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西北风夹着小雪依然没完没了地下着。
马林身披盔甲,骑在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色蒙古马上,率领二万多开原城的步骑兵,来到萨尔浒西北三十里处的山谷尚间崖。
马林曾跟随李成梁多年,当年他靠着李成梁这棵大树,由一名卫士,很快升为备御、游击、副将、总兵。他镇守开原多年,靠克扣军饷,发了大财,成了开原、铁岭一带的富翁。可是,好景不长,李成梁一倒台,他的总兵官衔,也随之被撤,削职为民。他闲居家中,无事可做,便舞文弄墨,以文会友,结交名士,串通官府,也过得十分快活。从军为将二十多年,他从未看过兵书,更不研究兵法,凭着运气和身后强大的支柱,浑浑噩噩,风平浪静地过着豪华的生活。
一个月前,马林由在京一位文友荐举,杨镐重新起用他为北路大军主将。驻守开原的几个中级军官,联名写信给杨镐,说:“此人庸懦无能,不可信赖,恳请大帅另选将领。不然,会辱国误事,危及天朝。”但,杨镐自负,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又给马林增派了五千骑兵。对此,马林十分感激,写血书致杨镐:“腰悬赤子头,誓取努酋首。”
此刻,马林遥望远山,手抚剑柄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他远眺峰顶一棵挺拔的红松,正诗意大发,忽见前面半山腰的小径上,飞来几匹战马。
战马驰骋,惊飞了山野的小鸟、野兔、狍子。
马林伫马立镫,朝来者看去,见为首的披甲骑士身材高大,膀阔腰圆,黑黢黢的方脸上,一对牛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飞驰而来。他看了一阵儿,觉得十分眼熟。等来者赶到跟前,他才认出领头的是皮廷相。他慌忙迎上去,心中又惊又喜。因为一天多沉默的行军,未探听到满洲军的动向,虚实不知。他想,皮副将到来可能通报军情,或者助战,若不,怎么会半途到此?想到此处,马林立刻下马,迎上去施礼,笑道:“皮副将凯旋至此,皮层受老兄一拜。”“屁!”皮廷相坐在马上,愤然骂道,“杜松这只骚狐狸,真不是东西,为了个娘们,中了满洲人的奸计,丧师辱国!”说着皮廷相失声痛哭起来。
马林见军情有变,为稳定军心,马上命全军停下,扎营待命。不一会儿,马林把皮廷相迎进帐内,听他细说了一遍杜松全军覆没的全部经过。马林听罢,额头上不禁渗出汗珠。
“老兄,”皮廷相用袖口抹了一把泪水,劝慰道,“咱们一起为官多年,镇守边陲。虽说立功不多,但苦劳也不少呀!哪想到杜松到这不到两天,就丧师数万!马老兄,你我虽非同胞手足,可情谊可贵呀!咳!为了你的前程,你也要做防备呀!老弟孤身到此,只此一言,为了大明朝……”说着,皮廷相抽出宝剑,就要自刎。
马林慌忙夺过宝剑,摔到地上,紧紧抱住皮廷相,哀求道:“老弟是大明朝的功臣,怎能如此轻生?”
其实,皮廷相并无意自裁,他只不过做做样子,以引起马林对生的留恋而已。马林把皮廷相让到座上,又感激地道:“老弟,兵败之时,仍不忘愚兄,吾心中十分不安。”
“唉!咱们是生不逢时呀!”皮廷相叹道,“当年朱洪武开国之时,打一仗升一次官,分一次浮财。可是,到了如今,朝廷里尔虞我诈,互相倾轧,难道你我就这样为他们卖命吗?”
“谁叫我们天天吃军饷呢!”马林无可奈何地说,“吃军饷的人,不打仗,于心有愧呀!”
“哎呀呀,你这个死脑瓜!”皮廷相像老母诱导孩子似的道,“杨镐比你吃的军饷多得多,可是人家名为经略统帅,坐镇沈阳,用动一刀一枪吗?”
马林如梦初醒,可又无计可施,只好叹息:“事到如今,你看咋办为好?”
“见机行事呗!”皮廷相用十分轻松的口气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皇上还有闹肚子的时候呢,打次败仗,杨镐还能把我们吃掉?”
“老弟!”马林忧虑地道,“此战非同小可。大明朝几乎倾黄河以北的大兵,与满洲人决一雌雄。这一仗若全溃,大明朝就要丧失元气,满洲的汗王,就有可能入关。未来的日子将不堪设想呀!”
“哪管那么多?当兵的有奶就是娘!”皮廷相话刚落音,突然探马进帐来报:“禀报总兵,西南方向,发现满洲兵!”
