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驮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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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朋友妻

温亚军

方岩想请涂家新给他做证人。涂家新还不知道要他做什么证人,看到方岩已经写好的证词,才知是离婚方面的。涂家新和方岩是朋友,这个忙不帮还真说不过去。可是一听到“证人”两个字,涂家新心里就紧张,好像他已感觉到法庭庄严的气氛,心里悚得慌。但他还是答应了方岩,他把证词看了好几遍,上面写着方岩的一些情况,也没什么出格的内容。做证人只要出个场,用“是”来回答一下法官提出的问题就行,没啥大不了的,涂家新就在证人栏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那一刻起,涂家新成了方岩的证人。在等待开庭审理的那几天,涂家新心里却有点慌,他被这不踏实感驱使着,不间断地问方岩一些情况。方岩却说,你只管对证词上的话负责,别的不用管。

开庭的前一天,方岩的妻子张媚不知从哪里获知涂家新的电话,打来电话问他真的要给方岩上庭作证?涂家新说,我已在证词上签名,当然得去。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呀,只我想告诉你,你这样做,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因为你做了一次不该做的证人,是拆散我们这一对恩爱夫妻的罪魁祸首!张媚哭着说。

涂家新无言以对。他只见过张媚一两次,对她印象不深,从方岩的口中得知,张媚和他结婚后不久,就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虽然后来断了,可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却无法弥补,方岩后来就一直住在单身宿舍,有一年半没回家了。他们分居了这么久,是该离婚了。

张媚抽泣道,我不是危言耸听,你并不知道我们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什么,只听方岩片面之辞,就充当他的证人,我现在要是告诉你方岩的一些情况,你会怎么想?还会去干拆散别人家庭的事吗?

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想知道,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上庭,只是证明我知道的,比如你们分居的时间,分居后方岩住在哪儿,别的与我无关。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事,跟我这个证人没什么关系!

是吗,你真的以为跟你无关?张媚冷笑道,你以为证人就那么好作?你太不了解内情了……方岩在外面干了什么事,我不想给你说,听你口气,你是非得作这个证人不可,我还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要是你明天到了法庭,一说我给你打过电话,干扰了你这个证人,对我也不利,我何苦呢。不过,我还得给你这个证人说一句,你这样做不对!

放下电话,涂家新觉得胸口堵得慌,他给方岩打通电话,告诉他妻子打电话的事。方岩沉默了好久才说,你是我的证人,不要受她的影响,她从来都是认为自己没错,错的永远是我,你不要理她,她再找你,你就告诉她,有话在法庭上说吧,不然,你可要给法官说,被告曾找过你。

涂家新默默地挂断电话,方岩没有向他说明什么,他只要他出庭作证!他要再问,叫方岩听着,好像他要临阵脱逃似的。既然答应人家,就坚持把事做完吧,至于会不会有张媚说的那么严重,涂家新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他的证词早就被方岩送到法庭去了。

夫妻离婚是件很小的民事案,法庭没涂家新想像的那么森严,没有法警,没有被告席,不是想像中的法庭,倒像是民政部门的办公室。一男一女两个法官,男的是记录员,女的才是主审,她很年轻,抹了个红嘴唇,却把婚姻法背得很熟,不用翻本,就能随口说出哪个条款,只是她在审理时有点模仿香港电视剧里法官的口吻,这么严肃的事情,不像是在审案,倒像是模仿秀。

涂家新的心松弛下来,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张媚。刚进来时,他没敢看她,认为不严肃,现在,连法官都在作秀,他这个证人还板着脸装严肃干什么。

张媚也看了涂家新一眼,没有他想像中的仇恨和怒火,反而,她还对他笑了一下。涂家新想她的笑就像是寒冬里绽放的花,有些开得不是时候,不过也说不来,现在科技发达,寒冬的温室里盛开的花一点也逊色于春夏。看人家张媚如此高姿态,涂家新也很坦荡的样子冲她点点头。前面走的什么程序,涂家新没有太在意,轮到他作证时,却受到了那个女法官强硬的质问,她一张一合的两瓣红嘴唇问涂家新,你怎么能证明当事人与妻子分居后,是一个人住的?涂家新回答,方岩住在我们单位的单身宿舍呀。女法官问,单身宿舍一共住几人?方岩答,一人一间。法官问,你怎么能证明当事人是一个人住的?方岩说,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住。法官步步进逼,经常是什么概念?是每天?还是隔几天?方岩答,经常这个词没法具体到几天,法官大人。

请你注意措辞,你的每句话,都将影响到你的当事人。女法官港味十足地强调,叫涂家新有点窝火。方岩一直不吭气,他的眼神落在别处,一副看似悠然的样子,好像涂家新站在证人席上与他无关。请的那个律师也像个雕塑似的,脸上没一点表情。女法官催促涂家新赶快回答,能不能证明方岩每晚都是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的。她把“一个人”咬得很重。

涂家新怎能保证方岩每晚是一个人住,情急之下,他朝方岩看了一眼。方岩还在看着别处,对于他带点求救的目光似乎没感应到。涂家新心里慌了,好像自己被当场捉奸在床一样。

你不回答,就是说你无法证明当事人是一个人住了?女法官咄咄逼人,她的目光里多了那么一点得意。那么你的证词就是严重失实!也就是说,你做的是伪证!

