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离开宝月楼之后,心情非常舒畅,这是他与香妃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他最开心的一次,想着她,乾隆的脚步不觉轻快了许多。
“皇上,你去哪儿?”乾隆的耳边响起了钮祜禄氏冰冷冷的声音。
乾隆想先探听一下风声,所以就没有直接去慈宁宫,没想到他刚刚踏进养心殿,东暖阁已经传来了母亲冷冰冰的问话,连忙急步走进去,躬身请安道:
“儿臣给母亲请安。儿臣感觉有点闷,就去园子走了走。”
“真的吗?”钮祜禄氏脸上好像挂着一层寒霜,冷冷问,“去园子能去这样长时间?”
“儿臣听到母亲传话,就先去了慈宁宫,这一往返就耽搁了一些时间,还请母亲见谅。”乾隆低着头回道。
钮祜禄氏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
“这便用了一个时辰?连皇上都说谎,难怪奴才们一个个都敢欺瞒你!说,是不是去了宝月楼?”
“儿……”
“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你为什么就听不进去?”钮祜禄氏猛地一拍案,榆树皮般的脸抽动了一下。喝道:
“刘纶病故、泰陵出现渗漏、明瑞八百里加急递来折子,多少事等着你处置,可你呢?你口口声声不会误了朝事,不会对不起列祖列宗,便是这般做的?”
“皇太后息怒……”那拉氏、来保、刘统勋见状一起跪地。
“闭嘴!没你们说话的份!”钮祜禄氏怒斥了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却忍住了,瞅着乾隆吩咐道:
“明一早你去泰陵看看,该怎生修治,抓紧着点。”说着站起了身。
“儿臣明日……”
“祖宗陵寝,关乎社稷安危。要让乱民们听说祖坟出事,那还得了?天大的事都往后拖!”钮祜禄氏说完径自向殿外走去。那拉氏忙快步上前搀着。
春光旖旎,春花烂漫。一大早,煦暖的日头便从东际的天穹露出了笑脸,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紫禁城那列成方阵的琉璃瓦片上,阴阳变幻,五光十色。巳牌时分,黄龙大旗滚滚飞飘着,导引着一列侍卫森严的仪仗队,簇拥着一顶黄色八抬大轿,迤逦出了午门,径奔东陵而去。乾隆头戴生丝缨冠,驼色单缎袍外套着件缂丝单金龙褂,闭目躺在轿内,阳光透过轿窗射在他的脸上,是那么宁静。他整整一夜没有睡好,他的脑海里满是她的影子。忽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想起了……
“我求皇上,不管我以后是生是死,都不要难为我的亲人,不要难为我的兄弟姐妹。”
“祖宗陵寝,关乎社稷安危。要让乱民们听说祖坟出事,那还得了?天大的事都往后拖!”
他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睁开了眼,连声喊道:
“高云!高云!”
“皇阿玛,”四阿哥永珹催马上前,躬身道:
“有什么事吗?”
“去唤高云过来!”
“嗻!”
“万岁爷,奴才来了,不知……”
“你快回去!”乾隆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仿佛就要变成现实,“去你主子娘娘那里守着,若有什么事,立即快马报朕!”
“万岁爷,不知是哪个……”
“还有哪个?你香主子!”
“嗻!”
宝月楼上,香妃静静地坐在桌前。祁玉拿出一朵小红花轻轻地给她簪在乌黑如云的发际上:
“娘娘,您看看镜子,您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怪不得万岁爷这般……”
“玉儿,取下来。”香妃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看到了那朵红花,淡淡一笑道:
“戴这些东西做甚。”
“万岁爷昨个不说了吗,他今儿还要来的。万岁爷心里闷,看着娘娘他方开心些。娘娘您就戴着吧。”
香妃没有反对,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了一下。半晌,方说道:
“皇上他不会来的,你歇着吧。”
“会的,万岁爷金口玉言,不会骗娘娘的。”
“你这丫头,皇上不知给了你什么好处,这般向着皇上。”香妃掠了下散乱下来的鬓发,“皇上方才出了宫,朝东北去了。”
“不会的,万岁爷……”祁玉话未说完,外边传来一阵敲门声,祁玉闻听,笑道:
“娘娘,您听,这是什么声音?”说着话已转身蹦蹦跳跳下了楼。
“吱吜”一声,沉重的门打开了。不是乾隆,而是太后钮祜禄氏和皇后那拉氏。祁玉的脸顿时窗户纸一般白,懵懂片刻,忙跪地道:
“奴婢给皇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钮祜禄氏没有言声。径自进了楼,转脸吩咐身后跟着的太监道:
“把门关上,谁来也不许开!”
