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贡院位于京城的东南角,四周被高墙环绕着,足足有丈四高,墙脊上栽着密密麻麻的荆棘,所以,俗称“棘城”。
这天,一行人来到了贡院,四周十分安静,只有知了在唱歌。守门的看到乾隆驾临,连忙下跪磕头请安,然后就要进去通报,乾隆摆摆手将其打住。这一行人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已经接近龙门了。刚要走过去,就听到有人大喝一声: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擅闯禁地?在外边候着!”
“是……我。”乾隆脸上挂着微笑,一边向前走,一边说。
“不管你是谁,也不能过来!”那差役不耐烦地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刚要训斥对方,看到乾隆后却傻了眼,只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
“奴才不知皇上驾到,还请皇上恕罪。”
乾隆微笑道:
“不知者不罪,起来吧。现在朕可以进去吗?”
“不……不行。”那差役瞅瞅乾隆,怯生生道:
“没有刘、于二主考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内。这……这是规矩,请皇上……”
“嗯?”乾隆故意敛了笑容,嗔怒道:
“大胆奴才,连朕你也敢拦阻不成?”
“奴才职责所关,求皇上体谅奴才苦衷。”那差役跪在当道,心虽紧张,却是不肯让道。“皇上若要进去,请……请稍候片刻,奴才这便去通禀两位主考大人!”
“好,很好!你去吧,朕在这候着便是了!”
刘纶、于敏中联袂到试区巡视了一遭,又到十八房试官房里看看,回到坐落于最北区的至公堂,已是满头的大汗。于敏中擦了擦脸,向着刘纶笑道:
“奋涵,看你那严肃样,放松些好不好?”
“哦。”刘纶进屋脸也未擦,便又坐在椅子上看起了卷子,听着于敏中言语,头也不抬说道:
“我就怕出个差错,各房荐上来的卷子,我都看了,基本上还算可以。就是这落卷,还得再细瞧瞧,三载苦读就为的这一刻,别屈了才,负了皇上重托。”
“我主试过几次了,就数这次差使办得踏实。”于敏中摇着湘妃竹扇,悠闲地踱着步,不以为然道:
“要一点不屈才恐怕谁也办不到。咱们要尽了心,不贿受私,上无愧于圣恩。下无愧于世人。”
刘纶听罢,微微笑了笑,望着于敏中道:
“一点不屈才也许真的不可能,但尽尽人力总没有坏处吧。你累了就歇着吧。”于敏中听了,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正待答话。西考区监场书吏拿着豆腐干大一个小本子进来,打千儿道:
“天字十六号孝廉褚有量夹带一本《论语》,被卑职查出,请大人发落。”
“你是做什么吃的?”于敏中正没处发火,盯着那书吏吼道:
“这事由他房官处置!这也是我主考官该管的差使?”
刘纶瞅瞅于敏中,说道:
“你去告诉房官,逐出那个姓褚的举子,贴了他的卷文,发文顺天府,罚他停考三年。”说罢便欲低头审卷,却听竹帘一响,一个差役走了进来,遂开口道:
“有什么事吗?”
“回大人,”那差役打了个千儿道:
“皇上驾临贡院,现在龙门外,请示……”
刘纶、于敏中听罢,忙着衣戴帽,吩咐道:
“快,放炮,开中门,迎接圣驾!对了,告诉各房试官知会考生,不得擅自走出考棚一步,否则逐出考场,取消录取资格!”
“嗻!”
二人行至龙门,便见乾隆正在与傅恒、来保、刘统勋三人低声说笑,连忙下跪叩头山呼:
“臣刘纶、于敏中叩见皇上……”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大热的天,哪这么多讲究。”乾隆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方才传话那差役,胆子不小,竟敢拦朕的驾,你们知会下去……”乾隆说着瞅了眼跪在地上的那个差役,不知是怕还是热,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忍不住扑哧一笑,“这奴才办差尚属认真,着赏银二十两,升二级留用。”
“奴才谢皇上不罪之恩。”那差役听着,心里喝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忙跪地道。
“下去好生做你的差事吧。”乾隆摇着湘妃素纸扇,指指甬道两边的三楹小厅向着刘纶问道:
“奋涵,这是什么地方?”
刘纶犹豫片刻,答道:
“回皇上,此二处为议察厅。”
“朕晓得,是做什么用的?”
