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散了戏,按照离家的旧习,没晚都要吃顿夜宵。今晚韩总管让丫鬟为李成梁端来一碗面,但他却连碗筷都没动,只是蹲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对韩老七夸奖小梨花相貌长得俊,戏也唱得好,同时让韩老七仔细打听一下小梨花的门第和籍贯。
韩总管跟了李成梁这么多面,早就吃透了他的心思,只是几句话的事,他就明白了李梁成的所思所想。李成梁今晚在戏场上不寻常的举动早已让韩总管起疑,再加上眼下关切周详的问语,他立刻明白过来:李成梁这是看上小梨花了,想讨小梨花做小妾。
韩总管对主子的眼神,心领神会。于是,当晚把小梨花父女安排在李府住下,以礼相待。小梨花父女流落江湖几年,从没有哪家官府如此厚待,视为上宾,他们一时未免受宠若惊,惴惴不安。王老汉生怕福尽祸来,几次同义女商量,应早早离开李府,向府内提了几次,可李成梁都摇头不允,婉言劝留。
其实,李成梁也有难言之隐。他喜欢小梨花,爱她的娇媚,爱她的绝艺,有心想留小梨花为侍妾,天天在跟前侍奉自己。但,转念一想,一则,小梨花出身贫寒,门不当,户不对,若成门亲事,恐怕叫人耻笑。二则,自己已白霜染鬓,与小梨花相配,犹如爷爷与孙女,又怕妻室儿女不依。想来想去,纳小梨花为妾,实难张口。
韩总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就替主子暗生一计:以总兵大人好艺学唱为名,先收留小梨花父女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这样,李成梁就可以天天与小梨花在一起,跟她学学戏,唱唱曲,甚至学起弹三弦。朝夕相处,同室同坐,李成梁免不了对小梨花动手动脚。
可是,小梨花心灵眼快,从不上当。她知道,落到这样有权有势人家手里,很难逃出罗网。再说,来到李府虽多日,还未曾见到自己的小恩人,怎好施计脱身。于是她对李成梁的邪念,都肃然处之。只盼找个机会见到努尔哈赤,再作商议。
李成梁家的住室分前后两层院。走进大门后,圆圆的月亮门,把院子隔成前后两院。前院东西厢房住的是衙役、仆人、护兵;后院,住着李氏家族的妻儿老小。努尔哈赤住在前院,小梨花给安排在后院左侧的一间耳房里。平时李家家法森严,没有;没有老人之命,谁也不许阅处院门一步。高高的院墙,把人隔得各自一方。八月初一那天,李成梁带兵去沈阳处理军务,清早全府出动,欢送总兵官到东城门外。回府的路上,小梨花借进店买行头的机会,离开李家妻室婢女,慢慢地跟在男差壮夫之后。她眼望着努尔哈赤的背影,既高兴,又焦急。高兴的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小恩人;焦急的是,两人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应该趁此机会,叙谈叙谈。可是努尔哈赤只知道傻走,连头也不回。这样下去,如果人都跨进李府大门,岂不错失良机?
小梨花边走边琢磨计策,当男差快要走进李府院门洞时,突然一条大黄狗从葡萄园里窜出来,小梨花见狗,急忙想出一计,猫腰捡起一块石子来,赶忙朝黄狗打去,正巧石头子打在狗的耳朵上,疼得它一时嗷嗷直叫。男差们听到狗的嚎叫,都回头查看。有狩猎经验的努尔哈赤不仅听狗叫,看狗跑,还四处搜寻狗跑的起因。他根据黄狗来去方向,从一棵大榆树后边,发现了隐藏在树后露出半张粉脸儿的小梨花。
小梨花朝努尔哈赤摆了摆手,于是努尔哈赤装系鞋带儿,落在众人之后,等大伙相继入院,他便悄悄地奔大榆树走去。
小梨花机灵多智,她为掩人耳目,就轻轻的溜进葡萄园,找到一株枝繁叶茂的葡萄架,停下脚步。她怦怦乱跳的心,则平静下来,努尔哈赤就赶到她眼前。小梨花平时唱戏,人山人海都不怕。可此刻,在一个十四五的少年面前竟发起窘来,她红着脸,从袖筒里抽出一幅画卷儿,“嗤啦”一声展开,然后鞠了一躬说:“多谢阿哥搭救之恩!”
努尔哈赤望着小梨花的粉脸蛋儿,一时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摇头,憨笑着。
“小阿哥如此仗义,请问尊姓大名?”“我叫……”努尔哈赤警觉的四处看了看,然后说:“我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噢,听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女真人喽!”
