎由自取。”

尹继善是满洲镶黄旗人,一向对汉人官僚拉帮结派、互为党援深恶而痛绝之。便附和着说道:“四爷训谕的是,科甲官员侈谈道学,不务实政,只能因循守旧,博安静持重之虚名。前次各地整顿吏治,清查亏空所遇最大阻碍就是官员们的偏徇庇护。奴才任内,钻营势利之徒,也是广通声气,投拜门生,一拜师生,遂成朋党,求分说情,每每以直为曲,偏徇庇护,不顾纲纪。此陋习自隋唐科举以来相沿多年,难以易移。我圣主洞悉其奸,抑压科甲朋党,实属必要。”

范时绎只是对田文镜得雍正异宠心怀不满,并不反对皇上打击科甲朋党。没想几句牢骚话引起宝亲王和尹继善的一番议论。自己倒像豆腐掉进灰堆里——吹打不干净。竟闷声不响半天没有说话。

这时,驿丞引着一名太监直入中厅,高呼:“有谕旨!”

弘历、尹继善、范时绎慌得离座起身,跪伏在地。弘历眼角扫去,认得正是奏事处的太监王太平。

王太平尖声细气的嗓音高声念道:“范时绎协同浙江巡抚李卫缉贼不力,致使逆酋甘凤池漏于法网,为祸朝廷。着即革去两江总督之职,交部议处。两江之职着江南巡抚尹继善署理。克日进京陛见。钦此!”

弘历、尹继善不约而同地看着呆若木鸡的范时绎。这道谕旨来得太不是时候,倒像是有意作弄范时绎。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尹继善不安地说道:“范大人,不要着急。下官回京陛见时,一定跟皇上做些解释。”

范时绎醒悟过来,谢过圣恩。轻松地一笑,向弘历说道:“四爷,奴才打心眼里感谢皇上的这道谕旨,这两江总督的任上实在难为。圣上总算卸了奴才的担子。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弘历因为看见李卫、尹继善对待范时绎的态度,所以一下就听出他话中有话。范时绎是两江总督,官位比李卫、尹继善都高。但李卫深受雍正宠信,皇上还专为他设置了浙江总督一职,他因经常缉盗而插手江南几省的事务。尹继善是大学士尹泰之子,是旗人中最年轻博学的才子,年不到三十即位列封疆,深得雍正信任。这两位宠臣硬生生将两江总督范时绎架空了。范时绎故心有怨言,早有离任之心。

尹继善见范时绎不理睬自己,不便再说什么。便站起来欲向弘历告退,却听范时绎说道:“尹大人,待会儿请到总督衙门办理印信文牍案卷交接手续。下官先行告退。”说完又向弘历拱手一揖,退出大厅。

弘历也觉得这时是出巡以来最乏味无聊的一刻,正想回去,却见驿丞进来禀道:“王爷,李大人正在驿馆恭候。”

尹继善起身送弘历到衙门外,却见李卫正同刘统勋赶到门外迎接。弘历进了驿馆,向跟在身后的李卫问道:“又玠,你有什么事?”

李卫眼睛扫视四周,迟疑着说道:“四爷,还是去您房间说吧!”

弘历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便向身旁的刘统勋示意一下。刘统勋立刻告假说道:“四爷,奴才有点私事要办,先行告退。”

待刘统勋走后,弘历带李卫进了房间,还没坐定,故意大声说道:

“又玠,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李卫神色庄重低声说道:“四爷,奴才刚才审了那个水匪,他供说是受一位邬先生买通谋害四爷,而邬先生又是受京城的一位显贵所托。”

“京城的显贵,是谁?”弘历故作惊奇地问。

“是……是三贝勒!”李卫努了努嘴,终于说出口。

“三阿哥!”弘历失声叫道:“他怎么会……”

“如果真是三贝勒所为,此事非同小可。是否奏明皇上?”

弘历显得异常震怒道:“想不到三哥竟会对本王下此毒手。人心不古啊!皇阿玛如果知晓会怎么想?他老人家身历皇储之争的痛苦,一定会迁怒于三阿哥。三阿哥难道也是为争大位谋害于本王?”