“这……”刘纶登时作了难,不知该如何答对是好。这议察厅,名儿虽说听着不错,但却是最叫孝廉们颜面扫尽的一个去处——所有应试举人都必须在这厅里宽衣解带,敞怀露腚地让贡院的衙役们检查一番,以防夹带进入考场。
“这什么?这是个让举子们丧尽颜面的地方,对吗?”乾隆微微笑了笑,说道:
“读书人,都讲究个颜面,这种陋规以后改改,朕看就不必那么大张旗鼓的了,你们看呢?”
“嗻!”刘纶、于敏中脸泛潮红,他们哪个没经过这一关?忙答道:
“皇上此意,实乃举子之大福,奴才们待会儿便传下去。”
“罢了罢。查出有夹带、传递舞弊这些事么?”乾隆似乎很高兴,满脸笑容道。
“回皇上,此种事哪一科都免不了的。”于敏中见乾隆望自己,忙躬身答道:
“三千五百四十三名应试举子,至今为止,共查出夹带、传递、顶替的作弊者二十三人。另外三人中途患病,未到终场退出。作弊者奴才已依着定例,将其逐出考场,贴了卷子。”
“三人?是吗?”乾隆一边走一边顾盼,听得于敏中所言。似有些不相信,向着刘纶问道。
“是三人,奴才们决不敢欺瞒圣上。”刘纶瞅了眼于敏中,笑道:
“时值盛夏,为防止传瘟疾,奴才们双管齐下,奴才着人买了大包小包的甘草、芦根、绿豆、金银花,举人进场免费供应;叔子祭瘟神、烧纸钱,还特地请了白云观的道士在誊录所打醮。”
“嗯,这一科选在了夏天,无病无灾平安过来,你们办差还算尽心。不过,此后这些祭神祭鬼之事就免了吧,国家敕封禁地,又供着文宣王牌位,用得着这些个?”乾隆边走边看,到明远楼过厅前,停步问道:
“这楼是哪一年建的?”
“回皇上,此楼是前明万历二年建的。”刘纶瞅着于敏中抓耳挠腮,知道他答不上来,忙打千儿道:
“圣祖爷时曾大修一次,原是预备博学鸿儒科用的。后来,圣祖爷将殿试改在太和殿,这里便没有用。”
乾隆边听边点头微笑,叹道:
“这是朝廷的颜面之地,饭可以少吃,但颜面却不能不要。该省的银子一丝也不能费,该花的银子一点也不能省,你们瞧瞧那重檐斗拱,彩漆剥落,好看吗?”乾隆用扇子指着明远楼的重檐斗拱,对刘统勋说道:
“这事你下去办了,养仲年岁大了,以后工部的事你也多担着些。”
“嗻!”刘统勋躬身答道。
一行人簇拥着乾隆,边走边看,穿东西号舍、监试厅,经会经堂、燕喜堂,过弥封、受卷、供给、对读、誊录五所,来到最北区的至公堂。乾隆在铜盆里洗了手,擦把脸,径自坐了,笑道:
“还不错。都坐着回话,大热的天儿,放松些,奋涵、叔子,你们也把袍服退了,看热的那样,像对水鸭子。”一语落地,众人不由都笑出了声。
乾隆端起桌上的冰水,抿了口,复掏出香巾拭了拭黢青额头上的汗珠,说道:
“卷子现下看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于敏中见状,忙答道:
“卷子奴才们都已看过,还都条清理顺,论辟恰当。只奋涵不放心,怕屈了人才,又要查看落卷,故而还须些时辰。”
“嗯,好!举子们也不容易,屈才是难免的,这朕晓得,但要多尽人力,尽量减少这种现象。”说着话,乾隆拿起桌上的卷子瞅了瞅,点的是一甲三名——探花。复仔细看了起来,忽的,眉头皱了皱,问道:
“叔子,这份卷子是你批的吧。”
于敏中小步上前,俯身一看,说道:
“回皇上,正是奴才所批,不知可有不是之处。”
“言辞不错,当得这探花。”乾隆微微点了点头,忽地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朕有一处不明,这‘如仲翁之兀立墓道’之‘仲翁’二字是什么东西?你可晓得?”