“皇上呢?”领头的太监怯生生道。
“也不许开!”
“嗻!”
瞅了眼跪在地上的祁玉,钮祜禄氏没有言声,在那拉氏的搀扶下上了楼。香妃兀自坐在桌前,头上的红花已摘了下来。听着那零乱的脚步声,她转过了脸,微微一怔,起身蹲了个万福,却没有言声,因为她不认识钮祜禄氏,也不认识那拉氏。
“娘娘,”祁玉快步奔了上来,说道:
“这是皇太后,这是皇后娘娘。”
香妃正待开口,钮祜禄氏已说道:
“你便是香妃?”看着她那摄人心魄的美,钮祜禄氏心里一动,旋即便定了下来。
“贱妇正是香妃。”
“你长得很美。”钮祜禄氏端起桌上的奶子呷了一口,望着香妃足有盏茶工夫,方说道:
“怪不得皇上这般痴情于你。”
香妃静静地站着,默默不语,只两眼瞅着钮祜禄氏。她的眼神是那么柔和,任谁看了也不禁心动。
“皇上待你很好,是吗?”
“嗯。”
“皇上待你既然好,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你难道就那么忍心看着他为你整日神不守舍、慢慢憔悴下去?”
“我不忍心。”香妃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哽咽道:
“但我不能答应他,我爱……我的汗爷,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你穿这身黑衣,是在为他服丧?”
“嗯。”
“是的。‘女子重前夫’。一个女子对她的丈夫总是记得很深的。”钮祜禄氏点了点头,说道:
“不过,皇上他却不这样认为。他是皇上,他必须管好这江山社稷,我不能看着他这样下去。”钮祜禄氏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女子,我……我真心希望你……你能答应他。”
“我不能。”香妃的面色静如止水,咬了咬嘴唇,说道:
“皇上待我好,我真的很感激。他的这份情我这辈子是没法偿还了。”
钮祜禄氏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了出来,说道:
“我说过,我不能看着皇上这样下去。既如此,我……”
“皇太后,”那拉氏听着,心头一紧,忙跪地磕头道:
“依儿臣之见,将她放回故乡吧,这样……”
“不,不行!”钮祜禄氏摇了摇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放了她,皇上还会将她再召回来。我心里也不忍,但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做。”
香妃笑了,她笑得是那么甜。但她的眼中,泪水却已走珠儿般滚落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着头哽咽道:
“贱妇谢皇后恩情,谢皇太后赐尽之恩!”
“娘娘,不,不能。”祁玉眼中的泪水亦夺眶而出,跪行上前,摇着钮枯禄氏的脚,哭泣道:
“皇太后,奴婢求您……求您别让娘娘去……别让娘娘去……”
“闭嘴!”钮祜禄氏咬了咬嘴唇,狠下心向着香妃说道:
“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为了皇上,我只能这样。你好生去吧。”说着挥了挥手。一个苏拉太监双手捧着段白绫走到了香妃面前。
“谢太后。”香妃复磕了个头,说道:
“请……请太后下楼可好?贱妇一定会……”
“不要说了。我答应你。”钮祜禄氏摆摆手,起身在那拉氏的搀扶下走下了楼。她是人,她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眶,顺着面颊慢慢地淌了下来。
“娘娘,”祁玉泪如雨注,抱着香妃的腿,呜咽道:
“你不能……你不能死……万岁爷他舍不得你……”
“傻丫头,哭什么?我就要去天国,去见我的汗爷了,应该高兴才对呀。”香妃淡淡一笑,仰天长吁一口气,说道:
“皇上待我好,我就更不能留在这个世上。来生吧,来生我香妃一定侍奉他。”
“娘娘,不……不要……”
“起来吧。”香妃说着轻轻搀起祁玉,用手拭了拭她脸颊上的泪水,说道:
“这样对我,对他都是好的,你现在还不懂,但将来你一定会懂的。我给皇上写几句话,他不会难为你的,你放心吧。”
“玉儿不怕死……玉儿只觉得对不住万岁爷……娘娘……”
“这是命,这是天意,不可违的……”香妃说着慢慢踱至案前,提起了笔,她的脸色是那么的镇静,镇静的让人不可思议。
“万岁爷,奴婢没照顾好娘娘……奴婢对不起你……娘娘,奴婢先去了!”