涂家新急了,伪证?他对法律就算懂得不太多,也知道做伪证的后果,他可不想莫明其妙地栽进伪证的漩涡里,他得用事实来证明他这个证人的非伪证,否则,自己就真的无路可逃了。涂家新心里产生了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我……我以前和方岩住在一个宿舍。他开始说谎,他真的做起了伪证。

具体时间?

去年三月……

去年是哪一年?

去年就是刚过去的一年,是今年的前一年!涂家新愤怒了。

女法官比涂家新还愤怒,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具体时间,其余废话少说,这是法庭。

涂家新心说,去年难道不是具体时间?但尊重法官就是尊重法律,他不得不根据女法官的意思说,是2006年3月。

一直到什么时间?

……2006年9月吧。

不能用“吧”这样模糊不定的词,要肯定,是或者不是。

9月!

2006年9月以后呢?

我搬出来了。

就是说,2006年9月以后至现在,你不能再证明你的当事人是一个人住了?

我知道方岩他是一个人住……

你怎么证明?

我……

女法官用手势制止住涂家新,你只能证明2006年3月至9月这半年时间,当事人和你住在一个宿舍,我们还会到你们单位去调查。你现在确定你说的话吗?

既然都说了,不确定能行吗?涂家新在书记员递过来的记录上签了字。

女法官宣布,方岩和张媚的离婚案,因证人的证词有待确定,暂不能结案,休庭!

走出法院,方岩阴沉着脸,涂家新想向他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紧张心情,方岩却开口说,什么也别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没多余的话,转身走了。

涂家新望着方岩离去的背影,站在法院门口愣怔了好长时间,心里颇不是味。

事后几天,涂家新在单位碰上方岩,方岩倒很客气,看上去很假,没有一点想和涂家新交谈的意思。涂家新也知趣地客套一下,不主动提那天法庭上的事,他心想,又不是自己闹离婚,操那淡心干嘛,好像欠了他方岩什么似的。

涂家新只谈过几次恋爱,因各种原因都以失败告终,他没有经历过离婚,不知道当婚姻失败的时候,是不是双方都变得不可思议,叫人摸不着头脑。方岩不怎么理涂家新,张媚却不断地给涂家新打电话,约他见面,说要和他谈谈。涂家新对张媚保持着戒心,他在电话上说,有什么话在电话里说,不管怎样,我现在还是你丈夫的证人呢,见面不太方便。

张媚偏不在电话上说,非要涂家新出来,当面说话。推脱了几次,涂家新决定见见张媚,他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想要跟他说什么,他既上了方岩的这条船,总得跟着这船到岸吧。便在约定的茶苑里与张媚见了面。

张媚不像电视里的怨妇一样哭丧着个脸,相反,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这笑容使她看上去很柔和。这叫涂家新有点不理解。张媚为涂家新要了一壶碧螺春,她喝则的是菊花,说菊花茶清淡,自己喝别的茶晚上会失眠。他们闹离婚,是双方都有过不轨的行为,主要是方岩,喜欢上另外一个女人,被张媚堵在他们家的床上。当时,方岩为了不把事态扩大,向张媚保证,坚决离开那个女人,和妻子好好过日子,他们毕竟有感情基础。张媚相信了丈夫,给了他一次机会。可是,方岩并没有和那个女人断,偷偷摸摸地一直保持着交往。张媚发现后心里非常难受,她忍辱负重去找过那个女人,人家却比她理直气壮,还十分贴心贴肺地劝起她来,说一个女人如果不被自己的丈夫爱着,身心受煎熬,过着也没多大意思,倒不如离婚算了。张媚不想离婚,她不想让这份感情就这样没落掉。她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来治治丈夫,让他也体会一下被叛背的滋味,就和以前的一个男同学好上了,她的行踪引起了丈夫的注意,一次抓到证据后,方岩并不如她所想像的一样痛心疾首,他毫不犹豫与妻子分居,坚决提出离婚。张媚一直拖着不离,她还想挽救这段婚姻。方岩根本就不给她挽回的机会,上诉到法庭。

涂家新一直不知道方岩和张媚离婚的内情,方岩没有和他细说过,只说他们感情不和,才要闹离婚。现在,涂家新了解了大体的情况,觉得方岩真不够意思,还朋友呢,一句真话都不说,就叫他当证人,这样很不好。

张媚见涂家新不吭气,茶也不喝,只抽烟,她不再说什么。他们沉默着又坐了一阵,张媚觉得没啥意思,便唤服务生过来买单,告辞走了。

涂家新心里很不平静,对自己稀里糊涂被方岩诳上船十分不满,有几次他想找方岩问问,一想起上次自己这个证人没作好,方岩一直不高兴,对他爱理不理的,他没心思问了。

法庭规定的三个月期限已过,方岩离婚的事因离婚证据不充分,没有得到判决。但方岩还是请律师和涂家新吃了顿饭。在饭店,谁也没提离婚的事,他们酒也喝的不多,三个人没喝完三瓶啤酒。涂家新感到很意外,平时的方岩可是很难喝的。

