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大军因为裴行俭的过世,士气曾一度严重受挫。当时西征军二十万将士无不满怀激情与渴望,希望能够继承裴公遗志把西征进行到底,却不料被朝廷的一纸圣令被迫止住,随后就被拉到了洛阳。
当时,西征军的士气已是一落千丈,军心已呈涣散之势,甚至险些哗变。虽然薛绍与库狄氏联合起来一同劝服了热血求战的将军们,但不代表西征军将士的心里,就真的能够平静了。
至从到了洛阳之后,西征军内部曾经发生过多次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甚至扰民破坏之类的祸端,甚至闹出过几次小型的哗变。朝廷采取了铁血政策进行镇压,先后在军队里处决了四十多人。后来又增加了兵募的饷金,这才稍稍的压住了西征军将士的怨气,士兵闹事的频率才有所降低。
薛绍还在山野之中为裴公守墓的时候,就已经探知了这些细节。他心里清楚,并非是带兵的李多祚无能,而是西征军将士心中的那股怨气和强烈的求战欲望,始终难以平息。哪怕朝廷用铁血怀柔的手段双管齐下,也只是扬汤止沸的权宜之策,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虽然薛绍和西征军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是他太了解这支军队了。因为西征军里的每一名将士,都和薛绍有着共同的抱负和共同的心愿,还曾经拥有一位,共同的父亲!
黄昏时分,洛阳皇城南衙十二卫的府卫衙门一带,将官们纷纷走出官署准备卸职回家,或者三三两两的相约去北市喝杯花酒消谴一番。唯有右卫衙门里一片死气沉沉,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
其他诸卫的官将们见惯不怪,大多是哂笑一声扬长而去。因为他们都知道,至从西征军被拉到了洛阳,除了在洛水大营里统率全局的李多祚和负责练兵的薛楚玉,其余的绝大多数右卫的官将们,每天都窝在衙门的官署里连门都不怎么出。他们从不参与任何的官场交际活动,甚至不去洛水大营里带兵和操练。他们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昏天黑地的呼呼大睡,再不就是关起了官署的门来喝闷酒、赌骰子,偶尔也和自己人干上两架。
这些事情,对于军纪严明的军队来说本是无法容忍。但是现在,只要右卫没有生出“哗变”这样的乱子,就连御史台和宰相们对这等“小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了。
于是乎,右卫衙门一天比一天死气沉沉,各间官署之内却是一天比一天乌烟瘴气。右卫的官将就是一群吃着空饷不干事还脾气非常暴躁的行尸走肉,右卫的衙门里就是一滩滩的烂泥堆在一起,每天都在霉烂发臭……这在南衙十二卫甚至整个大唐朝廷里,几乎都已是公开的秘密。
薛绍穿着一身花钿绣服,腰上挎着太一御刀,左边是牵马的吴铭,右边是扛着一口大箱子的牛奔。一行三人呈品字状,不急不慢稳步从容的走进了南衙。
过往的十二卫官将初时没在意,后来有人眼尖认出了薛绍,顿时露出惊愕之色,并且私下议论起来……
“他怎么来了?”
“奇了怪了,至从裴公去世之后,他就没了踪影,今日怎会突然出现?”
“莫非是奔着右卫来的?”
“为何我们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与低声的议论之中,薛绍昂首挺胸旁若无人的走到了右卫的衙门门口。仰头看去,他看到一面若大的黄色麒麟军旗懒懒的趴在旗竿上,就如同此刻右卫衙门里的气象一般。
十二卫之首右卫,铠甲与旗帜皆是以黄色为本色,以瑞兽麒麟为军旗图腾。
此刻,衙门前方连个站哨的都没有。薛绍往衙门里面瞟了一眼,只见到镇守在公堂内侧的两尊刷着金漆张牙怒目的铁麒麟,不见一人。
“公子,看来右卫的人还不知道你会上任。”吴铭说道。
“除了二圣和太平公主等人,恐怕没人知道。”薛绍淡淡的说了一句,抬起脚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踏进了右卫的衙门公堂之中。
这时,一间官署的门突然被撞开,里面冲出两个赤膊大汉在相互推搡,一边推搡还在一边大骂……
“他娘的你敢诈赌?怪不得你最近老是赢!”
“放屁!你但逢赌输便要这般耍横赖赌,谁能容你?”
“容不得,便看打!”
“我打你个赖赌的贼痞!”