这能不知道吗?于敏中听罢,不假思索便道:
“回皇上,这‘仲翁’是指墓道两侧侍立的石像。”
“叔子谬矣!墓道石像当是‘翁仲’,何来‘仲翁’?说到‘翁仲’,这里还有一个典故。相传秦始皇政统一六合之时,手下有一员大将,姓阮,名曰翁仲。此人身高一丈三尺,有万夫不当之勇。在秦始皇统一大业中屡建奇功,打了许多胜仗,后在一场恶战中不幸阵亡,秦始皇为了表彰他,下令石匠模仿他的身形面相,雕刻一座石像,立于他阵亡的故战地上,以示纪念。后世之人,便将石雕人像通称之为‘翁仲’。”
乾隆话音落地,众人都禁不住掩口偷笑,便连一向严肃深沉的来保亦是面带笑色。于敏中以文才受乾隆宠信,平日里最是以才赋自恃,哪曾出过这等“丑事”?当下脸涨得鸡屁股一般通红,嗫嚅一阵,方支支吾吾道:
“皇上,臣……臣这几日……”
“不必掩饰了。疏忽谁都有,这没什么。不过在这种场合却甚是不妥,这是为朝廷,为朕选人才,不是平日里饮酒作赋。这点你不及延清、奋涵。”乾隆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
“臣知错,求皇上处罚。”
“罢了罢,以后注意些便是了。”乾隆说罢,拿起笔就卷子上疾书。刘纶离得近,定睛看时,却是一首诗:
翁仲如何作仲翁,
只因窗下少夫功。
从今不许为林翰,
贬去江南做判通。
写罢递与于敏中。于敏中瞧着,满脸羞得通红,真恨不得地下有条缝钻进去。原来乾隆有意将错就错,将“功夫”写为“夫功”,将“翰林”写为“林翰”,“通判”官职名也写成了“判通”!
“好了,朕也该回宫了。这些卷子你们再仔细看看,明日一早领着中榜的举子进宫递牌子。”
“嗻!”
二人送乾隆离去,立刻回到至公堂,又将全部卷子仔细审了一遍,忙完时已是日沉西山。
刘纶踱出至公堂,看了看西边的红霞,笑道:
“走,今日我请客,悦朋楼松泛松泛,如何?”
于敏中满脸阴郁,边走边说道:
“你今日心里自然欢喜,我眼下心绪不好,恕不奉陪,改日再会吧。”说罢径自乘轿而去。
“叔子好走,改日再会。”刘纶自嘲一笑,道。旋即亦坐了轿,吩咐道:
“去刘中堂府。”
刘统勋送了乾隆回宫,复在军机处待了一会儿,便打道回府。用了些茶点,正想歇会儿,恰夫人墨玉领着儿子刘墉进来。
“哟,崇如回来了,”刘统勋瞅瞅儿子,问道:
“今日感觉如何?”
刘墉躬身请了安,说道:
“回父亲,时、策、论三场儿都感觉不错。”
“不错……不错……”刘统勋抬眼望着屋外檐下的藻井,若有所思道:
“我最担心的便是这‘不错’……”
墨玉不解地瞅着丈夫,说道: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罗锅考得好你不高兴?莫不是今日朝里有什么不快的事。”
“哟,没有,一切都挺好的。”刘统勋梦中惊醒一般,“你不要瞎猜了。”
“一定是说什么悄悄话呢?”
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刘统勋、墨玉都是一怔,一起往窗外看去,却是刘纶来了,刘统勋忙站起身,亲自挑帘。刘纶脚蹬一双黑冲服呢千层底布鞋,把玩着一把檀木扇子飘飘逸逸地走来,见刘统勋挑着帘子等自己,笑道:
“这等大礼,我可当不起。”
“怎当不起?”刘统勋说着,已陪着刘纶进了屋,“唉,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东南西北风!怎的,要撵我走不成?”刘纶哈哈笑着落了座,“延清兄,你就这样待客呀,饭没有,难道连茶也不让喝点?”
墨玉莲步轻移,蹲了个万福,笑道:
“瞧刘大人说的,你们先聊会,我这便吩咐厨子做饭,罗锅,快去,给刘大人泡壶大红袍茶上来。”
刘统勋淡淡一笑,旋即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
“奋涵,今日你有些话可说的不妥啊。”
“什么话?”刘纶诧异地望着刘统勋,说道:
“莫不是指我说于敏中祭瘟神、烧纸钱?”
“亏你还记得。”刘统勋点了点头,“于叔子是什么人?鸡肠狗肚!你今日在皇上面前这般说他,他心里能放得下?”