李卫愤懑地说道:“不是为此,那是为什么!奴才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件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三贝勒押解钦犯遭贼逆半路拦截,贼逆眼见得手却自行退去,其中必有缘故。从信阳到金陵,四爷两遭劫难也决非偶然。甘凤池其人,奴才知之甚详,此人虽是贼逆,行事却光明磊落,决不会以暗杀的手段对付四爷,奴才怀疑那个邬先生是个比甘凤池阴险十倍的逆贼。”

“那个邬先生也是逆贼?”弘历吃惊地问道,这倒真出乎他的意料。

“四爷当然不知道。圣祖爷时,前明朱三太子隐匿民间,为逆贼念一和尚、甘凤池等奉为明主,蛊惑民人在浙省大岚山举旗造反,被圣祖爷剿灭,念一被诛,朱三太子也被押解到京城伏法。但其二子为甘凤池等残余逆匪搜走,至今下落不明。奴才在浙省查获甘凤池等人窝点,倒也缉捕不少贼逆,但甘凤池和朱三太子之遗子仍然未获。甘凤池不足为患,但朱氏后裔恐为乱民所乘,贻害我朝。奴才日夜不安。今图谋四爷的逆贼是不是朱氏后裔,奴才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弘历听着,倒吸冷气。原只想到老三和自己在皇阿玛跟前争宠才下此毒手。经李卫这么一点拨,恐怕有人借老三之手,另有图谋。但无论怎样,老三这个敌手非扳倒不可,东方晓的仇一定要报。弘历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对李卫施欲擒故纵之计,于是说道:“又玠,亏你提醒,我原是只怪三哥下手狠,想不到当中还可能有曲折。此事还需你这缉贼能手详细查明,再做结论。况且皇阿玛身受皇子争储之苦,对竞争一向深恶而痛绝之。又玢你要谨慎,不要惹怒他老人家,毁了自己的前程。”

李卫性格豪放粗疏,做事从不瞻前顾后,听了弘历的话连连摇头道:“四爷这么说是小看李卫了。皇上对奴才宠信有加,奴才应该以死报效圣恩才是正理,怎么可以为保一己之私,隐匿匪情不报,不管皇上信与不信,还是有其他的猜疑,奴才愿承担一切后果,与四爷无关。”

弘历满意地点点头,却说道:“刚刚有谕旨到来,范时绎被革去总督职,尹继善署理两江总督。”

李卫并不感到意外,笑笑说道:“皇上给奴才朱批谕旨早透出风来了。”一会儿又收了笑容道,“四爷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奴才想奏请皇上结束四爷的巡视,亲自护送四爷回京。正巧,奴才也该回京述职了。四爷以为怎样?”

弘历带着正色点点头。此次出巡,江南几省基本上也看过了。李卫的政绩还不错,浙江治理得井井有条,府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而且还设了义仓,即使年成不好,遇上灾荒年,也足以应付。最重要的是李卫忠勇可信,能保护自己安全回京,如果皇阿玛恩准,本王即刻回京。尹继善也要回京陛见,正好同路。

弘时押解着曾静、张熙离了信阳,一路晓行夜宿,还算顺利,经过二十多个日夜,终于到了京城地界。

还没到丰台,弘时就派人骑快马往宫里送信,他的意思是第一次奉旨出京办差圆满完成任务。皇阿玛要是一高兴,派个一品大员出城迎接,自己可就风光到家了。但是好事不是想想就来的。人马过了丰台,也没见着一个人来迎他,只得自己带着人马囚车进永定门,到了城门口,总算见着个大内太监,传皇上口谕,叫弘时先行将钦犯交由刑部看押,然后去朝房等候陛见。

弘时将曾静、张熙押解到刑部衙门门口,自己进去,办妥人犯交接手续。亲眼看着刑部来人提走人犯,才不顾一路劳乏往朝房等候陛见。

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但宫里的人特别忙。弘时远远地看见军机房和养心殿之间太监、书吏抱着文牍卷宗来回穿梭,忙个不停。当中还夹着不少二、三品的官员出出进进,一片繁忙的景象。也有进出宫的官员和太监不时从弘时身旁走过,有认识的,忙着施礼问安,之后又都匆匆离去。

弘时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有人来宣召。他还是早上在丰台吃的点心,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了,早已饥肠辘辘,便有些耐不住,见里面走出一个兵部的官,忙过去一把拉住问道:“喂,皇上在忙什么呢?”