更意外的是,涂家新和张媚倒交往了起来。张媚经常打来电话约涂家新出去坐坐,他没什么事时会去赴约,那段时间,方岩很少和他在一起,他也觉得自己窝囊,当证人怎么就当得连朋友情份都淡了,想想无趣,对张媚的邀请就去了。为什么不去呢,是他们自己闹离婚,又不是他涂家新从中捣鬼,他不心虚。有时喝过茶吃过饭,涂家新还会抢先买单。和女人一起吃饭,不能总叫女人买单吧。

在数次的交往中,张媚也问涂家新的一些情况,他如实说了自己经历的几次失败感情,到伤心处,张媚感叹感情这玩意儿的无情,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呆愣地望着一个地方。涂家新也不言语。两人再无话说,默默地坐上一阵,买单告辞,各走各的。

涂家新也知道了张媚不能生育,她曾难产做过手术,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张媚对涂家新讲到死去的孩子时,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说是个男孩,长得像她,白白净净,一头乌发……

当时,涂家新还看了一眼张媚白净的脸和一头乌发,他的心里也很沉重,不知道怎样安慰张媚,便递过去纸巾。张媚手上拿有纸巾,但还是接过涂家新递来的。

张媚说,在和方岩打的这场离婚战中,她是个弱者,原来想着使出女人最通用的招数,用弱者来打动涂家新,让他产生同情心。可后来她不这样想了,和涂家新交往几次,她认为让人同情是很幼稚的,而且被人同情只能证明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却不能解决更多的事。她已经想通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但与人交往,真诚是必要的。

涂家新本来想问一下,她是不是想让自己不再上庭作证。还没等他问,张媚已经说了,她没有阻止涂家新为方岩作证人的意思,他是方岩的朋友,为朋友出力不是他的错,她不会怪涂家新的。

涂家新心里已经很内疚了。但他没告诉张媚,上次在法庭上,他作了伪证,虽然这伪证实际上是被女法官诱导或者说强逼出来的。他不能出卖自己,伪证已经作了,不是没有成功吗,他们的离婚又没有得到判决。

这期间,方岩又上诉了一次,还要涂家新作证人,说是他只要维持他上次的说法就可以了。涂家新拒绝了。方岩惊讶地说,你上次已经作过,这次要不出庭,那不等于上次你作了伪证,说什么也不能叫人家说你作过伪证吧。涂家新心里一凉,他没想到方岩会这样说,他是铁定了要拉他下水。涂家新已经不是上次的涂家新了,他说,法庭已作了调查,这次去,人家拿出证据,我作的不就是伪证?你叫我怎么自圆其说?方岩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我已经和单位有关方面协调好了,连证明都开上了,你尽管按上次说的再说一遍就行,这次不是上次的那个法官,我们有单位证明,他们也不会调查的。离婚的案子又不是啥大案子,他们不会有闲工夫去和上次对证的。咱们是朋友,你帮忙帮到底。

涂家新无奈地答应了。他心里很矛盾,犹豫了半天,还是给张媚打了个电话,告诉方岩还要他作证人的事。没想到张媚说,你也是在帮朋友,只要你问心无愧,你就没错。

涂家新第二次上了法庭。轮到涂家新作证时,他向法官说,他有夜游症,有时候分不清是晚上还是白天,所以,他记不住到底和当事人在一间宿舍住过没有,还是请当事人自己给自己作证吧!他申请收回他签过字的证词。

法庭哗然。证辞无效,法官宣布休庭。

方岩的离婚案又一次没得到判决。从此,方岩见面几乎不和涂家新说话了,像个陌生人似的,面无表情地从涂家新身边走过去,涂家新一点都不觉得难堪。这次,他心里是踏实的。

涂家新主动打电话约张媚吃饭。张媚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说,你这样做,就失去了一位朋友。何必呢,反正,法庭是要调查的,证据不足就不会判决。

涂家新说,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失去的。我只要做到问心无愧。

你是个有良知的好人!张媚说,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涂家新笑笑,心想,自己算是有良知的好人吗?连伪证都作过……

不久,涂家新被单位派到外地学习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他和张媚始终保持着联系。有时,张媚会给涂家新打电话,也没什么正经事,问候几句。有时,涂家新会给张媚发个手机短信,大多都是好玩的,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谈过张媚和方岩离婚的事。三个月后,涂家新从外地学习回来,听接他的单位驾驶员说,方岩已经离婚了。这次,是女方主动提出的。听说她有了新的男人,具说这个男人是方岩的朋友,还为他当过证人呢。

涂家新这一惊非同小可,迫不及待地给张媚打电话,刚拨通,涂家新突然挂断电话,心想,接通了,他该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