“玉儿,不要!不要!”当香妃转身时,一切都来不及了。祁玉已箭一般撞在了墙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墙慢慢地淌着,“玉儿,你为什么要这样!皇上也不会难为你的呀……”
“哒哒……”楼外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她从梦境中惊醒,她知道是他来了,是他救自己来了。但她没有笑,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桌前,抱起了那个精致的转心瓶,抱得是那么紧。
“请娘娘升天吧!”马蹄声惊醒了她,也惊醒了楼下的钮祜禄氏。一个苏拉太监在楼梯上催道。
她伸手掏出了那把柳叶小剑,笑着看了看,对准自己的心窝狠狠扎了进去。像一株刚刚吹倒的小树,她的身子颤颤地抖动了几下,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茫茫的草原、皑皑的雪山……
楼外响起了墙倒般的敲门声。乾隆汗如雨注,两手狠狠地砸着门:
“快开门!快开门!玉儿快开门呀!”
钮祜禄氏静静地站在门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直到一个苏拉太监从楼上下来,向她点了点头,她方喃喃道:
“把门打开吧。”
“吱溜”一声,门打开一条缝儿。乾隆已箭一般冲了进来,他忘记了向钮祜禄氏行礼问安,他忘记了一切,径直奔楼上而去。他呆住了,似庙中泥胎般一动不动;碧血一汪中香妃侧身僵卧,手中兀自握着那把柳叶小剑。他呆呆地望着她,犹恐是梦,揉了揉眼。不是梦,她去了!
“香妃!”乾隆痛呼一声,上前抱住了香妃,但见她星眸紧闭,颜面惨白,咬破的嘴唇隐隐渗出血丝。就是这张嘴,给了他那甜蜜的一吻,给了他那心旷神怡的一吻。
乾隆使劲晃着香妃那绵软尚有体温的身躯,连声叫道:
“你醒一醒,你这是怎的了,啊?你给朕醒一醒吧……朕带你去天山,去你的家乡,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嗬嗬……你走了,你走了……”他抱起香妃,梦游似地呼叫着香妃的名字:
“你醒醒,啊……昨日你好像有话,为什么不告诉朕?朕真混……朕真混,朕为什么不仔细问问呀,为什么不仔细问问呀……嗬嗬……”
“皇上,”那拉氏面带泪水,轻步上楼,低声哽咽道:
“她已经去了……您就节哀吧……身子骨要……要紧……”
乾隆醒了,从梦境中醒了,他轻轻地把香妃的尸体放在床上。转过身,两只眼发出刀子一般刺人的寒光,死盯着那拉氏,腮边的肌肉急促地抽动着。忽地,他像疯子一般扑到那拉氏的面前,劈胸提起,嘶哑着嗓子尖声地狂吼道:
“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这么心狠?说!不然朕掐死你!朕要你给她偿命!你说朕办到办不到?你说朕办到办不到?”
那拉氏被乾隆箍得透不过气来,见他一脸凶神恶煞相,五官都拧歪了,血红的眼睛发出鬼火一般的光死死盯着自己,她吓呆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说道:
“皇上……不是臣妾……不是臣妾……”
“嗯?!”
“臣妾……”
“放开她!”钮祜禄氏颤巍巍地上了楼,面如止水,喝道:
“不是她的错,是我,是我赐她死的!”
“母亲,”乾隆放开了那拉氏,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钮祜禄氏,说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赐她死?她是无辜的人!她是……”
“为了你!”钮祜禄氏不等乾隆话音落地,已开口说道:
“因为你是皇上,为了向列祖列宗交待,我只能这么做!”
“可她已经转心了,她已经对儿有好感了呀!”
“那是你自己心里想的。”钮祜禄氏叹了口气,压低了语气道:
“我看得出她是个好女子,虽然她是叛贼霍集占的妃子。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她……你便认了吧。要知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为了这……”
“为了这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好,是吗?”乾隆不无激动地说道:
“可儿又做错了什么?错在儿是皇上,是真龙天子?可儿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母亲口口声声为儿好,可儿心里的苦处,心里的想法您又知道多少?”
