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虚拟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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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雷明华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阳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里透进来,投射在地上,光束中有细小的浮尘在游动。雷明华躺在床上,神情漠然地看着那些上下飞舞的浮尘,好一会儿没有挪动身体。

又躺了十几分钟,雷明华才从床上起来。在卫生间里,她边刷牙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长发被睡得乱七八糟,眼睛微微有点儿浮肿,脸色也显得苍白而憔悴。她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厌恶,不再看镜子,很用力地刷牙,吐出漱口水时,看到雪白的泡沫里混杂着淡红的血迹,不由盯着那丝丝缕缕的血迹出了一阵子神,忽然间又醒过来,接着洗完脸,走回到卧室。

从冰箱里找出一瓶鲜奶和半个面包,雷明华没滋没味地当成早餐吃掉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雷明华似乎找不出什么可以做的事情。常远早就上班去了,两室一厅的居室里只有雷明华自己,没有什么声音。空调还没有修好,室内的气温很低。为了驱遣房间里那种沉闷的寂静,雷明华打开了收音机,听到自己电台里另一名主持人正娇嗲地主持着一个热线点播节目,不禁流露出厌倦的表情,很快又把收音机关上了。

裹着一个厚厚的披肩呆坐了一会儿,雷明华忽然想起什么,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电话旁想打电话。拨号前,她犹豫了一会儿,随即还是拨了一个号码。等待电话接通的几秒钟时间里,她的表情说明她对接通这个电话并不抱有希望。因此,当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略显温柔的声音时,雷明华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没有及时回答对方的问话。

“喂?”对方又问了一句。没错,是那个雷明华已经十分熟悉的声音。

雷明华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干脆地说:“我是明华,是你吗?”

对方显然并没有料到是雷明华的电话,迟疑了一下,说:“是我。”

雷明华忽然又不知该说点什么了,等了一下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我只是想试试还能不能找到你。”

对方说:“你在哪里打的电话?”

雷明华说:“在我家里。”

“你自己家里还是父母亲家里?”他追问道,但语气一如他平日的温和。

“我和男朋友住的地方。”雷明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坦白地说了实情。

他顿了一下,问:“你男朋友不在吗?”

“不在,他上班去了。我们的工作时间不太一样。”雷明华老老实实地说。

他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下,说:“你找我有事吗?”

雷明华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怎么会打你这个电话。对了,我还是想问你那个问题,你从来没有直接告诉过我答案。”

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我早就回答过你了,那是真的。是你自己不相信。”

雷明华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说:“在我自己家里,就是她和我住了一段时间的家。”

雷明华问:“她呢?她的人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她已经死了。”他语气温柔但不容置疑,接着说:“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话?”

雷明华打了个冷战,问:“你真的把她杀死了?”

这次,他没有直接回答雷明华的问题,而是说:“我不想再重复我的话了。”

雷明华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在跟着我?”

对方没有吭声,雷明华听到耳机里有非常轻的呼吸声,知道对方在听。

雷明华又说:“既然你跟踪我,说明你想见我。现在我也很想见到你,可以吗?”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一个人见我还是和其他人一起?”

雷明华说:“当然是我自己。你放心,我不会报警,也不告诉男朋友,只是我自己单独去见你,你可以安排你觉得最安全的方式。”

他笑了,说:“你把我想象成黑社会的人物了。”

雷明华说:“我不管,你从头到尾都那么神秘,我配合你。”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几秒钟说:“好吧。”

雷明华立刻问:“什么时间,在哪儿见面?”