刘纶不以为然道:
“这又怎的?国家选才重地,装神弄鬼的成何体统?皇上今日若不来,我还打算参他一本呢!亏他还是个读书人,隐匿母丧以求功名,让人看着就觉得恶心!也不知皇上怎的就……”话说一半,忽觉失口,刘纶忙打住了。
“你呀,还是这么个性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心他在皇上面前给你穿小鞋!”刘统勋摇了摇头,说道:
“《洪范》五福中,最要紧的一条便是‘终考命’。圣祖皇帝在位时不说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你呀,以后还是慎重些,只要大处过得去就行了,小地方就别那么认真。”
刘纶哈哈笑了两声,说道:
“我说延清兄这样做事怎的大不如前,原来是为‘终考命’三字所累,你呀你呀,身正不怕影子歪,想那么多事做甚?皇上英明,洞察秋毫,岂会轻信宵小言语?”
“也许是我错了,我只是想像张衡臣那般恭谨小心侍上,勤慎秉公处事,仁厚待下。”刘统勋叹了口气,道。
“你的想法没有错。张衡臣为相几十年,公务无论巨细、无论繁琐没有一件懈怠的。圣祖爷以仁为法,离不开他,先帝以严为法,也离不开他。当今圣上以宽为政,仍是离不开他。这些确值得时常记在心上。”刘纶抿了口茶,侃侃道:
“不过,张衡臣的胆气你可忽视了,年羹尧、隆科多当年何等荣宠,可张衡臣呢,凛然不犯,直言谏上,我看你呀,也应该学学他这点。”
刘统勋沉思半晌,自失一笑道:
“你说得不错,我是……”正说着,墨玉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瞧时却是:凉拌粉丝、五香花生米、清香三丝、炝拌白菜,两个热的:葱头炒肉、宫爆肉丁。墨玉瞅瞅刘纶,不好意思道:
“大人别见笑,就这些了。”
“哪里,这已经够丰盛的了。再说还有酒,这我能不满足吗?”刘纶笑了笑,挟了粒花生津津有味地嚼着。
“好了,你歇着去吧。”刘统勋同墨玉说了声,起身斟了酒,说道:
“来,奋涵,为你这金玉良言干一杯。”说着,径自端起了酒杯。
刘纶哈哈笑了两声,拍着锃亮的脑门子笑道:
“你可别羞煞我了。酒,我喝,不过这话你可千万别再说了。我听了倒胃口。”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复道:
“对了,你没问问你那罗锅儿考得如何?”
“说是感觉不错。”刘统勋摇了摇头,苦笑道。
“那你怎的还这般神色。”刘纶瞅瞅刘统勋说道:
“应该高兴才对呀!我要有这么个儿子,那可就甚也不想了。”
刘统勋抿了口酒,望着刘纶道:
“他考得不好,我高兴,他考得好,我这心里还真有些不安。”
“你你,唉。”刘纶扑哧一笑,杯中的酒都溅了出来,“今天这犯的是哪门子邪?这等光宗耀祖之事,还哭丧着个脸做甚?”
“眭朝栋!”刘统勋沉吟良久,方开口道:
“我怕会再弄出个眭朝栋来。我平生只做过这一件负心事,已经够受的了!我不想再……再受这种良心谴责了。”
刘纶放下酒杯,起身踱了几步,转身瞅着刘统勋道:
“延清兄,你莫非是担心罗锅中榜,皇上疑我与于敏中徇私?”
刘统勋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刘纶笑了两声,上前道:
“做事全凭良心,我自问没有存私之心,相信皇上也不会这样以为。好了,连我这当事人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的哪门子闲心,来来来,喝酒喝酒。”
两人饮酒聊天,不知不觉间已是戊牌时分,听得墙上的金自鸣钟“当……当……当……”连响十下,刘纶想想明日还要进宫递牌子,遂起身拱手告辞,径自回府。
次日凌晨五鼓,尚自寒星满天斗柄倒悬,刘纶、于敏中便引领着会试一二三甲进士,从午门右掖门进大内朝见。满宫里抚廊殿角悬挂着一盏盏玻璃宫灯,一地里临清砖路都镀着淡淡的银灰色。过金水桥、登太和门而入,便见远处巍峨的三大殿高矗星空之下,来到保和殿前,但见里边灯烛辉煌,众人忙面北伫立,微微带着寒意的晨风迎面吹来,兀自一动不动。
保和殿,故宫三大殿之一,地处中和殿之北,建于明永乐十八年,十九年四月被雷火焚毁,正统六年重建,原名“谨身殿”,嘉靖四十年时改称为“建极殿”,清顺治二年始称保和殿。大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殿内的陈设以显示荣华富贵的丹红色为主,明代册立皇后和皇太子时,皇帝都先到此殿穿衮冕(礼服),再到奉天殿受贺或颁诏。清初,皇帝常在这里举行宴会,如为公主下嫁纳彩赐额驸宴,每年正月赐蒙古新疆王公宴等。乾隆即位后,接见中榜举子也在这里进行。
须臾,便见高云从隆宗门走了过来,行至众人面前南向立定,朗声道:
“奉圣谕!”