“够了!”钮祜禄氏厉声斥了句,但旋即又将语气缓了下来:
“是对是错,已经如此了。你怎样想、你心里的苦处我或许真的不知道,但额娘心里确确实实是为了你好!”说着转脸吩咐道:
“抬下去,好生收殓!”
“嗻!”
“不许动她!”乾隆仿佛遇见鬼一般,倒退两步,喊道:
“你们谁也不许碰她,你们都走,统统都走!”
钮祜禄氏皱了皱眉头,说道:
“皇上……”
“皇太后,”那拉氏脸上依旧泛着红晕,忙道:
“走吧,让皇上静会儿,他这会儿心里难受,您再……儿臣怕有个闪失。”
钮祜禄氏长长叹了口气,瞅了瞅乾隆,吩咐道:
“高云,小心侍奉你主子,要有闪失,我唯你是问!”说完复颤巍巍下楼而去。
“哈哈哈……我是皇上,我是真龙天子……可为什么我连一个柔弱的女子也庇护不了呀……为什么……”
乾隆似哭似笑,踉跄着踱回床前,他的脚步灌了铅般的沉重,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她睡着了,睡得那么的甜,那么的沉。可惜,她永远也不会醒了。
一阵微风吹过,桌上那墨迹未干的纸雪片般飞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他的脚下。乾隆轻轻地捡起它,仿佛怕惊醒梦中的她,那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来生……
她没有写完,但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复抬起头,凝视着她。良久,嘴里喃喃念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说着,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落下,然而,人死,是不能复活的,无论是帝王的泪,还是庶民的泪,都只能是一种发泄,一种寄托,或一种思念。
她去了,去了天国,去见她心爱的汗爷;他依旧是他,大清朝的皇上,真龙天子,这便是钮祜禄氏所要的解脱。然而,他没有解脱,他依旧每日悉心地处理着朝事,只是却日渐憔悴下去。
阳光煦暖,微风吹过,昆明湖水碧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玉带桥上,乾隆一身天青纶夹衫袍,腰间也没有系带子,庙中泥胎般站着一动不动,两眼怅然地望着那碧汪汪的湖水。转眼间香妃离去已两个月了,六十个日日夜夜是那么短暂,又是那么漫长。他鬓边的白发多了,眉头的皱纹深了,心也老了,他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她的影子,她那甜甜的笑脸、她那沁人心肺的馥香,那一切离他是那么的近,却又是那么的遥远。
这时,湖中一条船箭一般划过来,眨眼工夫,小船已靠了岸,不待高云搀扶,刘统勋、于敏中已径自上岸。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
“罢了罢,又是这一套。朕能万岁吗?”乾隆虚抬了一下手,止住于敏中,向着刘统勋问道:
“延清,什么事?”
“回皇上,”刘统勋额上的汗水雨注般直往下淌,躬身答道:
“乾清门侍卫、多罗额驸福灵安八百里告急折子……”
“怎么说?”乾隆一怔,忙道。
“明瑞孤军深入,遭缅军重兵围困,我军死伤惨重……”
“快传谕额尔登额、舒赫德、鄂宁,不惜一切……”
“皇上,晚了,已经晚了。”刘统勋望着乾隆,似有不忍开口说道:
“将军明瑞、领队大臣观音保、扎拉丰阿等将皆已阵亡。”
仿佛晴天霹雳,乾隆浑身电击般颤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的眼前忽地漆黑一团,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
“皇上……皇上……”
刘统勋、于敏中脸色煞白,急步上前挽住乾隆,转身喊道:
“还愣什么?快去传太医!”
“哎哎……”高云仿佛从梦境中惊醒,连声应着转身便欲离去。
“回来,不用了。”乾隆慢慢地睁开了眼,说道:
“朕没事了。”
“皇上……”
“不要说了,朕心里有数,还没到去的时候呢。扶朕到亭子里去。”
朝阳门傅府西花园,榴花甫落月季盛开,浓绿丛中猩红黛白灿花纷呈。傅恒闭目仰躺在竹丝凉椅上。阳光透过绿荫荫的藤蔓照在他的脸上,苍白中微微带有丝潮红。他知道自己患的什么病,他感激乾隆,是他给了他荣华富贵,给他用最好的药,最好的郎中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但也是他,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他知道,她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他也知道,外面的闲言碎语都说些什么。他痛苦,他受着感情的痛苦折磨,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是皇上,而他是臣子。
“阿玛。”福康安大热天仍穿得一丝不苟:酱色湖绸袍外套青缎小褂,额头上汗珠闪闪发亮,转步上前躬身道。
“哦。”傅恒微微睁开眼,看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苦笑了一声,说道:
“下学了。”
“嗯。”
“你额娘呢,她在不在?”
