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公山下的居民不多,且分散居住。所以山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山外的居民竟全然不知。信阳府更没听到任何消息。弘时一行一直走到离信阳还有三十里地的柳林镇,才遇着先行的送信清兵带着五百名信阳府的巡防营官兵,前来接应。带兵的是个游击,先给弘时行了个礼说府台大人随后就到。弘时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没用的东西,贼人早被爷打跑了。还用得你们这时来帮忙,你们府台大人不用来了。”
邬思道从旁劝解道:“三爷,就让他们去把死伤的兵丁弄来。”
弘时怒喝一声:“滚吧!”那名游击慌得带着部属往鸡公山奔去。
弘时一行继续往前走。刚走几里路,果然遇着信阳知府周学成带着一班子地方官绅前来迎接。弘时懒得理他们,随便敷衍几句,接着赶自己的路。没多久便进了信阳城。周学成亲自安置弘时等人在驿馆住下,并加派官兵巡逻、守卫,确保两名钦犯万无一失。
弘时刚坐下歇息,冯荒便嬉笑着进来道:“三爷,您想不到的事儿,四爷宝亲王来了,就在门外呢!”
弘时一愣,这么巧,他怎么也到这儿了?面上异常惊喜,责怪冯荒道:“还不请宝亲王进来,哪能让他在门外候着。”嘴里催促道,自己忙着起身往屋外去。
弘历正是从开封会过田文镜往南来,准备巡视湖北之后,由汉阳顺江而下,前往江浙。因见天色已晚,便在信阳城住宿一晚。不想这么巧竟遇着弘时押解钦犯也赶到信阳。
弘时到了门口一看,果真是弘历和刘统勋站在那儿说话呢。忙脸上挂着惊喜,快步走到跟前,双手拥住弘历的肩头,异常亲热地叫道:“老四,何时到的?也不差人说一声,三哥也早高兴一会儿。”
弘历也被他的热情感染,眼角微潮道:“我也是今儿个到的,只比三哥早一步,听说三哥来,就急着赶过来了。”
弘时一听,责骂起周学成来:“什么狗屁知府,见着三爷也不告诉一声四爷来了。回头见着他别怪我臭骂他一顿。”
正骂着的时候,猛抬头见周学成已到跟前。弘历忙岔开话题向周学成道:“周府台,三爷的随行都安置妥了吗?”
“四爷放心,全安置好了。”周学成答应过弘历,又向弘时道:“三爷,您刚才骂奴才,奴才可有点冤枉了。您见着奴才时,没容奴才说话。四爷交待过奴才给三爷问安,可奴才没来得及说话呢!”
弘时听他啰嗦,心里不耐烦,面色微怒。弘历看得清楚,忙向周学成道:“周府台回衙办公去吧。我和三爷好久不见,说说闲话儿。”
周学成施礼退下。刘统勋觉得也不方便在场,便也告辞回驿馆。
弘时手拉弘历道:“老四,屋里说话。”
两人到了屋内坐下,婢女献上茶来。弘时端起,呷了一口,看了弘历一眼道:“老四,你是奉旨出巡,这一路看到什么了?”
弘历道:“主要就是监察雍正新政推行的情况,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该改进的改进,该变通的变通,执行不力的要追查主要官员的责任。还有的一时无法解决,就要上奏皇阿玛,请皇上亲自裁决。”说着话,突然想起塞思黑之死,心中一凛。
弘时看出他面上有变化,便问道:“老四,差事办得顺利吗?遇到过麻烦没有?”