“半个小时后,你在清江路广场的东边入口处等我,我去接你。”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雷明华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她看看钟,算了一下时间,还来得及。急忙走到梳妆台前简单地化了个淡妆,头发梳理整齐,又换了件出门穿的外套,拿上包走出家门。门一关,雷明华马上想起来,自己又忘记带钥匙了。她顾不了那么多,匆匆地走下楼去。

雷明华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了清江路广场里。午后的广场只有几个老人在晒着太阳,严冬的阳光吝啬地释放着薄薄的热度。雷明华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便在广场里慢慢走着,四下里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但除了老人和匆匆经过的行人之外,没有雷明华急切想见到的人。

在他们约定的准点时间里,雷明华站在广场的东边入口处等着。她意识到自己情绪里隐隐的紧张和兴奋,那种焦急的等待仿佛应该属于情侣之间。几乎与此同时,她看到一辆摩托车从对面的路上驶过来,很快停在她面前。雷明华定神看着摩托车手,但对方戴着一个全罩式的头盔,只能看到暗处灼灼发亮的眼睛。

摩托车手简单地说:“上车吧。”他把挂在扶手上的另一个头盔递给了雷明华。

雷明华接过头盔戴上,毫不犹豫地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刚一坐稳,摩托车就“呼”地一声开动了,车速很快,仿佛不是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中,而是驰骋在宽敞的荒郊野外。遇到有红灯的路口时,车刹得很急。巨大的惯性令雷明华的身体不可控制地紧紧贴到摩托车手的后背上。尽管前面这个男人穿得很厚,但雷明华仍然感觉到他身体的消瘦。说不出为了什么,雷明华原本抓住后座扶手的手,伸开来紧紧环住摩托车手的腰,并把头贴在他的后背上。在摩托车忽左忽右穿行于城市街道的过程中,雷明华闭起了眼睛不看四周,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划过耳际。她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向何处,只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前行。

摩托车终于停下来。冷风已经把雷明华吹僵了。

“下车吧。”摩托车手说:“到了。”

雷明华有点艰难地从摩托车后座上下来,腿有点儿不听使唤。她看到摩托车停在一片老式建筑前,高大的院墙,斑驳的墙砖,枯萎的爬墙虎,隐约看得见院墙里一栋栋老式的二层楼。雷明华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建筑,她在这个城市住了那么多年,不知道还有这样古旧的老式房屋。

摩托车手打开小院子的门,把摩托车推了进去,雷明华紧跟着也走了进去。院子不大,小楼是红色砖墙结构,有着乌黑的飞檐,其中一个角上还挂着一串牛铃,在风里发出略显低沉的声响。

直到那个摩托车手开门走进了小楼时,跟在后面的雷明华才显出几分犹豫来。楼里很黑,看不见有什么摆设。院子里很安静,除了风吹牛铃发出的叮当声之外,几乎听不到其它的任何声音。雷明华抬头看了看毗邻的院落,也是类似形态的小楼,但看不出有人的迹象。在最后下决定迈进小楼前,雷明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脚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老式的结构采光不好,午后的阳光丝毫不能进入楼内。雷明华的眼睛在短暂的不适应后,渐渐开始看清楼内的一切。她看到摩托车手,这个用神秘气息吸引着她的男人,就静悄悄站在她面前一米远的地方,头盔已经摘下来了,面带着一点儿微笑看着雷明华。

雷明华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高个子男人,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她看到眼前的男人有着比她想象中更英俊的面孔,眼神却如同她想象中的一样,即便是在他微笑的时候,也含着淡淡的漠然和掩饰不住的忧郁。

雷明华叹了一口气,说:“你的人和声音是一样的。”

男人温和地说:“明华,你就这样跟我来了,不害怕吗?”

雷明华说:“你不是说,每天在黑暗里听着我的节目,已经象了解你自己一样了解我了吗?”

男人笑了,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看着你的眼睛,和你面对面地说话。”

雷明华说:“如果你早给我打电话,我们早就可以这样了。”

男人垂下眼睛,停了一会儿,说:“那样的话,事情也许就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了。”

雷明华走上前一步,几乎与此同时,男人却向后退了一步。

雷明华笑了,问:“难道你还怕我?”

男人说:“不是怕你,是要保护你。”

雷明华不笑了,说:“现在我更不相信你说的话了。”说着,她看了看四周,现在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室内的昏暗,能够看到房间里老式的家俱,以及房屋一角摆放的一架钢琴。她接着说:“你让我的感觉全都混乱了。”

男人微笑地看着雷明华,说:“是啊,如果你完全不相信,你也不会跟我来这里了。可如果你完全相信了,你也不会跟我来这里。”

雷明华说:“你叫我明华,我叫你什么呢?”

