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他,头儿!”小矮人齐声呐喊,抬起大脚丫子,准备出发。
但是矮人中的一个,那个手拿荆棘冠冕、皮包骨的斜眼小驼背却揪住了身边一棵带刺的矮树,不肯动身。
“我哪儿也不去。”他尖声喊道,“我已经找够了。我们已经搜寻了多少个晚上啦?我们走了多少地方,多少村子?你算一下吧。在以土买沙漠里我们查找了所有艾森教徒[3]的寺院;我们穿过了伯大尼,差一点白白杀掉拉撒路;我们到了约旦河,可是施洗者约翰却把我们打发走,对我们说,他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我们又走到别的地方,我们进了耶路撒冷城,在圣殿里搜寻,在亚那和该亚法[4]的宫殿里搜寻,还搜查了律法师和法利赛人[5]住的村子,可是结果呢?什么人也没找到。除了无赖、骗子、强盗、妓女、杀人犯,我们什么人也没查到。我们又往前走。我们匆匆走过不遵守上帝戒律的撒玛利亚,到了加利利。一个不漏地走过马加丹、迦拿、迦百农、伯赛大几个村镇,挨家挨户、一条船一条船地搜寻,为了找到那个最有道德、最敬畏上帝的人。每一次找到一个人我们就大喊:‘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躲什么?快出来拯救以色列吧!’可是不管是谁,一看到我们拿着的刑具,就吓得浑身发抖,又是踢腿,又是顿脚,尖声喊叫说:‘我不是你们找的那个人,我不是。’于是他又喝酒、又赌钱,成天跟女人厮混,为了救自己的命。他变成一个酒鬼,亵渎神明,嫖娼——只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他是个犯罪的人,而不是我们寻找的人……真是对不起,头儿,可是我们要到这里去找的人还是会跟从前一样。我们到处寻找这个人,纯粹是白费工夫。我们是找不到这个人的,他还没有出生呢。”
红胡子抓住他的脖颈,把他提起来,在半空中悬了半天。“你这个疑虑重重的多马,”他呵呵地笑着说,“什么也不相信,我真喜欢你!”
他转过身对其余的人说:“他就是一根赶牛的刺棒,咱们都是牲口。咱们就叫他赶吧,叫他不停地用棍棒插刺吧!有疑虑在,就永远不得安宁了。”
不长毛发的多马在半空疼得尖声喊叫,红胡子把他放在地上。红胡子又呵呵地笑了几声,用眼睛扫了一下面前这一群侏儒。“咱们是多少人?”他问,“十二个——以色列的每个部族都有一个代表。魔鬼、天使、小妖精、小矮人——凡是上帝能制造出的畸形儿咱们这里都有了。好吧,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红胡子的情绪很好,他的鹞鹰似的圆眼睛炯炯发光。他伸出一只大手,开始一个一个地抓住他这些伙伴的肩膀;他既气恼,又不无某种爱怜。他轮番把他们提到半空,嬉笑着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他刚把一个放下来,便马上又抓起另一个来。
“哈啰,你这个亚伯拉罕的不肖子孙,你这个吝啬鬼,利欲熏心,鼻子里喷出来的是一股毒气……你呢,你是个冒失鬼,也是个话痨,废话连篇……你这个人是个虔诚的窝囊废,你不杀人,不偷盗也不奸淫——因为你什么都害怕。你的德行都来自畏惧……你呀,你是头叫人打怕了的蠢驴。你缺吃少穿,挨饿受冻,你叫人往身上抽鞭子,一点儿也不反抗。你就知道埋头干活儿,一点也不自尊自重。为了填饱肚子,甚至舔别人的锅底。你的全部道德都来自挨饿受苦……啊,你这个家伙,你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你站在狮子的洞口外面,站在耶和华的殿堂外面,可是又不走进去……你啊,你这天真的小绵羊。你整天咩咩地叫,跟在别人后面,你把他看作大神,却不知道他随时都会转回身把你吃掉……还有你,利未的儿子[6],你这个江湖医生,零售上帝的小贩,你一盎司一盎司地出卖上帝。你开了一家小店,把上帝当酒水出售。你把客人灌醉,叫他们打开自己的钱包,也把心里的事告诉你——你是所有无赖中最大的无赖!……你,你这个偏激、狂热、居心叵测的苦行僧!你按照自己的模样制造了一个上帝,跟你一样偏激、狂热、存心不良。然后你就匍匐在地上向他磕头礼拜,只因为他跟你一模一样……你,你用自己不朽的灵魂开了一家兑换钱币的小店。你坐在店口,把手伸进钱袋里,施舍给穷人,借钱给上帝。你雇了一个记账的人,把一笔笔交易都记在账里:我在某年某月某日施舍给某人多少钱,时间是哪个小时。你吩咐记账员在你死后把这本账簿放在你的棺材里,这样你就可以在上帝面前打开它,拿出账单,要用几百万的不朽的欠账……啊,是你!谎话精,吹牛大王!你把上帝的所有戒律都踩在脚底。你杀人越货,奸淫偷盗,可是过后你却顿足捶胸,泪流满面,摘下你的吉他,把所有罪行变成一支歌。狡猾鬼!你知道得很清楚,歌手做了什么坏事,上帝都会宽宥,因为他非常喜欢听人们为他唱赞歌……你,多马,拿赶牛杖捅我们屁股吧……还有我,我自己。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疯子和傻瓜。我的头脑发涨,抛弃了老婆、孩子,一心要去寻找救世主!咱们的伟大事业需要咱们所有这些人,魔鬼也好,天使也好,矮人也好,小妖精也好,谁也少不了。走吧,快去找他吧,孩子们!”