“额娘一早去园子了,儿方才去请安,没见额娘,想必皇太后留额娘乐呢。”
“知道了。”傅恒慢慢点了点头,说道:
“你下去吧。将学的功课做两遍。”说着复闭上了眼。
“阿玛,儿……”福康安支支吾吾道。
“还有什么事吗?”
“大……大哥来信了。”
“说什么?”傅恒猛地睁开了眼,催道:
“他说些什么?他还好吗?”
“大哥很好,让阿玛和额娘不要挂着他,多注意身子骨。”福康安咬了咬嘴唇,说道:
“只是……只是表哥他……他去了。”
“什么?”傅恒听罢,忽地坐直了身子,“不,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春和。”身着便服的乾隆忽地从傅恒身后走了出来。
傅恒听得声音,懵了一阵,忙起身跪倒在地:
“奴才不知皇上驾到,有……”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乾隆双手虚抬了一下,径自坐了,瞅了眼福康安,真个目如点漆面如冠玉,剃得黢青的头,后边一条油光光的辫子直垂腰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傅恒瞅着,心里一酸,忙向着福康安道:
“傻愣什么?还不快给皇上请安。”
“福康安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福康安这时方清醒过来,忙跪倒在地,叩头道。
“好,好,长这么高了。起来回话吧。”
“嗻!”
“春和,”乾隆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近来觉着怎么样?朕赐的药用着可好?”
傅恒方欠着身子坐了,听罢忙躬身道:
“奴才这段觉着好多了,奴才这贱身子,劳皇上如此费心,奴才真是不知该……”
“好了,怎又说这些了。”乾隆轻轻摇着湘妃竹扇,止住傅恒道:
“延清他们几个呢?还没来?”
“这是……”
“哟,朕今个在你这临朝听政。怎的,不乐意?”
“奴才不敢,奴才高兴还来不及呢。”傅恒一怔,忙道:
“康儿,快去搬些凳子过来,再让人送些茶点,快些!”
“哎。”福康安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皇上,”傅恒瞅了眼乾隆,犹豫了一下,问道:
“方才听康安说,明瑞他……他去了,不知是真是假?”
“嗯。”乾隆敛了笑容,点点头道:
“朕便是为这事来的。明瑞孤军深入,被缅军重兵围困,额尔登额未能及时取道会兵同进,结果……”乾隆说着叹了口气,“唉,这事朕亦有错。若在额尔景额病故时,即派阿里衮等将前往统率,即使不能进取阿瓦,生擒那懵驳,也必能应援明瑞,而木邦已得之城,又何至复为缅军觊觎?朕对不住你们富察氏一家呀……”
“奴才等食朝延俸禄,理应为皇上分忧,怎敢开口求赏。奴才是想问皇上,是进兵还是撤兵?”
“现在怕是欲罢不能了。”乾隆道。
“皇上若信得过奴才,奴才愿……”
“不要说了。”乾隆摆了摆手,止住傅恒,说道:
“就你现在这样子,怎可领兵?你好好静养便是,朕会与他二人交待的。”
“皇上,奴才不敢说他二人便敢因怨疏公,但这些不能不慎重考虑。一个弹丸之邦,我朝三次受挫,这……”傅恒忽觉不妥,转口道:
“奴才这身子,迟早都是那么回事。皇上便让奴才……”
“不行!”
“皇上,奴才求皇上恩准奴才领兵进缅!”说着,傅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福康安,快扶你阿玛起来。”乾隆见状,忙道:
“春和,你的心情朕理解,只是朕……你这身子骨,若有个闪失,让朕如何向你姐交待呢?”
“奴才蒙皇上厚恩,却不能报之一二,奴才实是羞愧万分。求皇上恩准奴才,让奴才能最后……”“罢了罢,朕准了。”乾隆长吁了口气,说道:
“你平日都用着哪些药好,写个单子让人到库里取,多带些。为朕分忧可不能就不顾着身子,朕还需你为朕多担着些呢。”
“奴才晓得,奴才谢皇上关怀。”
“高云,你去太医院,让他们派两个奴才随着春和,若有个三长两短,朕饶不了他们!”