“万岁!”
一帮进士闻听,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黑压压跪了,登时,偌大的空场上死一般宁静,针落地都听得见。高云干咳两声,说道:
“皇上有旨,着由第四名进士董东亭喝名胪传,觐见圣颜!”
“嗻!”董东亭闻听,忙爬起身,望着保和殿叩了个头,双手郑重接过高云递过来的名单,起身又是一躬,这才转身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喝名道:
“赵翼、王杰、纪昀……刘墉……”
唱名毕,众人躬身趋步鱼贯而入,低着头在高云指定的地方跪了,好半日才算妥当。不大工夫,便听外边传来一声高喝:
“皇上驾到!”顿时,殿内乐声大作。傅恒、来保、刘统勋等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乾隆徐步而入。再看此时的乾隆,真可谓意气风发:石青缂丝面金龙褂套在黄缂丝绣金龙袍外,脚下蹬一双青缎毡里千层底布鞋、头上戴顶万丝生丝缨冠,束一条金镶碧嵌腰带,露出金丝缨络。黑黑的瞳仁在烛下灼然生光。
乾隆扫视了一眼新科进士,又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傅恒、来保、刘统勋,面带微笑径自上了设在殿中的须弥座。此时乐声打住,刘纶、于敏中对视一眼,上前跪地叩头道:
“臣刘纶、于敏中率会试一二三甲进士三百二十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二人平身。”乾隆呷了口奶茶,道。旋即将目光投向了众进士。司礼的是傅恒,见状忙上前一躬身,复转身高声道:
“各新进士人跪聆皇上圣谕!”
“臣恭聆圣训!”
“你们都是读书人,也用不着朕多说。”乾隆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面露微笑道:
“昨夜朕看了你们的卷子,还都算可以。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就是用你们这些人,治理民事,调理民情。朕御极以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立志效圣祖创一代太平盛世,朕以宽为政,亦是此意。尔等须好生体念朕恩,悉心职事。”他端起杯子,双手捧着,却不就喝,又款款说道:
“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现在已是‘学而优’了,朕知道你们为有今日苦读数载、数十载极是不易。但这个‘仕’做得好,却更难!今后你们凭什么做官?朕告诉你们,只有一个字,只要你们常记着它,朕不会亏了你们!”
众人都把头低伏了一下。大殿内静的出奇,一声咳痰不闻。
“心!”乾隆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一颗忠君之心!朕不是朱元璋,动辄便杀大臣,但朕亦不是赵匡胤,心慈手软,一个大臣也不杀!你们好生做事,不负朕望,朕自不会亏了尔等,若敢恃恩骄纵,胡作非为,朕亦决不轻饶!听清楚了?”
“臣谨遵皇上教诲!”
虽是和颜悦色,但却话里藏锋,直听得众人噤若寒蝉。接着,新科状元赵翼代诸进士上表谢恩、迎榜,前前后后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别说是一帮进士跪得腰酸脚疼,便是坐在须弥宝座上的乾隆亦有些吃受不过,好不容易仪礼结束,方长吁一口气,说道:
“很好,赵翼、纪昀、王杰,还有刘墉养心殿候旨,其他臣工跪安吧!”
“万岁!”
数百人山呼一声,齐刷刷叩下头去,恭送乾隆离座升舆。霎时间,丹陛大乐大起,那乐声端的是声彻九重,音动人心。众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舒畅,却只有刘统勋心绪不宁,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旭日东升。“中正仁和”四个斗大巨字在阳光照耀下,闪射出金色的光辉,照耀着养心殿的每一个角落。乾隆身着天青纻薄纱袍,也没系带子,舒心地躺在炕上。
“万岁爷,”高云蹑手蹑脚上前,轻声说道:
“赵翼等人在殿外候旨,不知……”
“传进来。”乾隆说着伸手伸了个懒腰。不大工夫,赵翼打头,领着纪昀等进来,跪地请安。乾隆扫了众人一眼,端起奶茶微微抿了口,说道:
“知道朕为何宣你们进来?”