那官员一看,认识是三贝勒,慌忙施了礼说道:“皇上这阵儿正忙着呢。贝勒爷您还不知道,西北战事不利,岳钟琪谎报军功,皇上动了怒,夺了他的兵权,派查郎阿署理西路军务。此路的傅尔丹也是有勇无谋,中了大、小策零敦多卜的计,二万大军只有二千人逃回。皇上无奈,降了傅尔丹的军职,以顺录郡王锡保代为靖边大将军。但我官军仍连吃败仗。皇上在一个月之内三易主帅。仍不见战局转机。这阵儿,怡亲王、鄂相爷、张相爷都没昼没夜地守在军机处。”

弘时一听,傻眼了。照这样不一定何时才能召见呢。想回府去,又不敢。因为是奉旨召见,自己哪能等得着急就走呢,眼见着日头西沉,弘时实在耐不住。看见一个小苏拉太监走过来,急忙喊住。

小太监一见是三贝勒,慌忙施了礼。弘时道:“烦请小公公进去跟皇阿玛说一声。我在这儿等候陛见快一天了。”

小太监连忙摇头道:“皇上这时候心里烦着呢,奴才可不敢拿脑袋开玩笑。”

弘时急了,忙从身上摸出一块银锭塞进小太监的宽大衣袖里,央求道:“小公公,帮帮忙。机灵点,瞅准机会。”

小太监只好点头同意。去了老半天,才回来说:“皇上说了,今儿个太忙了,明天再来吧。”

弘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地,心里好生怨恨。如果换了宝亲王弘历,皇阿玛决不会这样对待他。

怨恨归怨恨,第二天弘时还得早早赶到朝房等候陛见,今儿个他是耐着性子等下去。还好,天刚巳时,便有执事太监来传旨召见。

弘时整理一下衣袍冠带,大步走进养心殿,见殿内只有皇阿玛和十三叔允祥。雍正自是端坐在御座上,允祥却是半躺躺椅。弘时到了御座,跪倒施礼,“儿臣给皇阿玛、十三叔请安!”

雍正面色温和地说道:“起来说话吧!”

弘时站起身,允祥用和蔼的目光看着他,声音虚弱地说道:“弘时,你这次差事办得不错,有长进、有出息了。昨儿个你皇阿玛太忙,没能召见你,你不要有什么想法。”

“哪能呢!十三叔。”弘时谦恭地一笑说道,他从小就喜欢十三叔脾性好,讲信用,比起一向凶巴巴的皇阿玛,他更喜欢接近十三叔。当看到允祥脸色枯黄的时候,弘时走到跟前,显得很难过地说道:“十三叔,您身体不好,就不要太操劳了。”

雍正十分满意地看着弘时,觉得他变得越来越懂事,也许是他人近中年的缘故吧。自己觉得从前那样待他太不公平,此刻心中涌起一种慈爱之情,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说道:“弘时,你十三叔刚才请求朕赐封你为盛郡王,朕答应他,明日就在朝会上宣布。同时为示朕不偏袒于你,敕封弘昼为和亲王。”

“谢皇阿玛恩典,谢十三叔恩典。”弘时意想不到的高兴,连忙磕头谢恩。虽说盛郡王比不得宝亲王、和亲王级别高。但毕竟圆了自己的王爷梦,今后在人前也抬得起头来。看来依着邬师爷的话做,果真见成效。几年以后说不定比老四更得皇阿玛的宠爱呢!