“还算顺当。”弘历哪肯向他说出允禟之死的事。
弘时知他有事瞒着自己,便哂然一笑道:“还是你的差事称心。奉旨巡视,一路游山玩水,何等快活。我这差事可苦了。天天不敢离开那两个钦犯一步,弄不好还可能搭上性命。我这贝勒爷倒成囚犯的保镖了。”
弘历被他说得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三哥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心里巴不得多为朝廷出力,为皇阿玛分忧呢。今儿个听说鸡公山那边有钦犯的同党半道上劫囚车也被三哥打跑了。”
弘时一听,心里得意,忍不住吹嘘起来。
“那些盗贼,有好几百人,个个武功高强,全是江湖好手。三哥我一点也不慌张,举刀打马先迎了上去,当头砍倒几个逆贼,后面的官兵侍卫跟着我一阵痛杀,盗贼只有几个逃跑,其余全被杀死。老四,你要是看了,非吓晕不可。当时是死尸遍地,血流成河……”
弘历听他吹起来没边没沿,心里反感,便道:“三哥真是神勇无敌。只是这一日的厮杀恐怕早乏了吧!小弟不打扰三哥歇息了。告辞!”说完,站起身。
弘时正吹得起劲,被他打断,心中不快,也不挽留,客套几句,便送他出门。
送走弘历,回到屋里。弘时还沉浸在刚才吹嘘的胜利中,猛地想起应该把这次的胜利经过写成奏章,上奏皇阿玛。于是便叫道:“来人!”
冯荒慌得进来问:“三爷,有何吩咐?”
“快请邬师爷过来。”
冯荒答应着出去,好半天才回来道:“三爷,内外都找遍了,不见邬师爷。”
弘时一听,心里奇怪,嘴里嘟囔道:“这个牛鼻子,半日见不到,到哪儿去了?”
邬思道没走远,还在信阳城内。他随弘时一道进城。周学成安排住宿的时候,为了安全,他便去驿馆四周转了一圈。刚转到西北角无人处,忽听“叭嗒”一声从对面墙外飞来一样东西,正落在邬思道脚下。低头一看,是个纸团。急忙捡起打开,见里面是一面日月小红旗。小旗的背面写着几行小字,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赶紧将小旗藏好。回头见弘时和弘历正在说话,便悄悄出了驿馆的门,换上便装,按照那几行小字所说,穿过驿馆门前的大街,顺着一条窄巷一直往北走。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巷子内更是漆黑一片。邬思道深一脚浅一脚,有几次差点摔倒,好不容易走出巷子拐向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老远就看东边五十步开外一处高大的宅院,门前灯光明亮,人流不断。邬思道老远就听见有女人打情骂俏的声音。走近一看,门口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和过路的男人拉拉扯扯。抬头见那门额上书着“蕙香楼”三个楷书大字。原来这是一家妓院。邬思道一看正是这里,没错。便一提袍子,往大门里进,门旁一个妖艳的女人赶紧迎上来,媚笑道:“哟,还是位斯文爷。就让我伺候您吧!那些丫头野得很,别让她们把您给吓着了。”
邬思道没心思跟她纠缠,忙闪身躲开道:“我找老鸨。”
“找妈妈?”那女人一阵浪笑道,“真是,妈妈也有人要?妈妈,快来,这位爷专门找您呢!”
“来啦!来啦!”一个大嗓门高声答应着,从门内左边走出一个胖得水桶似的女人。往邬思道跟前一站搔首弄姿一番,娇声道:“这位爷,您找我?”
邬思道看着一阵恶心,差点把五脏六腑吐出来,强忍了半天才道:“老妈妈,我是来找一位姓田的客人。”
“姓田的,有。”老鸨一听,心想,那姓田的说得不错,果然有人来找他。于是一边用手捏捏衣内姓田的赏给的足有五两重的银子,一边满脸堆笑道:“这位爷,您随我来。”
邬思道跟着老鸨上了二楼,在拐角处的一房门前停住,老鸨一指房门说道:“那位田爷正在里面等您呢,您自个儿进去吧!”
邬思道用手轻轻一推房门,门开了。见对面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富商打扮的人,不由一愣。两名富商听见门声,抬头看见邬思道微微一笑,邬思道这才认出正是甘凤池和杨起隆两人。忙回身关上房门,走到桌前。甘、杨二人赶紧起身行礼道:“见过少主人!”
邬思道忙拉起两人,流泪叹息:“我不是说过多次嘛!你们都是先父的朋友,就是我的长辈,还有什么主仆之分。老天不可怜我朱家,我朱姓再也享受不起这种尊荣。”
甘凤池、杨起隆只得齐声劝道:“少主人,不必难过。”
“别喊我少主人!”邬思道激情难抑,“我愧对朱家先祖,枉为朱氏子孙,从此再不敢姓朱,邬思道才是我的名字,对内对外都是一样,两位前辈就叫我邬先生吧!”
