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的眼神,就像她出生之后第一次睁开时的那样懵懂、迷茫、恐惧又欣喜,看着薛绍。
“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我永远不要醒来!”她说道。
薛绍伸出一只手,轻轻触摸她的脸,抹去她眼睑下的泪花,“你答应过我,不再哭泣的。”
美若星辰的双眸轻轻一眨,泪水淋湿了薛绍的手指。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她说道。
“就如同,我有多爱你。”他伸出了手,揽她入怀。
她翻了一下身,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哭得歇斯底里。
连她自己都吓倒了。至从记事以来,自己还从未这样哭过。
活在皇宫里,笑是一门必须的功课,哭则是一种无耻的奢侈。
薛绍没有说话,紧紧的抱着上官婉儿。他拉扯着白狐大氅将她紧紧裹住,不想留一丝缝隙。因为她的脸和手都已是冰凉。
上官婉儿哭了很久,哭得自己都要忘记了时间。
她不由自主的蜷起了身子,像一只小猫那样蜷着,完全藏进了他的怀抱当中。她感觉身上好温暖,好温暖。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再也不会分开。
过了很久。
上官婉儿像个婴儿一样从襁褓中探出头来,充满灵气的漆染双眸,近近的看着薛绍。
“你怎么回来了?”
“朝廷郊祀,哪能少了夏官尚书?”
“何时来的?”
“在你开船之后不久。”薛绍微然一笑,“我来找我的船,准备明天去钓一天的鱼。到了府上却只发现四条水淋淋的鱼鹰,刚好从水底爬起来。”
“是我偷了你的船。还把你的人赶下了水。”上官婉儿笑。
“我的世界,你就是女王。”薛绍轻抚她的脸庞,“女王必须霸气,女王的事情不能叫偷。”
“那如果我跑到了太平公主的世界里去,偷了他的男人,又该怎样?”她既调皮,又挑衅的看着他。
“偷完之后,记得早点回来。”薛绍笑,“小嘴儿擦干净,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上官婉儿羞红了脸,又藏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清楚的可以听到他的心脏在强有力的跳动。
月光将两人包裹在一起,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一体,永远也不会分开。
上官婉儿像一小猫那样慵懒的蜷在他的怀里,被他强壮而有力的臂弯紧紧抱着。不用担心摔下去,不用担心宦官来打骂不用担心宫女来欺负,也不用担心女皇突然来问罪,甚至不用担心天塌地陷整理个世界就此毁灭。
她从未见过她的父亲,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在上官婉儿看来,世间万千情愫,唯“心安”二字最难得。
过了许久,上官婉儿突然道:“你以为,我还记着他吗?”
薛绍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前太子。”上官婉儿说道,“你杀周兴的时候,顺手也杀了丘神勣。虽然他也该死,但朝堂之上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丘神勣却是从来没敢招惹过你。”
薛绍抱着她,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手上轻轻的拍着她。这让上官婉儿感觉,像是一位父亲在哄小女儿睡觉。
“你为何不说话?”她追问道。
“他招惹过你。所以,他就该死。”薛绍道。
“他没有招惹我。”上官婉儿道,“他只是逼杀了前太子。”
“他让你伤心了,所以他就招惹了。”
上官婉儿仰起头来,拿右手小指头上的粉红小指甲,轻轻扣了一下他下巴上的青黑又坚硬的短短须髯,小声的嗔笑,“你太霸道了。半点也不讲理。”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薛绍说道,“当你迫切希望能和别人讲理的时候,其实就是自己软弱与无助的时候。当你有了足够的力量,对于那些可憎之人,讲理早已变成了一种多余。”
“你在跟我讲道理吗?”上官婉儿一边轻轻拨弄着他的短短须髯,一边问道。
“我错了。错得离谱。”薛绍笑道,“男人能做的最蠢的事情,就是跟女人讲道理。”
上官婉儿也笑了,“我早已忘记他了。”
薛绍微微一笑,不说话。
“你不信?”
“这不重要。”薛绍道,“我在只乎,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在乎。”上官婉儿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迷迷糊糊的喜欢上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的又忘记了他。在认识你之前,我经常会去想念他,为他写诗。但实际上,我和他都没有说过太多的话。直到他死去的哪天,或许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曾经喜欢过他。”
薛绍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只要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面就全都是你。”
“我都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也忘记了当初喜欢他的那种感觉。”
“我好多次嘲讽自己,上官婉儿,你真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薛绍眉头略微一皱,“胡话!”