雍正又道:“你押解钦犯平安抵京,也算大功一件。曾静一案,非同小可。朕做梦也没想到天下竟有人这样诬蔑朕。其逆情之大,在本朝前所未有。其所诬朕十大罪状,朕当一一辩白于天下。”

允祥左手在躺椅的扶手上无力地抬了抬,粗喘了一口气说道:“皇上乃万乘之尊,怎好与区区逆匪同堂对质。依臣弟之见,莫若遣一得力大臣先审讯,再做他计。”

雍正叹息道:“朕也想省心,却难如愿。前次遣海兰、杭奕禄会同湖南地方审讯逆犯,均未得到预期的结果。杭奕禄、王国栋等人鼠目寸光,他们只看到逆犯赤裸裸地造反,不能看到隐藏在逆犯身后无形的主谋。曾静逆书中语涉朕即位以来所有重大事件。他一个穷山僻谷的儒生,何以知之甚详,谣言由何而来?前日宝亲王弘历由信阳递来折子,奏称曾静谋逆受惑于浙江名儒吕留良。吕是圣祖朝理学名家,一贯仇恨我朝,在士林中影响相当大。虽然他已死去几十年,逆犯曾静仍奉为宗师,承其反清复明之衣钵,心存谋逆之念。朕自圣祖皇帝之后承继大统,即致力改革,铲除积弊,清查钱粮,推行耗羡归公和养廉银制度,整饬吏治,追赃、抄家、惩贪、打击不法绅缙,抑压科甲,摊丁入亩,毫不手软,才有今日的政治稳定,百姓乐业,国库充盈。但朕心里也清楚,得罪了不少人,官僚、绅缙、士子当中反对朕的大有人在。至于塞思黑、阿其那之流自不必说。这些人心怀不满,恶意造谣惑众,诋毁朕躬。加之吕留良流毒在世,汉人仍有强烈的反满情绪。此等舆论,干系我大清江山社稷的稳固。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微杜渐。但朝野非议,朕不便指明,公开论辩也不便追诘造谣者,只好隐而不发。曾静现在自己跳出来,对朕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雍正的这一番发自肺腑之言也只有在自己最宠信的弟弟允祥面前才肯说出来。允祥听得连声慨叹不已。曾静一案,不过一个小小的痴人说梦的政治案件,高明的皇上却将它当作抨击政敌、肃清反满流毒的绝妙武器加以淋漓尽致的应用。怪不得当年他在争储战中能力挫群雄、一击成功。

慨叹之余,允祥决定自己拣重担子挑,便说道:“如此说来曾静一案的审理非同小可,还是由臣弟亲自主审吧!”

“不,十三弟。”雍正摇摇左手关切地说道,“这些日子西北战事扰得朕头痛,你也受累不少,这样的身子骨,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朕就不相信满朝的大臣竟无人理解朕意,审理好曾静一案。朕已决定交由刑部尚书达哈维会同九卿翰詹科道主要官员公开审理,不管涉及任何人事都不许隐讳,包括朕在内,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可直接问朕。”又转向弘时道,“你十三叔有好些天没回府了。你陪他回府歇息吧,身子骨儿要紧。朕已命各地督抚注意访寻名医给老十三叔治病。弘时你也留意点。那班子御医太没用了。”边说边又叹息着骂几句。

弘时道:“儿臣日夜挂记着十三叔。只是还没遇着能医好十三叔的人。”说完,走到允祥跟前,双手扶着他起来。雍正也亲自站起,送允祥出了养心殿,才回到御座准备拟旨。

弘时送允祥到午门外,亲自扶着他上轿,然后骑着马跟在轿后,护送进怡亲王府,允祥由他搀扶着进了卧房歇息,弘时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孝敬地为叔叔揉搓着肩头和后背。允祥从没见过他这样孝顺。心里舒帖极了,惨淡的脸上显出欣慰的笑容,说道:“弘时,你也乏了,歇会儿吧!三十大几的人了,直到今儿个才像长大的样儿。不是十三叔说你,你没有弘历懂事儿早,不过也不要紧,你只要照你皇阿玛的训谕去做,你皇阿玛也会喜欢你的,今儿个封你个盛郡王那就是证明。”

弘时听他说弘历,忙关切地问道:“十三叔,四弟最近有消息到京城没有?他第一次出巡天下,我也为他担着心哪!”