“邬先生!”甘凤池、杨起隆一听,觉得这样称呼也好,不会暴露少主人的真实身份。甘凤池道:“邬先生,咱们谈谈正事吧!你为什么阻止我们在鸡公山劫救曾静二人呢?”
杨起隆也说道:“是啊,为了劫囚车,甘大哥是费了不少的力气。请来南阳五鬼不说,光摆那石头阵,我们七个人干了两天两夜。也不敢请民工帮忙,怕走漏消息。可眼见就要得手,却被你一句话全毁了。”
邬思道等他们说完,才平静地问道:“甘大侠,请问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曾静?”
甘凤池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直言不讳地答道:“说起来曾静也算是甘某的朋友,但我冒险相救却是因为他是反清复明的义士,和我们也是同道中人。”
“朋友?义士?”邬思道嘴角露出一丝讥笑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甘大侠会结交这样的朋友,还会冒险犯难救这样的‘义士’。”
甘凤池、杨起隆被他的话搞得莫名其妙,甘凤池不解地问道:“少主……不,邬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曾静到底怎么了?我也不了解他的为人。”
“不了解,还说是朋友。”邬思道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在长沙监牢里,我亲眼看到他跪在弘时面前,像一条癞皮狗一样乞求活命。为推卸罪名,他供称甘大侠是指使他谋逆的后台。”
甘凤池听完如梦方醒,感叹道:“没想到他竟卑劣到如此地步。”
杨起隆听两人说完,才插话问道:“邬先生,”你为何投到弘时门下?那家伙是草包一个。
“我需要的就是草包。”邬思道目光游弋着说道,“我的行止跟甘大侠有过交代。满清正值鼎盛之时,我等数次举事都遭失败。看来义举大业难成。但我却不甘心朱明天下从此泯灭。昼思夜想,我决定另辟蹊径,毁掉满清江山,我朱明才有望恢复。雍正已过五十,又兼日夜操心政务,必不能长寿。清江山必由弘时、弘历选其一承继。那弘历自小受康熙亲自调教,加之聪慧过人,年纪虽小,却有治国安邦之才,雍正也偏袒于他,有意让他承继大位。而弘时,正如杨大侠所说的草包一个,连其祖、父也不正眼看待。但我们却希望这样的草包能够承继雍正之位,做满清的皇帝。将来借‘草包皇帝’的手毁掉满清江山。我现在做的就是帮助弘时跟弘历争夺未来的帝位。如果算计成功,则我朱明恢复有望!”
甘凤池、杨起隆听了眼角湿润,感慨这位朱明后裔,为恢复大明江山,不惜忍辱事仇,可谓用心良苦。但他俩是江湖出身,讲究的是“侠义”二字,对这种使“阴招”的手段一向鄙视。因此甘凤池吞吞吐吐地道:“邬先生为匡扶大义,不惜屈身事敌。甘某佩服至极。只是……说来容易,未必能如愿以偿。”
“甘大侠别给我泄气,”邬思道真诚而正色地说道,“只要有两位侠士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我们相助?”甘凤池惊讶地说道,“我和杨兄弟只会打打杀杀,对你这种‘文斗’可是一窍不通。”
“‘文斗’有时也需要打打杀杀。鸡公山一战,你们就帮了大忙。弘时既保住囚犯,又杀退了贼逆,上奏皇上,岂不是大功一件?提高弘时在朝廷的地位就是增加他将来登上皇位的筹码。除此外,我还要两位帮忙做一件大事。”
“什么事?还是打打杀杀?”杨起隆急着问。
“说得对,但这次要你们杀的是一个人,就是弘历。”
“杀弘历!”甘凤池也吃惊叫道。
“就是要你们杀了弘历。单单文斗,何时才能大功告成?只要你们杀了弘历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我就可以帮助弘时继承皇位。待弘时做了皇帝,我就是他的开国功臣。江山就有一半是我朱家的。”
甘、杨二人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久已破灭的梦想,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两人齐声说道:“为匡扶大义,愿听邬先生差遣。”
邬思道双目闪烁,异常兴奋叫道:“愿你们马到成功。”
弘时遍寻邬思道不着,心里焦急,忽然心念一转,暗忖:这种上奏捷报的折子何不交给信阳府来写,这样既可向皇阿玛邀功,也可避自卖自夸之嫌。想至此,便向侍候在门口的冯荒吩咐道:“马上去府台衙门把周学成叫来,就说三爷有事和他商量。”
冯荒躬身道:“天这么晚了,周学成多半不在衙门内。”
“不在衙门,你就去他府上找,一定尽快把他叫来。”
“喳!”冯荒答应一声退出屋去。弘时虽然焦急,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半个时辰过后,冯荒才领着周学成来到。周学成还没来得及施礼,弘时就迎上前去,面带微笑说道:“周府台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周学成等他落座,才敢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敬地问道:“三爷深夜召奴才前来有何要事?”