马林顿时慌了手脚,他深知努尔哈赤不仅是勇敢的斗虎英雄,百发百中的神箭手,而且还是个很有军事韬略的将才。当年他从抚顺把努尔哈赤抢到广宁,又几次斗虎惊动全城,就暗自佩服努尔哈赤的智勇双全。眼下跟这样的人较量,其结果将不堪设想。
西天放晴,长庚在西天闪烁。马林出征时想凭着四十七万大军围剿赫图阿拉,企图浑水摸鱼取胜的心情,一时烟消云散。此时,他经过一番衡量,决定转攻为守,立即传令全军安营扎寨,布起他的“牛头阵”。
马林军一分为三。左翼偏将和右翼偏将各率军七千,其余由他统率。三军因军旗颜色不同,分别称为黑旗军、红旗军、黄旗军。
三军停下,马林立刻派左翼偏将率军速奔尚间崖西南约五里处的斡珲鄂漠扎营,又派右翼偏将率军直插尚间崖东南五里处的飞芬山据守。然后自己统率余部驻守尚间崖,依山结成方阵,环营挖三层壕,壕外排列骑兵,骑兵外布枪炮,枪炮外设骑兵,壕内布列精兵。这样三营相距数里,形成牛犄角形的阵势。等他布置完毕,回到帐内,点着红烛,笑着对皮廷相说:“老弟,这‘牛头阵’也许是兵书上不曾记载的。以我之见,此阵既可相互救援,又可以战车、战壕阻击满洲兵的铁骑,然后以炮铳、火箭制伏努酋的弓矢。”
“妙!妙!马老兄若能胜努酋,我将第一个为您请功!”皮廷相从怀里掏出酒壶呷了一口,奉承道。
马林闻到酒香,酒瘾顿时上来。兵营尚未安顿就绪,他就陪着皮廷相喝起酒来。
天色微明,努尔哈赤派出的探马一一回到萨尔浒军帐,向汗王禀报了北路马林军“牛头阵”防守阵势。努尔哈赤喝了碗马奶子,吃了块苏叶饽饽,就传令八旗将士,拔营进军,集中三倍于马林的步骑兵,速向萨尔浒西北进发。
日出东南,努尔哈赤亲自统率一千精骑,来到斡珲鄂漠的黑旗营。黑旗营防守甚严,盾车屯营,环营挖壕,排列枪炮。八旗军离黑旗营约一里许,黑旗营内明军先发火炮,乌铳枪,一时浓烟滚滚,火燃枯草。努尔哈赤的先遣队受到阻拦,死伤多人。努尔哈赤先后派出两批大刀队,都未能冲破明军的方阵。努尔哈赤的右胳膊也被敌方炮火击伤。黑压压的明军,潮水般地涌来。
恰在这时,皇太极率领的五百白盔白甲白马的快骑从右翼杀来。
皇太极今年二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之时,再加骑技弓法训练有素,他冲杀在千军万马中,真如猛虎下山。
他身披铁甲,外罩白斗篷,黑鬃的雪花马如离弦之箭,嘶叫着冲向敌营,他手抡大刀,左砍右杀,刹那间冲出一条血路,随之兵卒进营,推倒明军的盾车、火炮,砍死五百铁骑。在敌营如同入水蛟龙,冲突、砍削、狂奔,明军顿时乱了阵脚。
皇太极正拼命冲杀,突然他骑的雪花马被明军飞箭射中,雪花马嘶叫着,竖起前蹄。他眼见战马将要倒下,恰在此时,忽见身后跑来一匹惊马,他灵机一动,双手朝马背上一摁,身子向后猛地一纵,来了个“过梭”,稳、准地落在跑来的惊马的背上,又继续拼杀。
皇太极从小跟着阿玛努尔哈赤射箭,马上的功夫甚精,无论是卧马技、立马技,还是滚马技,样样精通。就是上马,他也与众不同,什么反背上、抓鬃上、夺鞍上、纺车上,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如同马戏团的驯马师,样样自如。至于箭功,他功夫尤为精湛,他骑在马上弯起弓来,身稳、眼尖、臂平、力大,什么右手箭、左手箭、兜底箭、花马箭、旋身箭,样样干净利索。
眼下,皇太极冲杀在千军万马之中,凭着他娴熟的马技弓法,时而立马挥刀,时而卧马弯弓,弄得明军眼花缭乱,弄不清他的箭来自何处。有时明军的弓箭手,向坐在马背上的皇太极射去,可是明军箭一出手,箭就落空,他早已单腿跨镫,伏在马背上一侧,回身射出旋身箭,把刚才进攻他的明军弓箭手射死;有时他抡起战刀,呼呼生风,飞蝗似的箭头未等近身,他早已左拨右撩,前抡后挥,把箭拨回落地。在他的坐骑周围,地上的箭头,如同秋天的高粱茬子,使明军的神箭手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皇太极的五百铁骑把黑旗军的大营搅乱了,一时铁骑驰突,越堑破栅,厮杀拼搏,所向披靡。黑旗军领兵大将,营破战死,明军见帅将身亡,一个个便丢盔弃甲,四处逃命。
整个斡珲鄂漠交战,不到一个时辰,马林的黑旗营,就全营覆没。
中午,努尔哈赤的八旗军马会合后,便直逼尚间崖。
马林军中兵士多是周围林寨新入伍的庄稼汉,入伍打仗,本非心愿,行军时已有不少人偷偷逃跑。此时一听努尔哈赤几万大军蜂拥而至,更无心应战。马林也自知军心浮动,就当场抓了几个逃兵,问罪斩首,才算勉强镇住。
螺号阵阵,满洲军势如排山倒海。马林选派了几个善骑的游击,前去阻挡,自己便悄悄溜回开原。群龙无首,明军溃散。不到一个时辰,北路的一万多大军,死的死,逃的逃,伤的伤,被俘的都被赶人满洲人居住的村寨。皮廷相见投马林无望,便带着两个亲信,逃回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