“臣等不知。”
“你们的文章朕看过了,做得很不错。朕还想考考你们,看看你们才学究竟如何。”乾隆面带微笑,说道:
“刘墉,你先来。”
“不知皇上以何为题?”刘墉心知因自己乃刘统勋之子,加之其貌不扬,乾隆心有猜忌。闻听,仰脸挺胸道。
乾隆瞅瞅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两转,心里已有了主意,遂说道:
“朕看便以你自身为题,咏诗一首,如何?”
“皇上旨意,臣岂敢不遵。”刘墉答了句,未加思索,开口便道:
背驼负乾坤,
胸高满经纶。
一眼辨忠奸,
单腿跳龙门。
丹心扶社稷,
涂脑谢皇恩。
以貌取才者,
岂是贤德人。
“好!”未及乾隆开口,刘墉身边一人已禁不住道了声好。乾隆微扫了眼,说道:
“你便是纪昀吧?”
“回皇上,”纪昀这方知失礼,忙磕头答道:
“臣正是纪昀,字晓岚,河间府人。臣……臣一时失态,请皇上恕罪。”
“刘墉对答如流,堪称奇才,朕岂不辨?念你初次进宫,朕不怪你便是。”乾隆挪了下身子,说道:
“朕闻得你自言四岁至今,无一日离笔砚。想必才学不俗吧?”
纪昀闻听,忙道:
“臣狂言乱语,让皇上见笑了。”
“是真是假,立见分晓。”乾隆沉思片刻,开口说道:
“圣祖当年行千叟宴,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是一百四十一岁,就以其高龄为题,朕出上联,你对下朕,可好?”
“臣谨遵圣命。”
“好!”乾隆笑了笑,说道:
“朕的上联是‘花甲重逢,又增三七岁月’,你来对下联。”一花甲为六十岁,重逢乃一百二十岁,再加三七岁月,三七二十一岁。加起来正好是一百四十一岁。众人听得此上联,心下都不由叫绝,纷纷将目光投向纪昀。
“纪晓岚,怎的?对不上来?”乾隆瞅瞅纪昀,笑道。
“臣已有下联。”纪昀摇头晃脑片刻,说道:
“古稀双庆,再添一度春秋。不知皇上以为如何?”古稀为七十岁,一双为一百四十岁,一度春秋为一年,加起来也正好是一百四十一岁。
乾隆听罢,不由得连声称好:
“好,对得好!”说罢转脸向着赵翼二人,正等发问,却见高云满脸喜色,急匆匆奔了进来,遂打住问道:
“有什么喜事?看把你高兴的。”
“回万岁爷,”高云笑着打了个千儿,说道:
“魏主子刚诞一龙子,皇太后让给爷传话。”
“好,太好了,今个真可谓双喜临门。走,瞧瞧去。”说着,已起身下了炕,“高云,传旨:赵翼、王杰着在军机处行走;纪昀、刘墉着授编修。”
“臣,谢恩,领旨!”
几个月后,乾隆接到兆惠的捷报,得知霍集占兵败,逃到巴达克山,被巴达克山汗素勒坦沙斩首献给了清军。回部之乱终归平靖。
兆惠更俘获了霍集占的妻子香妃、布拉尼敦的妻子和妃。和妃倒还罢了,单说那香妃,生于雍正十二年,新疆伊斯兰教始祖派噶木巴尔的后裔,世居叶尔羌,其族为和卓,至其父为回鄂第二十九世和卓。香妃原名“巴哈古丽”,维语的原意是春天的鲜花,她也就是天山下的一朵花。她天生丽质,瓜子脸、弯月眉,浑身上下水灵灵,仿佛一朵出水芙蓉。特别奇特的是她生来就浑身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故而得名香妃。
兆惠出兵之前,便得着乾隆密旨,务必要生擒香妃,好生护送进京。如今香妃既得,不敢怠慢,遂亲自护送进京。又怕一路风霜减了香妃颜色,便准备下薄轮寝车,四周用锦帷遮蔽。一路小心伺候,生怕半点差池。看看就要抵达京城,忙派人飞马递了滚单过来。
乾隆闻听此讯,不由得心花怒放,嘴里连声称道:
“好,好,太好了!”说着便索纸笔。纪晓岚忙不迭捧砚过来,和来保一边一个抚平了纸。乾隆饱蘸浓墨凝神落笔,写道:
可知化外有同心,
箪食壶浆献臻钦。
便尔先逃更何往,
前途遮获定成擒。
穷回归化即吉民,
安集劳徕命荩臣。
检校汉唐西域传,
可能到此事传真。
安集延将拔达山,
岂能自外八鸿间。
行看往遣来俘献,
兵气全销唱凯还。
写到此,乾隆皱眉深思片刻,摇了摇头,放下了笔。
“好,太好了,端的是媚中带骨堂皇华贵。”于敏中看罢,不无奉迎地拍手称赞。
“那是自然。叔子难道现在方晓得?皇上不曾赐你一副斋联吗?”刘纶鄙夷地笑了声,说道。
“你……这……”于敏中脸膛顿时涨得通红,张着嘴支支吾吾道。
“奋涵可真会说笑。”刘统勋见状,忙插口道:
“皇上,臣看此当系一组诗。皇上何不尽兴写完?”