弘时轻描淡写地说道:“也算不上要事,就是白日里鸡公山上,本钦差率兵杀退劫囚犯的逆贼一事。我想这事非同小可,你信阳府也有责任。周府台还是如实写一份折子上奏皇上的好。”
“只是奴才并没亲临现场,怎好落笔?”
“这个不妨,本钦差自会详细地说给你听。”弘时便将鸡公山一战添油加醋地吹嘘一通。还没说完。周学成就忍不住插话道:“三爷,奴才也听到一些有关的消息,和您说的不一样。”
“你听到什么?”弘时吃惊地问。
“奴才听说那伙逆贼是自行退去的。”
“胡说!”弘时突然暴怒地站了起来,手指用力敲着桌子斥骂道:“周学成,你是朝廷官员,竟也相信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诬本差清誉。该当何罪?”
“三爷息怒,”周学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奴才依着三爷的吩咐就是。”
第二天天还没亮,弘时睡得正香,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门外传来邬思道的声音叫道:“三爷!”
弘时对着门外骂道:“你还敢回来,不怕三爷摘下你的脑袋。”
邬思道谦恭的声音说道:“奴才知罪就是,三爷息怒。让奴才进去,有要紧的事儿跟三爷讲。”
弘时听说他有事,只得穿衣趿着鞋打开房门。看见邬思道劈面斥问道:“牛鼻子,昨晚到哪里去了?爷急得火烧眉毛似的也抓你不着。老实给爷讲!”
“是……是,三爷。”邬思道诚恐诚惶,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嗫嚅着说道:“三爷也是知道的,奴才跟着您,连个家室也没有,心里空落落的。所以昨儿个夜里就去了蕙香楼……”
弘时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止住笑声,讥讽道:“爷原说你是个正人君子,想不到也会去蕙香楼。也怪爷想的不周到,等回到京城也给你正儿八经地娶几房妻妾,安个窝儿。”
“奴才谢三爷美意。只是奴才一向散漫惯了的,怕是受不得家室的约束,您还是饶了奴才吧!”
弘时一想他说得也对,真要是有了家室,牛鼻子还会这样为自己卖力吗?于是微微一笑道:“爷就由着你的性儿。只是想要女人的时候跟爷说一声。爷一定给你找个可意儿的。”
邬思道却又说道:“其实奴才去蕙香楼也不全为找乐儿,也是为爷打听事儿。所以大清早就来找三爷。”
“你听到什么事儿?”弘时惊问道。
“三爷,您出来看。”邬思道也不管他披着衣服趿着鞋,一手拉着胳膊往外走。那院内的驿丞、差役都奇怪地看着他俩。邬思道全不在乎,一直把弘时拉到驿馆的大门外才放开手说道:“三爷,您看!”
弘时往大门两旁和大街上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只见两旁站立着十几个清兵,个个刀出鞘、弓在腰,如临大敌。那大街上,不多时窜过一队清兵,来往巡逻。弘时忙问:“出了什么事?谁搞得这么紧张?”
邬思道闷声不响,又把他拉回房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三爷是贝勒身份,又是奉旨的钦差,竟对这信阳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可见有人没把三爷放在眼里。”
弘时被他说得心头火起,忍不住骂道:“周学成,这个王八犊子。背着三爷搞什么鬼……”
正骂得起劲,冯荒躬身进来说道:“三爷,宝亲王来了。”
弘时一怔,向邬思道投过探询的目光,问道:“老四来干啥?”
