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廷相留驻萨尔浒,马上命两万人马分山上山下设营,然后各营伐木筑栅,挖壕设障,傍晚时分,各营安排就绪,接着点火造饭。疲劳的兵士钻进营帐,早已四肢无力,双目发涩,不一会儿,除了值更哨兵外,多数已入梦乡。皮廷相坐在牛皮大帐正昏昏欲睡,忽然侍卫进帐来报:“禀报副将,帐外有一故交求见。”
皮廷相眨了眨双目,用右手指肚抹去眼角的眵目糊,刚站起来,只见一位身着明服,方脸下留着黑须的人进帐施礼。皮廷相一愣,刚想称呼,忽而又改做打手势,把来客让到马扎上坐下,然后回身辞走侍卫,坐到来者身边,小声道:“哎哟!李永芳老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十分感谢你。”李永芳抓住皮廷相的大手道,“一年前,你为了救我,险些遇难,吾将永志不忘!”
皮廷相的圆脸盘儿映着灯光红了一下,就摇手道:“何足挂齿!何足挂齿!”他似乎为了掩饰一下不安的情绪,下意识地用手摸着两腮,表情痛苦地道:“可惜张承荫总兵已在援战中作古!”
“可惜,人死了,还落个无能的名声。”李永芳抹着眼角的泪水道,“如若张总兵在天有灵,定会破口大骂!”
皮廷相霍地站起,气愤地道:“当今的世道,尽忠就是愚忠!”
“是呀!”李永芳接着道,“我们在沙场卖命,那些朝内的官员有几个惦着我们的小命?有谁抚慰我们的家室?张总兵死于疆场,不仅轻如鸿毛,如今连他的眷属都被赶进深山老峪。皮老弟呀,今后可要长个心眼呀!”
皮廷相一时心烦意乱,问起李永芳失踪的后事。李永芳作了如实的讲述。他说,自被汗王努尔哈赤收编后,仍坐镇抚顺,擢升副将,并将汗王之孙女妻之,结缘修好。汗王本人慈善爱民,不杀不掠,不动民间田宅。抚顺城内的百姓,依然平安度日。李永芳凑近皮廷相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依我之见,满族汗王,比那些虐民敛财的明官,不知要好多少倍!”
皮廷相听罢,赶忙走到大帐门口,放下厚厚的帘子,转身道:“老兄,降服的名声,可不好听呀!”
“咳!啥叫降服?”李永芳脸色铁青地道,“当年姜子牙弃殷助周,兴起周朝,为世人称道;韩信离开异地,为汉王做帅,打下汉朝天下,成为美谈。为啥别人替汗王努尔哈赤出力,就招来白眼儿!”
“努尔哈赤不是夷人吗?”皮廷相直截了当地说。
“夷人,夷人,夷人就比华夏的子孙矮人一等吗?”李永芳气愤地说,“成吉思汗被称为夷人,可是如今哪个汉人,有他那样的雄才大略、气吞山河的气概?难道神州万里,只有汉人才可以戴皇冠吗?”
“亦不尽然,”皮廷相道,“金朝、元朝不也出现过太平盛世吗?”
李永芳缓了口气,道:“古人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有朝一日满洲人进关,推翻了朱氏王朝,以贤明代替昏庸,繁荣代替贫穷,岂不是人人乐道的好事吗?”李永芳拍了一下皮廷相的肩膀,鼓励地道,“到那时,再回头评说往事,岂不有趣!老弟,凡事都要三思呀!”
皮廷相本无心恋战,也不想此战取胜,升官晋爵。此时,经李永芳一番劝说,动心了,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幻觉……
帐外漆黑,皮廷相隔着幔缝朝外瞥了一眼,仿佛自己陷进一座黑牢。接着四周传来啾啾的鸟鸣、嗷嗷的狼嚎、呱呱的鸦叫。他毛骨悚然地朝李永芳瞥了一眼,问道:“李游击,听这四周的动静不妙呀!”
李永芳道:“噢!皮副将真是耳灵得很。老兄,实话相告吧,你已经被汗王的大军包围了!”
“多少兵马?”皮廷相大惊失色,映着烛光,脸色一阵紫、一阵白。
“四万五千!”
“我的老天爷呀!”皮廷相如牛似的身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地傻愣了片刻,忽又坐起,赶忙抓住李永芳的胳膊,愤然骂道:“杜松这个狗杂种把我撇下,不是叫我白白送死嘛!”皮廷相双腿有些发颤了,他求救似的哀求道:“李大哥,你帮我拿拿主意吧!”
“你想死,还是想活?”
“当然想活了。”
“你想体面地活,还是归顺?”
皮廷相为难了。他知道,李永芳所指的体面,就是不战而逃,像抚顺一战那样,既不舍身又可求仁。归顺吗?广宁的大片财产,四房姨娘又怎么办?李永芳见皮廷相为难的样子,只好不阴不阳地道:“皮将军,金鼓在你手里,怎么个敲法,可由你自己安排喽!”鸦叫、狼嚎,声音越来越大。皮廷相再次恳求道:“李大哥,请你替小弟向汗王求个情,只要对我能说得过去,我皮某绝不会做出不义之事。”
李永芳笑了笑,拍着皮廷相宽厚肩膀,道:“真是个‘老皮,条’!”说着走出帐外,由卫士送出大营。
皮廷相送走李永芳回到帐内,山下的铳炮营两个游击上山通报敌情,道:“禀报副将,山下发现满洲兵!”
铳炮游击是皮廷相的两个心腹,他听完禀报,不假思索地道:“今晚满洲兵四万五千,我兵只有两万。你们可要小心从事,千万别激怒那个汗王!”
“那满洲兵要进攻呢?”一个游击不解其意,反问道。
“炮朝天放!”另一个大脑袋游击抢先道。然后转脸对皮廷相道,“副将,等杜总兵打出个眉目,咱们再见机行事,是不是?”
皮廷相嘿嘿笑着,拍着大脑袋游击的肩膀,亲近地笑道:“你这小子的大脑袋真没白长!”
三个人同时乐了。
说笑间,山下螺号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