男人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仍然显得很有神采,他说:“我叫孟知非。”

雷明华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知非……知昨是而今非?”

孟知非笑了,说:“不知道,是父母给的名字,不过你可以这么理解。”

雷明华抬头四下里张望了一周,叹了口气说:“象老电影里的场景。”她又看着孟知非,说:“连人也一样,太不真实了。”

孟知非问:“什么不真实?这套房子的背景?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我讲给你听的那个故事?”

雷明华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女朋友呢?”

孟知非收了笑,说:“我告诉过你无数次了。她已经死了。”

雷明华摇摇头,说:“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那个故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说着,雷明华情不自禁地又向孟知非迈近了一步,这一次孟知非没有动。他们的距离变近了,雷明华在近处注视着孟知非,她看到这个男人的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线条分明的面孔,挺拔的鼻梁,目光温柔的眼睛。他那种略显忧郁的英俊很容易打动女人。

雷明华说:“但我相信你会很执着地爱一个女人。”

孟知非凝视着雷明华的眼睛,说:“为什么?”

雷明华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了。”

孟知非点点头,说:“眼睛也和语言一样可以欺骗,可以带给人错觉。”

雷明华想了想,说:“你说的对。就像我在电台里主持节目时一样,只有很少数人能够听出我心里真正想说的内容。比如你。其他大部分人都会受到蒙蔽。”

孟知非说:“那并不是你的错误,你对他们并不负有什么必须的责任。他们都是独立的成年人,你只是提供给大家一个娱乐或渲泻的方式。”

雷明华反问:“娱乐?”

孟知非说:“不是娱乐吗?那些打热线倾诉心声的人,说的都是自己真实的故事吗?”

雷明华想了想,笑了,说:“对了,就像我说的可能是假话一样,他们说的也可能是假话。如果那样,的确是他们的一种娱乐方式。”

孟知非微笑着说:“这样一想,你以后可以更轻松地做节目了。”

雷明华脸上又流露出一丝困惑,似乎想问什么问题,又不知该怎么问。想了想,说:“你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一种娱乐的心情吗?”

孟知非说:“我不同,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一直在深夜里倾听你的声音。”

雷明华问:“为什么想让我知道这个?”

孟知非摇摇头,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说完,孟知非温柔地打断了雷明华想说的话,说:“就这样一直站着说话?”

雷明华笑了,说:“你不让我走动,我不敢乱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很陌生。”

孟知非说:“跟我来。”

孟知非转过身,向这个房间角落处的楼梯处走去,雷明华跟在他身后,他们踏着发出空洞回音的木制楼梯走上二楼,和楼下相比,这一层的光线明亮了许多,几个房间都关着门,过道的墙壁上开着两扇窗户,冷风从外面吹进来。

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孟知非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雷明华也跟在后面走进来。这是一个朝南的房间,室内光线很好,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使得空气显得不那么寒冷了。雷明华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的两张大照片,一张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外景照,另一张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合影,女人还是同一个女人,而那个男人就是孟知非。

雷明华径直走到照片前,仔细地看着。那个年轻女人的照片是在一片春天的田野里拍的,四周围是青青麦田,身后是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年轻女人正俯下身体去嗅那些色彩明艳的黄花,她的脸扭向镜头,笑容灿烂,非常美丽。

另一张合影是在一个房间里照的,看得出是夏季,两个人穿着家居的休闲服,女人的领口有些低,可以看得出胸部柔美的曲线。孟知非从女人身后张开手臂抱住她,脸放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微微仰起头,像是想用脸去贴住孟知非的脸。两人都甜蜜地笑着,看得出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

雷明华看得有些痴了,好长时间没有开口,也没有察觉到孟知非走到她身后站着。

孟知非轻声说:“这就是她了。”

雷明华这才醒悟过来,怔了一会儿,眼睛没有离开照片,说:“她真美。”

孟知非也看着照片,说:“是啊,她一向都是这么美。”

雷明华恍惚地说:“怪不得你会这么爱她。我开始相信她的存在了。”