他哈哈大笑几声,往手掌里吐了口唾沫,拔脚就走。“去找他,孩子们!”他又喊了一声,接着就顺着通向拿撒勒的山坡跑起来。
大山和人群化作青烟消失不见了。沉睡者的眼里只剩下无梦的黑暗。除了沉重的步履从山坡走下来的咚咚足音外,他在缠绵的梦境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他听到从他的腹部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一下子跳起来(至少他在梦中觉得自己跳了起来),用工作台顶住门,又把所有的木工工具压在上面——锯子、大刨、小刨、锛子、锤子、螺丝刀,另外还有一个他当时正在制作的木头十字架。然后他又钻进刨花和木屑里,等待着。
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叫他心烦意乱的寂静。那寂静好像有极大的厚度,几乎使他窒息。他什么也听不见,连村民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更不必说上帝的气息了。万事万物,连同最警醒的魔鬼,都掉进了一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枯井里。是睡梦吗?抑或这就是死亡、永恒、上帝?年轻人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他看到了危险,竭力要把自己向下沉落的心智攫住,好使自己得救——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全身浸在汗水里。梦中的情景他几乎全部忘记了。他只记得一点:有人正在搜寻他。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人还是魔鬼?他记不起来了。他侧着耳朵倾听了一会儿。夜非常宁静,他现在听得到许多胸膛、许多魂灵的呼呼声了。一只狗在凄厉地号叫;一棵树时不时地在风中瑟瑟作响。住在村边的一个母亲正在低声哼唱催孩子入睡,徐缓的歌声令人心荡……黑夜充满了窸窸窣窣的碎语和欷歔悲叹,这些声音他既熟悉也喜爱。大地在低声细语,上帝也在喁喁而谈,年轻人的心情变得平静了。刚才有一刻他非常害怕全世界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他的父母住在他隔壁的一间屋子里;他听见老父亲的喘息声。这位不幸的老人每天晚上都不能安睡。他的嘴巴扭曲着,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用尽力气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几年来他一直这样折磨着自己,一直在努力恢复自己的语言能力。但是他已经瘫痪了,只能在床上坐着,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他浑身使劲,汗流浃背,口角流着涎水。在经过艰苦努力后偶尔他能够极其吃力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一个词来——一个词,就一个词,而且永远是那同一个记号:阿多奈。他再也不能说别的,只是阿多奈……在他说出这个词以后,一两个小时内他会变得非常安静。这以后他又开始痛苦地挣扎着,嘴巴又一次张张合合。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年轻人低声说,眼里噙着泪水。
在寂静的夜里,儿子听到了父亲的苦痛,他自己也陷入剧烈的痛苦中。他浑身流汗,一张嘴不由自主地也嚅动起来。他闭着眼睛,仔细倾听父亲在做什么,自己好同样仿效。他同老人一起,共同叹气,发出同样模糊不清的、绝望的呼叫。但就在这样分担老人的痛苦时,他又睡着了。
他刚刚进入睡乡,屋子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工作台打翻了,工具和十字架滚落到地上,门砰的一声打开,红胡子像一座巨塔一样出现在门槛前边。红胡子伸开两臂,纵声大笑。
年轻人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