“但后来,我又说服了我自己。”上官婉儿微然一笑,“我说,上官婉儿,你对前太子的那一番相思,根本就无关爱情。那最多只能称得上是一场相遇。就算你曾经自以为真的爱上了他,那也是个不堪一击的事实。因为,如果你真的爱上了前太子,就不会再爱上另一个男人。”
薛绍眨了眨眼睛,“你是在骂人吗?”
“没有。”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别人怎么样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官婉儿的心很窄。那里,只能放下一个男人。”
薛绍笑呵呵的点了点头,“我的心,却一向很宽,里面住了好多人。”
“其中有婉儿一个吗?”她问道。
“有。”薛绍笑了一笑,“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对谁都不公平。但是没办法,这已经是事实。”
“什么办法呢,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真正的公平可言。哪怕是乡间一个拥地十顷的老叟,也会多娶几个妙龄妾室。或有一日,他还会把那些妾室当作牲畜一般的贱卖了。”上官婉儿说道,“像你这样的男人如果身边只有一个女人,非但无能,还将违法。所以,你既爱太平公主,也爱上官婉儿。或许你还爱着月奴、琳琅、陈仙儿和玄云子。可能除了太平公主,我们最庆幸的事情就是你一直都爱护着我们,你不会把我们当牲畜一样的贱卖了。”
薛绍皱了皱眉头,“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是在报怨。”上官婉儿微笑着,轻抚薛的脸庞,“我是在说,当我爱着你的时候,你恰好也是爱着我的。对上官婉儿来说,这已是上苍给她最好的恩赐。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薛绍捂住她的手掌,有些冰凉。于是他把她的手塞回了白狐大氅里,对她道:“我爱太平公主,是因为我找不出一个,不爱她的理由。她就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她,薛绍将是不完整的。”
“那么上官婉儿呢?”她好奇的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我爱上官婉儿,仅仅是因为……我爱她!”
“没有理由?”
“没有。”
上官婉儿又缩了缩身子,把脸贴到了她的胸膛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
过了片刻。
“好大的月亮,好白的月光。”她的眼睛透过白狐大氅的空隙,看着天空。
“我想请他帮个忙。”薛绍说道。
“请谁?”
“月亮。”
上官婉儿笑了,“你怎知道,他会帮你?”
“因为上面住着月老。”他笑道。
上官婉儿又探出了头来,近近的看着薛绍。她的嘴唇对着他的嘴唇,宛如夜魅的轻声说道:“你想请他,帮你什么忙?”
薛绍微微一笑,轻声道:“人的一生总是很短。我们会在岁月当中遇上各种各样的人,也会在岁月当中遗忘一些曾经的故人。会有那一天,我们都将死去,不复存在于这个世上。”
“等到若干年以后,世上不会再有我们的痕迹,和我们的传说。这个世界将会完全的遗忘我们,就如同我们从来没有来过。”
“所以我想请月亮帮个忙。请他帮忙一直记住,曾经有一个叫薛绍的男人,爱上了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
“一直记住?”上官婉儿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那会是一千年,一万年?还是万万年?”
“从现在,直到月亮失忆的那一天。”
上官婉儿的嘴唇吻了上来。
她懒懒的翻着身子,渐渐变成了一个两人对坐相拥的姿势。
她散开了她的长发,迎风飞扬着。如同一朵浓墨,化在了一潭秋泓之中。
她肩上的披帛悄悄的从白狐大氅的底沿递了出来,河风吹拂,让它轻飘飘的落在了一旁。
然后是襦裙,然后内衣,然后是文胸。
再然后,是薛绍的腰带,薛绍的锦袍。
她双手抱着他的脖子,微微仰起身来,用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看着他。
“你的女人。你喜欢吗?”
薛绍将白狐大氅扯了一扯不让冷风吹进来,然后双手轻抚着她的腰肢和后背,身子往前倾去,吻了上来。
上官婉儿喉间发出一记销魂的轻吟,仰起头来,双眼如丝,朦朦胧胧的看着头顶那一轮圆月。
“记住这一刻。”
“直到你失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