孟知非轻轻叹了口气,说:“可现在她已经不存在了。”

雷明华转过身,仰头看着孟知非,问:“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孟知非说:“这是两年前,她离开我去医院进修之前照的。”

雷明华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着墙上的照片,说:“她可真美。你们俩在一起,就像是天生的一对。”

孟知非在雷明华身后注视着墙上的照片,没有说话。

雷明华轻声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判断你讲的故事是真是假,也不想去判断了。但我知道她是存在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说完,雷明华转过身来,面对着孟知非。在室内明亮的光线下,雷明华看见孟知非英俊的面庞上,隐藏着深深的倦意。裸露在厚厚的冬装外的脖了上,因为消瘦,喉结显得十发突出。

雷明华说:“你太瘦了。”

说着,雷明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孟知非的手臂,却被他一下子就闪开了。雷明华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受伤的情绪。

孟知非柔声说:“你该走了。我也要走了。”

雷明华一怔,说:“你要去哪里?”

孟知非说:“我要工作了。现在是普通人的工作时间。”

雷明华说:“哦,对不起,我忘了。”

孟知非转身向外走去,雷明华又站到那两张照片前,怔怔地看着。孟知非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着雷明华的痴迷模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吧,”孟知非再次说:“真的该走了。”

雷明华这才转身向门口走来,她一言不发地跟在孟知非身后向楼下走去。出了小楼,她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说:“我觉得,她好像就在这个楼里的什么地方看着我们似的。”

孟知非看着雷明华,轻轻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雷明华说:“我还可以再来看你吗?”

孟知非说:“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我们不该见面了。我告诉过你,我的日子不多了。”

雷明华固执地说:“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这并不影响我们见面。”

孟知非微笑着说:“你就和我想象的一样,真固执。”

雷明华说:“是的。现在你把我的头脑全弄乱了,你不能就这样从我生活里消失。”

孟知非说:“不是我弄乱了你的头脑,是因为你自己本来就很混乱了。”

雷明华说:“我知道,本来我也是乱的,但乱的方式不一样。以前我是因为自己的生活而迷乱,现在却又增添了其它的内容……我说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意思,总之,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就消失了。”

孟知非微笑起来,抬手指了一下小楼和院子,说:“你看,它们都在这里,我们都不会消失的。”

雷明华说:“可你说,她已经消失了。”

说到这儿,雷明华象是被冷风吹过一样,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孟知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凝神看着雷明华,说:“你是个奇怪的女人。”

雷明华说:“我好像快精神错乱了。”

孟知非更深地注视着雷明华,雷明华眼睛里真的流露出迷乱的光芒。

雷明华茫然地说:“我要走了,以后如果你还想见我,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雷明华转身向院外走去。

孟知非在雷明华身后叫她:“明华。”

雷明华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仿佛有些害怕再看见身后这个充满神秘的院落和小楼。

孟知非说:“我送你吧,这里离你家很远。”

雷明华默不作声地等着孟知非推出摩托车,坐在孟知非身后的座位上,任由孟知非骑着摩托车将她送回到她和常远的住所附近,然后孟知非便骑着摩托车消失了。

雷明华走上楼,来到家门口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了。她整个人的状态都有些恍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对于刚才看到的、亲历过的事情,都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晚上还要做节目,差不多该赶到台里去做准备工作了。可身上没有钥匙,进不了家门,想了想,只好用手机给常远的公司打电话。

常远公司里接电话的人盘问了几句,才叫常远接了电话。

雷明华说:“常远,我又忘带钥匙了,现在在家门口,要进去拿一些东西去台里。”

常远为难地说:“公司还没下班,走不开。”

雷明华说:“那我去你那儿拿吧。”

常远简单地说好,便挂了电话。雷明华神思恍惚地走下楼梯,到外面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常远的公司,到了公司门口,常远正等着给她钥匙。

看到雷明华的神态,常远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

雷明华说:“我把自己丢了。”

说完,雷明华转身走开了。常远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看上去孤单而柔弱,像是一棵风中的秋草,没有前途,没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