“朕本想做《平定回部凯歌》十首,奈何至此才枯力竭,留待日后再写。”乾隆净了净手道:
“来保,你拟旨,兆惠加赏宗室公品级鞍辔,富德晋封侯爵,赏戴双眼花翎,明瑞、阿里衮赏戴花翎,舒赫德以下,均从优议叙。所有参战士卒赏给四月钱粮,叶尔羌等城兵赏二月钱粮。另外,再……”忽见刘纶面带难色,问道:“奋涵,不妥吗?”
“臣……”刘纶咬着下嘴唇,沉思片刻,说道:
“皇上,所有参战士卒赏四月钱粮,一人按二十两计,约需二百万两,城兵赏二月钱粮,一人以十两计,亦需一百万两。山西陕西四川、京师直隶各地从军将士家属,输粮运草的民夫,各地督责粮饷的府道,这些能不赏?如此下来,恐没有五六百万银子不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皱眉又道:
“达瓦齐,阿睦尔撤纳叛乱平定,国家尚未充实,接着复赈灾济民、筹划大军粮饷。眼下春荒将至,若……若大举劳军,臣恐……”
“户部存银实数多少?”乾隆未等他话说完,开口问道。
“两千八百万。”
“奋涵真能扫兴,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打这么大胜仗,花几个钱无论如何不过分。”于敏中瞅了眼刘纶,哼了声道:
“我煌煌天朝,若这般吝啬,岂不让将士寒心,百姓耻笑?”
“叔子,颜面要,但也不能伤着元气。”来保沉思片刻,说道:
“眼下西南滇境不宁、贵境不安,来年兴修河工,这些都要花银子的,你不管户部,不知其中的难处。奋涵此言,自有他的道理。”
“依中堂之意,劳军之事就算了不成?”于敏中脸露坏笑问道。
“叔子,来中堂可没这么说呀。”刘统勋说着,向着乾隆躬身道:
“皇上,来中堂之言甚有道理。依臣之见,所有参战士卒赏给两月钱粮,驻兵赏给一月钱粮,其他支出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即可,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高高兴兴一件事,不想却议出这么多难题。好了,就这么办,再不能少了。赏这么些,从将军到把总、十人长、伍长,扣到兵那里,能剩多少?”乾隆想了想,笑着又说道:
“奋涵,你回去便依此办理,若还有难处,你再奏朕。内库府还有些银子,可将就着先用着。”
“噫!”
乾隆踱了两步,说道:
“回部已荡平,大军休整十日,便令各回原地驻防,免得扰民生事。西边的事,让阿桂和明瑞管着。”说着停步沉思片刻,又道:
“来保,你传旨与阿桂:西陲大功告成,一应事宜,必期熟筹可久。今回酋荡平,向日之边陲,又成内地,文武员弁,均应依次移补,方与舆地官制,俱为合宜。其哈密、巴里坤以西,应需用道府同知若干员,一半如内地事简处裁汰移驻,一半酌量添设,驻兵屯田各营,应设将弁等,亦一体筹办,庶于国计边防,而得经久之道。”
“嗻!”
乾隆瞅了眼众人,方待再说什么,赵翼急步奔了进来,叩头道:
“臣赵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瞅着赵翼,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说道:
“起来吧。你就这般服色?”