邬思道闷声道:“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奴才呆在这儿不方便,回避吧!”说完,起身向后房走去。
弘时看了冯荒,本想让他请弘历进来,转念一想,老四是亲王,品级比自己高,还是委屈一下出门相迎吧!便往外走去。到了门口一看,弘历和刘统勋正在门口候着呢,身后站着两男一女,像是保镖。
弘时老远就笑呵呵地打着招呼道:“老四,毕竟是巡视天下的钦差,这么早就赶过来。”
弘历看着天笑道:“三哥,这还算早?乡里的农人早在田里干半天活了。我这钦差只能算是慵懒的钦差。”
两人边说笑边往里走,刘统勋也跟着进去,那二男一女就是东方三兄妹,守在门外。
到了房内,两人落座。刘统勋瞅着空子和弘时见过礼。侍女献上茶。弘历开口道:“三哥,我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儿。你要说真话。”
弘时一听,满心的不痛快。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四,这是什么话?三哥还会蒙你吗!”
“那好,”弘历问道,“你说鸡公山贼逆劫囚车是怎么回事?”
弘时一听糟了,老四肯定听到信儿,只得含糊其辞地答道:“不就是有人劫囚车嘛!没啥好讲的,钦犯不是在这儿吗?”
弘历却不愿糊弄下去。进一步追问道:“那些盗贼劫掠囚车,眼见得手,为何突然自行退去?其中有什么阴谋?”
弘时脸上再也挂不住,突然拂袖而起,怒气冲冲地说道:“老四,你是在审讯我吗?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要来问我。”
弘历想不到他会是这种态度,心里也很生气,面上却强笑道:“三哥,我是跟你商量事儿嘛!贼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掠朝廷钦犯,胆量不小。绝不是一般山匪草寇所为。而且逆贼眼见得手,却又自行退去,安知不是另有图谋。如此重要情况,我们应当慎重对待,而且具实上奏皇阿玛,请旨裁决。为谨防曾静、张熙两名要犯有失,昨晚我已命信阳府全城戒严,盘查可疑人员。今天早晨又忙着来和三哥商议。”
弘时终于弄明白这信阳城里的紧张空气都是眼前这位老四弄出来的。看来老四果然虑事周密,办事果断。只是事情已经做出来,还来商议个屁。心里不痛快,嘴里揶揄道:“你是宝亲王,可以全权决断,跟我商议个啥!”
弘历看出他的心思,知道无法规劝。但仍坚持把要说的话说完,于是又说道:“三哥,昨晚你要周府台写的上奏折子还是撤回,这边的事恐怕不简单呢!”
弘时一听,知道周学成把自己卖了。心里骂道,王八犊子也是狗眼看人低,瞧不上三爷。心中气愤,面上只得不愠不恼地说道:“都由着你们看着办吧!老四,我有些乏了,先歇着去了,失陪!”
弘历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
看着弘历走远,弘时才在背后“呸”了一声。
“三爷,好大的火气,别伤着身子骨儿。”邬思道面含微笑从内屋走了回来道。
弘时见他出来,一下子找到了倾诉的知心人,毫不掩饰地斥骂:“老四欺人太甚,根本不把我这个贝勒爷放在眼里,小小年纪,如此狂妄,只有自己独活,哪容他人偷生。”
“说得好,三爷。”邬思道夸赞道,“您终于明白跟老四是势不两立的对头。这对三爷可是至关重要的。”
“废话!牛鼻子。”弘时又一次坐下,并往邬思道跟前挪挪身体说道,“爷早知道和老四不共戴天,留你,就是要对付他的,你的阴谋诡计,现在可以在我这里大胆地尽管施展吧!”
邬思道正色道:“办法肯定有,但不知道三爷到底想让他怎样?”
弘时脸上阴沉沉的,低声道:“附上耳朵来。”
弘历从弘时房里出来,心里也很生气,边走边和刘统勋说着话:“三哥也真是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不当回事似的,钦犯由他押解到京城,太让人担心了。”
刘统勋接口问道:“爷看这事该怎么办?”
“贼人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劫囚车,必是钦犯同党无疑。”弘历说着,突然停住脚步道,“也许从钦犯嘴里能问出些蛛丝马迹。本王还是亲自见见钦犯再说。”
刘统勋犹豫着说道:“三爷是奉旨押解钦犯的钦差,还是跟他打个招呼为好。”
弘历笑道:“还是你考虑周到,干脆你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刘统勋答应一声,转身回去。弘历便到门口和东方三兄妹说着话等他。一会儿的功夫,刘统勋回来了,答道:“三爷说了,一切随四爷的便。只是要四爷甭耽搁久了,三爷还要赶路呢!”