“是的,是的。”
“女真人是人,汉人也是人,怕他们干什么?”小梨花把胸脯一挺,秀美的眉毛一挑,又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做人!”
“哥哥也是如此想法。”
“那你为啥不离开这害人坑,”小梨花指了指李府,跺着脚道,“受那帮老爷差使?”
努尔哈赤怕小梨花误解,就略把自己的家世:继母如何虐待,父亲如何粗暴,尼堪外兰如何欺负他家,都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小梨花听了既同情他的遭遇,又痛恨当今世道,她愤世嫉俗地骂道:“当今大明朝奸臣当道,腐败无能,民不聊生。想不到,世居深山的女真各族,也有恶狗败类!”
努尔哈赤被小梨花凛然的正气感染了,他立刻想起这几天听汉人兄弟讲的花木兰、穆桂英以及《水浒》、《三国》里的女中豪杰,眼前的小梨花,不正是那些可敬的巾帼英豪吗?想到这里,他便仔仔细细地盘问起小梨花的身世及个人遭遇。努尔哈赤听了既感叹,又遗憾地说:“相见恨晚!我也想不到你有那么多不幸,你真是个刚强的女子!”
当!当!当!城北双塔寺的钟声响了。每当这钟声响起,李府里接来送往,迎亲待客就开始了。于是家仆、听差、衙役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活计。小梨花、努尔哈赤听到了钟声,再不敢多留,于是小梨花从左手指上,摘下一枚翠玉戒指,放到努尔哈赤的手里,海誓山盟:“阿哥,等我们逃出虎口,小妹愿……”
努尔哈赤接过戒指,还想听小梨花喃喃细语,可惜,收拾葡萄园的园丁,手拎着长把剪刀,已走进篱笆门,他们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分手,各自悄悄地溜回总兵府。
遭人暗算 皇城密旨捉人
广宁城热得像座火炉,街道两旁的大叶杨纹丝不动,耷拉着叶子,路旁的小草蔫蔫巴巴,像遭受了一场严霜,躲在树荫下的小狗儿,热得趴在地上,伸长舌头,急促地喘着气。中午,李成梁带着一伙人马从沈阳卫赶回广宁城,热得前胸后背的袍子都湿透了。他回府刚洗漱完毕,换上缎子面天蓝色圆领绸褂,坐在客厅里吸烟,忽听门口传来高声呼喊:“建州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求见大人!”
李成梁急忙放下水烟袋,再整衣装,迎到客厅门口。
这时,尼堪外兰一行十多人,已相继脚蹬下马石下鞍。李家仆人将大礼十件接过,抬进大门。李成梁透过二道月亮门,只见礼架礼盒后面,紧跟着一个倭瓜脸、耗子眼、五短身材、凉帽绸袍的胖汉子。他越过小花池,忽然仆人送上一份礼单,红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人参二袋、貂皮十张、鹿茸两架、野鸡十对、猴头五筐、大鲤鱼八条、活兔五对、活狍子二只、核桃二包、鲜山果两筐。如此厚礼,顿时乐坏了李成梁。李成梁从月亮门刚露出身影,尼堪外兰的高嗓门就放开了:“总兵大人,您好!很久就想来孝敬您老,可惜事多,总脱不开身。”
李成梁连连点头,打着哈哈,笑吟吟地将尼堪外兰迎进穿堂客厅。
李成梁与尼堪外兰寒暄了一阵子,这时酒宴已备齐。
李府的客厅分里外五间,西两间会见客人,东间一间专藏古玩书画,另一间是宴请客人的宴会厅。开宴时,中间放一张水曲柳八仙桌,四周摆着几案靠椅。家仆到西间与李成梁耳语了几句,李成梁就客气地对尼堪外兰说:“薄酒粗菜,请你这远道的客人吃个便饭。”
尼堪外兰步出门槛,只见对面八仙桌上,已摆好四个冷盘:白鸡、酱鸭、闽生果、无锡脆鳝;檀香木条几上,放着杏花树“竹叶青”酒。等尼堪外兰、李成梁与陪客分宾主坐好后,家人又马上端来一道道名菜:芙蓉蛋、自汁鲳鱼、茄汁虾仁、红焖牛肉、糖醋里脊、南煎猪肝、软熘肉片、官爆鸡丁。随着每一道菜上来,宴厅里不断飘散出味道各异的菜肴香味。侍女为宾主斟完了酒,大厅里顿时响起碰杯之声。美酒、佳肴令人贪杯。李成梁一口口“竹叶青”酒落肚,脸也红了,话也多了。他同尼堪外兰一连干了半两装的三瓷盅,禁不住吟咏起古人盛赞“竹叶青”的诗句:
三杯“竹叶”穿胸过,
两朵桃花飞上来。
李成梁摇头晃脑吟罢,又讲起“竹叶青”酒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他从得天独厚的“古井亭”,讲到“竹叶青”酒的清澈、幽雅、绵甜的“三绝”。