“皇上,这……”
“不要说了,朕放你出去,心里已是觉着对不住……”乾隆没有说下去,但傅恒知道他要说什么,“来保,你拟旨,着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傅恒为经略,协办大学士、一等果毅公阿里衮,兵部尚书、伊犁将军阿桂为副将,筹办征缅事宜。另外,从丰台大营调禁军一千,护卫春和。其他事情你下去悉心筹划,兵马、粮草一丝一毫也不能少了!”
“嗻!”
“皇上,”福康安一旁瞅着,上前跪地磕头道:
“奴才恳请皇上恩准奴才随阿玛出征报国。”
“哦,志气还不小呀。”乾隆听罢,哈哈笑了两声,说道:
“你今年多大了?朕记得你才十三岁吧。”
“是,奴才今年十三岁了。可奴才已经开得一百五十石的弓了,皇上便准奴才去吧。”
“好了,福康安。等你再长大些,朕一定委你为将军,领兵杀敌。现在,最要紧的是学好本领,好吗?”
“嗻!”福康安噘着小嘴应了声。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乾隆莞尔一笑,向着来保问道:
“说吧,方才你说有什么折子?”
来保定了定神,说道:
“其他折子奴才都处过了,就江苏巡抚彰宝与两淮盐政尤拔世的折子奴才不知怎生是好?”
“说吧,什么事?真是越来越哕嗦。”乾隆嗔怒道。
“彰宝、尤拔世具折弹劾历任两淮盐政藉端侵肥。”
“怎么说?”
“历任两淮盐政借……借迎圣驾南巡和为皇太后贺岁,每张盐引加收银三两。”
两淮盐政从户部领取的盐引每年多则四十万,少则二十万,即便按每年二十万计,一年多收的银两即高达六十万!乾隆听罢,脸顿时阴了下来,腮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阴森森说道:
“好,又来了一批!将这般奴才统统革职严办、查封家产!”
“嗻!”来保答应了一声,犹豫片刻,瞅着乾隆道:
“皇上,只是此事牵连到吏部侍郎高恒,不知……”
“高恒?”乾隆一怔,道。
“嗯。”
高恒乃大学士高斌之子,慧贤皇贵妃高佳氏之弟,与傅恒一样,同是乾隆的妻舅,为椒房甏亲。乾隆听罢,久久没有说话。盏茶工夫,方咬着细碎的白牙,说道:
“查!便是朕的亲兄弟,也要查!他既不顾及朕的颜面、朝廷的颜面,朕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传旨与尹继善、彰宝,放胆查。高恒暂革去侍郎职,回南京受讯。让他明日便离京!”
“嗻!”
乾隆抿了口茶,定了定神,接着说道:
“早时皇太后提起南巡之事,叔子,你下去和养仲议一下,排场不要大,也不要惊扰地方衙门,需用多少银子从内库支。”
“嗻!”于敏中答应了声,说道:
“回皇上,园子事了,养仲即还乡,因皇上先时已有旨意,奴才便准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上月二十日。”
“养仲曾为朕的老师,朕当日曾说过,亲送他回乡,你们都忘了?没有记档吗?”
来保这方想起,忙道:
“皇上不说,奴才已经忘了这档子事,当时没有记档,又是细事,圣上如此谨念,实在令人感佩。”
“这件事圣德攸关,不记档是失职。”乾隆瞅了眼来保,说道:
“即便朝政缺失,该记的仍旧要记,为后世子孙立戒。”
“嗻!”“纪昀。”乾隆道了声,瞅着纪昀傻呆呆站在那发愣,提高了声音复道:
“纪昀,你在想什么呢?”
“哦哦。”纪晓岚仿佛梦中惊醒一般,含含糊糊应了声,忙跪地道:
“臣一时想起南巡的事情,还请皇上赎罪。”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不,不是的,臣不是这个意思。”纪晓岚连忙叩头答道。
“臣……臣是……”
“纪大烟锅子,你不会是烟瘾又犯了吧?”乾隆看着纪晓岚,不禁扑哧一笑,说道:
“好了,朕待的时间也够长的了。你现在就去办,将朕的《御制诗集》赐一套给养仲,另外再赐给两千两银子,以示体恤。”
乾隆说着话已经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问道:
“春和,你打算什么时候离京?”
傅恒赶紧跟上去回道:
“回皇上,臣打算明日就离开京城。”
“明日?这有点太着急了吧?后日吧,朕要亲自送你出征。”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