弘历笑道:“他还是在跟我斗气吧?谁去管他!”
曾静、张熙就关押在知府衙门后院的两间侧房里。张千、张万、刚泰、石柱天带着一班子清兵轮番在门口守卫、巡视。衙门的外围则由周学成亲自布置信阳府的地方官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曾静、张熙还是关在囚车内,吃喝拉撒都有专人过问。
弘历五人来到侧房门口,张千、张万等人赶紧跪倒叩头施礼。弘历先命众人平身,然后说道:“本王特来向钦犯问几句话。”
张千忙道:“四爷,您请。”说完,亲自搬过一把椅子放在正对着曾静的地方,请弘历坐下。然后向着囚犯说道:“宝亲王有话问你们,必须老实回话。”
曾静一听又来了位宝亲王,强挣着麻木的双臂,哑着嗓子哭叫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说话要算数,从轻发落我。”
弘历听了,不再理他,回头问张千道:“他都招认过什么?”
张千忙答道:“他向三爷招认过甘凤池是指使他谋逆的后台。”
“甘凤池!”弘历重复了一遍。向站在身后的刘统勋低声说道:“暂且记下此人。”随又向曾静平静地说道:“甘凤池是江湖中人,你是个落第的秀才,和他偶然相遇倒也可信。但你是读书人,和江湖中人恐难意气相投。你所写逆书,本王也曾看过,内中‘夷夏之分大于君臣之伦’之说绝非甘凤池之流江湖人士所能言。你不是说希望得到从轻发落吗?本王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你,只要你说出叛逆之论从何而来,本王就为你请求皇上从轻发落。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本王。”
弘历短短的几句话,着实击中曾静最痛心之处。这些天的牢狱之苦使他后悔当初太糊涂,竟对吕留良的论著笃信无疑,以致酿成今日的灾祸。这位宝亲王果然非同一般,一语揭出自己谋逆思想的根源。为了救一家大小的活命,拿一个死去几十年的人做挡箭牌,太划算。想至此,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犯民就说出来。犯民实是中吕留良之毒太深,不辨是非曲直,妄发大逆悖论,危害朝廷。而今追悔莫及……”
正说着,另一辆囚车内的张熙突然高声斥骂道:“曾静,你真是无耻至极,为苟且偷生,不惜出卖恩师、朋友,猪狗不如。我张熙恨不能食尔肉饮尔血以雪天下士子之耻辱。”
张千呵斥道:“住嘴!”
张熙双手拼命地摇动着囚车,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这帮清狗,有种的就杀了爷,爷也痛快一回。”
张千大怒,握紧拳头就要冲过去。弘历却阻止道:“慢着。把他两人分开关押,严加看管,不要为难钦犯。”
吩咐完毕,起身就往外走。刘统勋、东方三兄妹赶紧跟上。弘历走得很快,也不说一句话。出了知府衙门,还一直往前走。刘统勋小心翼翼地问道:“四爷,这是去哪儿?”
弘历一怔,方才醒悟过来,还是不说一句话,只是折转身往左转了个圈子走到驿馆门前,进了自己住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房顶出神。刘统勋看他那样子肯定有事,也不敢多问,闷声不响地在旁边候立着。
弘历独自思索了好半天,才想到反清复明党最可怕的并不是那些武功高强的打手,而是能够激荡人心的言论。要想彻底解决前明余党,必须要铲除蛊惑人心的言论才行,而散布言论的人,吕留良就是一个,一言激起千层浪啊。
弘历和刘统勋正谈论着,就有人过来报告,说弘时要带着犯人上路。弘历担心弘时还在生气,赶紧带着随从来给弘历一干人等送行。
弘历自知弘时小心眼,原以为他还在为今天的事情记恨自己,现在看他没事人一般,自己心里也高兴,便走上前去和他寒暄了两句,说些一路小心的话。弘时跳上马背,学着弘历的样子,双手抱拳道:“老四保重。”便两腿用力一夹,转身带着一行人,押解着身后的囚车,一同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