尼堪外兰见主人如此兴奋、健谈,一时受宠若惊,连连起立致谢,说起一套套恭维话。李成梁越喝越高兴,最后命侍女将小梨花找来陪酒。不一会儿,梨花翩翩走来,她一边斟酒,一边唱着小曲,使李成梁顿时飘飘若仙,自己仿佛成了仙人。于是他以居高临下的架势,向尼堪外兰问道:“尼堪外兰城主,此次远道而来,不知卑职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李成梁的客气,更叫尼堪外兰坐立不安。于是他欠起屁股,摇着滚圆的脑袋说:“我建州女真,地域广大,如今已分左卫、右卫,各卫又设都指挥使,而战……”
“你又不笨不傻,怎么不从觉昌安、王杲之手夺回指挥使的敕书?”
“大人,您有所不知。如今王杲与觉昌安拧成一股绳,实难下手呀!十几年来,为掰开他们,我都弄成了满鬓白发,大人……”李成梁未等尼堪外兰说完,就理解了这位远方客人的来意。他想起正统七年,女真人董山与凡察争夺建州左卫指挥使官职的历史,就笑着说:“好说,好说,有左、有右,还缺中吗?”
尼堪外兰似懂非懂,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觉昌安这东西,容不得我呀!”他自斟了一盅,一饮而尽,又说:“如今他又添了个百步穿杨的大孙子,听说这小子左脚心上生了七颗红痦子,恐怕将来……”
“什么?”李成梁霍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左脚心上生了三颗黑痦子,就当了总兵这么大个官儿。他生了七颗红痦子,恐怕将来要比我官大得多呀!”
“这正是小人来意之一。”尼堪外兰见李成梁上钩,就从中调唆说,“如果这小子一旦做官发迹,您这个总兵往哪儿摆呀?”
“以你之见呢?”李成梁忧心忡忡地问道。
尼堪外兰没有说话,只是咬着牙,用手做个砍头的手势。
“那么,生痦子的小子现在在哪里?”李成梁追问了一句。
“正在您府上。”
“是那个女真神箭手?”
尼堪外兰奸笑着,像啄木鸟似的点着头。
李成梁额上渗出汗珠,他惴惴不安地刚坐下,忽然辽东巡抚差人送来一道圣上密旨。他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拆封速阅黄绢密旨。只见上面写道:“近日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辽东地面升起真龙天子的祥云。朕,为此夜不能寐,限镇守辽东文官武将七日内缉捕钦犯,押解进京。”
李成梁放下密旨,顿觉浑身发冷。天哪,偌大个辽东,关卫罗列,人海茫茫,何处去寻钦犯?七天,七天若拿住钦犯,当然可以官升三级,赐世袭王位,可逾期不获,岂不招来杀身之祸,满门抄斩?
屋外树上的知了,焦躁地叫着。李成梁一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地在客厅里倒背着双手,踱来踱去。
尼堪外兰见总兵大人如此惶惶不安,就好奇地偷看了一眼密旨,然后小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嘻嘻一笑:“总兵大人,莫发愁!小人知道那钦犯是谁。”
李成梁抓着尼堪外兰的胳膊,就像老鹰抓住兔子一样,瞪大眼睛问道:“到底是谁做的?”
尼堪外兰瞪着眼睛,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就是那个脚上长着七颗红痦子,人称有帝王之命的小崽子。”
“是努尔哈赤对吗?”
尼堪外兰知道李梁成已经上当,得意地奸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好!”李成梁高兴一拍面前的八仙桌子,对着外面大声说道“传令准备好囚车,明日我就要将努尔哈赤押解进京,交给皇上,问罪斩首。图伦城主,假如卑职若能因此获得加封,日后一定重赏,一定保你步步高升。来,干!”
屋里的两个人因为得意,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举杯碰盏,仿佛看到了自己步步高升的仕途,都异常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