允祥赞叹道:“难为你们手足情深。你皇阿玛常跟我说,他再不愿看到你们弟兄像父辈一样为争权夺利没了手足之情。塞思黑、阿其那谋逆之心不死,你皇阿玛不得不把他们圈禁起来,以绝天下祸患,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噢,忘了回答你,弘历还没有消息传到京城,算着他也该到了江浙二省。”

弘时约略放了心,又陪着说了会儿闲话,见怡亲王妃带着两个丫头进来,忙上前见过礼然后向允祥道:“十三叔,您老可要保重身体。皇阿玛不能没有您,大清国不能没有您。”

允祥挥挥手笑道:“你就放心地走吧!你十三叔死不了。再说我也不像你说的那么重要。离了我,太阳还是东升西落。”

弘时又向怡亲王妃揖了一揖,告辞出府去。这时已知弘历没给皇阿玛递折子,心里略安定些。到了怡亲王府外,两个亲兵正牵马等候,正要上马,却见一乘绿呢大轿在门前停下,一名朝廷一品大员从轿中走出。弘时一看,认识来人是刑部尚书达哈维。达哈维一抬头见是三贝勒,慌忙上前施礼道:“是贝勒爷,您也在怡王爷府上?”

弘时猜想他是找怡亲王有事。这段时间,他在邬思道的调教下,开始对政事关注起来,也就多了些心眼儿。当下便脸色一沉道:“达哈维,你有什么事非来烦怡王爷,难道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告诉你皇上可是有口谕,命怡王爷在府里好好歇息,言外之意就是叫你们少去烦他,明白吗?”

“奴才明白,”达哈维脸上汗涔涔的,堆着笑脸恭敬地说道,“贝勒爷训谕的是,其实奴才的事儿跟贝勒爷说也是一样,求贝勒爷赐教。”

弘时正中心意,便一本正经地问道:“什么事儿?你说吧!”

“皇上降旨,叫奴才会同九卿科道官员审讯钦犯曾静、张熙二人,贝勒爷您是知道的,这两名钦犯刁悍无比,王国栋、杭奕禄审讯的结果,皇上都不满意,王国栋还丢了巡抚的职位。奴才自觉揣摩不准圣意,特来求怡王爷指教,没想到在这儿遇着贝勒爷。奴才想您即是押解钦犯的钦差,想必知道其中奥妙,恳请贝勒爷不吝赐教。”

弘时心里有了底,便一手拉着达哈维走到旁边,得意地说道:“你这狗才,算你问对了人。恐怕怡王爷也没我摸得准皇上的意思。告诉你,审讯钦犯时要引诱他们供出皇上需要的口供。那个曾静是个软骨头,还不是听任你拨弄。你要他供出是受浙江名儒吕留良流毒所害而生谋逆之心的。其中那些悖逆狂妄的消息来源要供出是塞思恩、阿其那众犯流放经过湖南时散布出来的,你得了这两方面的口供,保证皇上不会降罪于你。”

达哈维一听,幡然醒悟,感激得跪倒在地连声道:“多谢贝勒爷指点迷津。今后爷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算了吧!”弘时故作大度地道,“以后事以后再说吧!爷先走了。”说完,几步走到马前上了马,带着几个亲兵回府去了。

达哈维这会儿也不想进去找怡王爷了,向着弘时远去的方向揖了一揖,吩咐人掉转方向,回刑部去了。

弘时回到贝勒府,天色已晚。便直往后院佟氏的房里来。这两个多月出外办差,和佟氏从未分手过这么长的时间,昨晚虽说一夜的颠凤倒鸾,但还是没亲热过来,所以这会儿又急急地寻来。谁知刚到甬道口,便被从大厅走过来的邬思道拦住去路。弘时一见四下无人生气地道:“牛鼻子,你事儿办砸了,本爷还没问罪呢,少来烦我。”

邬思道扯住他的袍袖,不依不饶地道:“三爷,你以为四爷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你跟他一起长大,胜过他几次?奴才这次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只要有三爷这座靠山在,奴才一定有办法扳倒他。奴才有一位朋友……”

“牛鼻子,少提你的那帮朋友。”弘时极不耐烦地道,“你的那帮酒囊饭袋的朋友不给带来麻烦就算是万幸。告诉你,以后这种招数少用,弄得不好,连三爷我也得搭进去。你想好别的高招再来找我。”说完,也不管邬思道再说什么,硬是挣脱开,往佟氏房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