赵翼面皮白净,圆胖脸上两道短短的弯月眉,三角眼中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炯炯发光,显得精干利落。许是急着进殿奏事,穿着件靛青葛纱袍,腰间也没系带子,头上一顶貂帽光秃秃,早已没了毛。听得乾隆发问,赵翼低头瞅瞅,忙复跪地道:
“臣急着奏事,一时疏忽,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乾隆指指赵翼头顶的帽子,说道:
“朕没说你这个,朕是说你那帽子。你好歹也是个四品的章京,一月也几十两的俸银,就戴那么顶帽子?官不像官,叫花子不像叫花子的,寒碜死人!”
乾隆一语方落,众人已禁不住哄堂大笑。赵翼顿时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儿钻进去。纪晓岚瞅着赵翼那窘态,亦忍不住笑出了声,旋即拱手道:
“皇上,赵章京家境贫寒,一月几十两银子俸禄,又要养一大家子人,又要应酬,可说是入不敷出。就这顶帽子,少说也有十多个年头了。”
“哟,看来朕对你们了解的真是太少了。你们为朕分忧,朕怎能看着你们个个叫花子一般。那样,朕这脸面还往哪放?”乾隆笑着道:
“待会儿下去到内务府领五十两银子,买顶新的!”
“臣谢皇上隆恩!”
“别谢了,要谢便谢你那顶帽子吧。”乾隆说着,端起案上的奶子,微微呷了一口,敛了笑问道:
“说吧,有什么事急着见朕?”
赵翼脸色方好转了些,闻听定神道:
“方才接兆军门滚单,因各位中堂大人都不在,臣故而……”
“快说!”乾隆一听兆惠递来滚单,心里犹如喝了蜜一般,两眼闪着光,望着赵翼连声催问:
“快说!他怎么说?”
“回皇上,兆军门称今日申牌时分可抵卢沟桥,请旨是连夜进城还是明日再进城。”
“连夜进城!”乾隆兴奋地踱了两步,忽地止住了,说道:
“不必了,他一路奔波,甚是劳顿,今夜便让他在卢沟桥歇息一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命他明日辰牌时分进城便是。”
“嗻!”
“皇上,”于敏中见状,上前躬身道:
“兆军门凯旋还朝,是否须得知会顺天府,结彩坊、铺黄土,明日……”
未等他说完,乾隆已摆了摆手,说道:
“不必了。兆惠此次进京只是述职,此事待富德等将领回来后再说吧,国库空虚,该省的还是要省的。”
也许真的是由于心虚,乾隆说着脸上兀自泛起朵朵红晕,“叔子留下,朕还有话说,你们跪安吧。”
“嗻!”众人答应一声,叩头退步出了养心殿。
乾隆慢步踱至须弥座,高云忙上前搀着坐了。乾隆瞅瞅于敏中,良久,方开口说道:
“叔子,知朕留你为的何事?”
“臣不知。”看着乾隆那黑的深不见底的瞳仁,于敏中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忙上前躬身应了声。
“不知?不知你身子抖什么?”乾隆似笑非笑道:
“叔子,你才识不错,这朕很赏识。不过,你为人处事却差了些,做人要‘正’,要‘直’。这些难道还要朕一再教你不成?说吧,你和奋涵、延清他们几个有什么生分的?”
“皇上,”于敏中怔了下,忙定神道:
“臣和奋涵他们处得很好,并没什么生分的。不知皇上……”
“你敢欺朕不成?”乾隆两眼直勾勾望着于敏中,说道:
“你以为朕看不出?国库不充足,劳军之事奋涵酌情述理,并没有什么错,你为何一再与他们辩争?你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由衷之言?朕看未必吧!”
于敏中不由得面色苍白如窗户纸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喃喃道:
“臣……臣一时糊涂,求……求皇上……”
“起来吧,朕并没有怪你。因政见不合而发生争执是常事,但是朕希望你们能够像司马光与王安石那样,虽然政见不合,也能够友好相处。”乾隆喝了一口奶子,淡淡地说道:
“不过,以后不要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闹别扭,更不要因此就将朝政视为儿戏,否则,朕绝对不会轻饶!明白了吗?”
“臣谨遵圣训。”于敏中连忙躬身低头应道。
“为何朕对于奋涵、延清他们几个人的过失不过分计较呢?那是因为他们为人‘正直’。朕希望在这一点上你能够像他们一样,不辜负朕的期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对了,兆惠远道返京,傅恒现在身体不好,来保他们几个也都有差事做,你就代替朕去迎接他吧。记住不要刻意搞排场。你传话给他:该带什么人进宫就带什么人进宫,不相干的人就不要带进来!都听清楚了吗?”
“嗻!臣明白了!”于敏中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