两人完全无视了薛绍等人,还真的拳脚相加的打斗起来,很快还抱摔倒地砸翻了一片桌椅。
薛绍定睛一看,好嘛,是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曾经效力于裴公麾下的哼哈二将。两人冲锋陷阵勇冠三军,时常如同亲兄弟一般形影不离。现在,却因为赌博而打起来了。
薛绍不动声色,背剪着手慢悠悠的迈着步子绕开了这两个打架的蛮汉,走到了刚刚打开门的那间官署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间官署里面密密麻麻的挤了几十号人。他们完全不理会外面打起来了的两个人,仍然窝在里面一同喝酒聚赌。因为天气炎热,他们大多光着帮子,有的甚至还光着腚。
迎面扑来一股强烈的酒臭与汗臭味道,令人作呕。
薛绍在那间官署的门口站了约有三分钟,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于他。屋里一片大呼小叫乌烟瘴气,除了打架的两个人,其他人全都在专注于酒桌或是赌局。
牛奔气不过了,把扛在肩膀上的大箱子重重的摔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这口箱子用铁皮缚铸非常的结实和厚重,里面装的是薛绍的铠甲和一些换洗衣物与书籍。
直到这时,官署里外的人们才注意到了薛绍。
全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动作一同定了格,一多半的人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惊愕且惶恐。
滚在地上打得正热闹的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离薛绍最近,二人慌忙连滚带爬的凑到了薛绍身前,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他,两对眼睛凑得近近的就如同探照灯一样,来回的在薛绍脸上扫来扫去。
“看什么看,不认识么?”薛绍淡淡的道。
“认、认识!太认识了!”独孤祎之面露狂喜之色,嘴里都结巴了。
沙咤忠义手足无措,慌忙从旁边拖来一把将军椅小心翼翼的摆到了薛绍的身后,又飞快的扯来一件挂在墙上的军服使劲的把椅子擦了干净,方才结结巴巴的道:“少、少帅大、大驾光临,快……快请坐!”
官署里的人像是一群失了魂的人,这时仍然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不过,他们已经纷纷的扔掉了手中的酒碗与赌具,满心好奇并且惶恐不安的朝门口凑了过来。
因为裴行俭的离去,西征被迫停止,来了洛阳又发生了那么多的内乱与内波,右卫的人们曾经失望,愤怒继而迷茫,然后他们开始用滥赌,酗酒,斗殴,堕落,和混乱来麻木自己。
薛绍知道,这所有的表象都是因为他们迷失了希望,他们心中的热血与杀气,无处安放!
但是此时此刻,薛绍看到眼前这一群朝他走来的汉子,无论喝到了烂醉还是赌到了红眼,每一个人的眼神之中,都像是有一团火苗在慢慢的燃烧起来。
或许,就像是他们心中的血液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薛绍解下了腰上的太一刀,将刀鞘的鞘尖对着地板一顿,手掌按压着刀柄,大摇大摆的在那张将军椅上坐了下来。
“兄弟们,兴致不错啊!”
这是薛绍上任右卫大将军之后,说的第一句开场白。
落音刚落,眼前这群失了魂的汉子们,仿佛在同一瞬间全部集体回魂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飞快的、拼命的穿衣披甲、收拾官署。
片刻功夫,那一间聚赌酗酒的官署里换了人间。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所有的将官披挂整齐精神抖擞,整齐列队站在了薛绍的面前。
到这时,薛绍都还没有宣布他上任大将军之事。
薛绍笑了。
看到右卫衙门里烂成这样,薛绍本该愤怒。可是现在,他感觉到了欣慰。
他们曾经迷失。
但是现在,他们都回来了!
薛绍站起了身来,双手互叠按在太一御刀的刀柄尖儿上,非常傲慢甚至有点小人得志的大声道:“本将的官署呢?!”
右卫的官将们先是整齐一愣,然后全都笑了。
他们哈哈的大笑,仰天的大笑,放肆的大笑。
刚刚拳脚相向的独孤祎之与沙咤忠义笑得最欢,两人又肩并着肩的站在了一起,就如同一双孪生兄弟那样。
“一群愣子!”牛奔很恼火的吼叫了一声,又把那口大箱子扛了起来,“大将军问你们,他老人家的官署在哪里?!”
“大将军万岁!”
右卫里的爷们儿,真像是疯了一样的大叫起来。
薛绍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你们想害死老子,就只管大喊!”
“不管了!把大将军抬进官署!”
“吃军棍也干了!”
“兄弟们,上啊!”
右卫的官将们像冲锋一样的奔向了薛绍,七手八脚非常粗鲁的把薛绍摁得坐在了椅子上,然后连人带椅将他抬了起来,大声呼喝的往右卫衙门的最里间冲去。
牛奔傻了眼,“这些人咋像失心疯了?”
吴铭淡然一笑,“他们曾经失去了一切希望。但是现在,希望又重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师父,你说的什么玩艺儿?”牛奔轮着一对铜铃般的巨眼,满头雾水。
吴铭呵呵直笑,“就如同,你曾经丢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如今,却又失而复得了。你该作何感想?”
牛奔眨了眨眼睛,“师父,那你说,我义父还能再活过来么?”
“不能。”吴铭微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朝薛绍那群人努了努嘴,“但你已经拥有了别的一些,同样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