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的最后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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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街道、房顶、庭院、广场,耶路撒冷没有一处不披上绿装。为举行盛大的秋节,城里已经用橄榄枝、葡萄藤、棕榈叶、松枝和杉枝扎点起几千座营帐。这是为纪念以色列人的祖先曾在旷野中的帐篷里露宿四十年、根据上帝吩咐而立下的礼规。麦子已经收割完,葡萄也都酿成酒,一年已届岁暮。人们把象征罪恶的标记系在一头喂得肥肥的黑色公羊颈上,用石头投掷它,把它远远赶到沙漠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灵魂又变得纯洁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上帝又打开一本新账簿了。他们要在绿色的帐篷下面狂欢八天,吃肉喝酒,也要歌颂上帝的伟大,保佑他们又获得一年丰收,感谢上帝仁慈,给他们送来一头替罪的公羊。羊也是上帝派来的一个救世主,背负着人们犯下的罪,在沙漠中活活饿死。替罪羊死了,人们的罪就也都赦免了。

圣殿宽大的院子里血流成河。每天都在这里屠宰大批牲畜,举行燔祭仪式,弄得整个圣城到处都是烤肉的焦味,再加上溲便恶臭,空气实在污浊不堪。号角和喇叭声,此起彼伏,响声震天。人们饮食过度,连灵魂也变得重浊了。节日的第一天,人们还只是唱赞美诗、祈祷、趴在地上祷告。耶稣不引起人们注意,走进一个个帐篷同大家一起庆祝。人们用饮食招待他,他也稍微沾了沾唇,然后就擦着胡须走开。但是从第二天和第三天起,毫无节制的狂饮大嚼就把人的头脑完全弄昏了。到处说起下流的笑话,嬉笑打趣,还有人唱起酒馆里的淫秽小曲。男男女女在光天化日下就搂抱到一起。最初还只是在帐篷里,后来在路边,在青草地里也是一对对寻欢作乐的男女。耶路撒冷的一些有名气的妓女开始出来游荡,脸上涂脂抹粉,身上擦着香脂。一些纯朴的农民和渔夫从迦拿的边远地区来到这里本来是为了朝香拜圣,可不知为什么竟投到这些老练圆滑的臂膀里。他们非常惊奇,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连接个吻也这么复杂,需要这么多技巧。

耶稣屏着呼吸,万分气恼地匆匆穿过一条条街道,有时还不得不从喝得烂醉、在地上翻滚的醉鬼身上迈过去。恶浊的气味和无耻的狂笑叫他一阵阵作呕。“快点走,快点走。”他催促自己的同伴说。他左臂揽着约翰、右臂揽着安德烈在前面大步疾走。

但是彼得却落到后面。他走走停停,不断遇到从加利利前来朝圣的同乡请他喝一杯酒、吃一口东西,或者聊几句天。碰到这种机会,他就把犹大叫来,雅各也参加进来,因为他们不想得罪人,叫朋友们说他们不肯理睬人。走在前面的三个人非常着急,不断停住脚,招呼他们快点跟上。

“亲爱的上帝,咱们老师怎么不肯叫咱们自由自在一会儿?”彼得唠叨着。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身体有些轻飘飘的。“真是的,咱们怎么会跟上这么一个人?”

“这么半天,你到哪儿去了,可怜的彼得?”犹大不以为然地摇着脑袋问,“你想咱们到这里来是作乐的吗?来参加婚礼?”

他们正往前走的时候,突然听见路旁一座帐篷里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向他们喊:“喂,彼得,约拿的儿子,你这个坏蛋!怎么就这样跑过去了?差点儿撞到我怀里你也没认出我来?快停下来跟我喝一杯,你的眼睛就清亮了,你就能认出我是谁来了!”

彼得听出这个熟悉的声音,马上站住了。“你好啊!碰见你我真高兴,西门,你这可恶的古利奈人!”

他转身对两个同伴说:“这下子咱们可跑不了了。咱们得在这儿待一会儿,喝两杯酒。西门是个出了名的酒桶;他在大卫城门口开了一家酒馆,远近闻名。这家伙虽然该被吊死,可人并不坏。咱们别辜负了他的盛情。”

彼得说的是实话,西门是个很爱交朋友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就坐海船从古利奈来到这里,后来自己开了家酒馆。彼得每次到耶路撒冷来,总在他的酒馆里过夜。两个人坐在一起吃啊、喝啊、聊天啊、开玩笑啊,一见面就分不开。有时候两个人一起放开喉咙唱歌,有时候又脸红脖子粗地吵嘴,但是吵过了,两人又重新和好,继续喝酒。夜深了,彼得就裹着一条厚毯子在一条长木凳上躺下睡觉。西门现在正坐在一座用葡萄藤搭起来的帐篷下面,胳臂底下夹着一个酒壶,手里拿着一只青铜酒杯,正在自斟自饮。

两个朋友拥抱在一起,都已经喝得半醉,却觉得非常想念对方;两个人都差点掉下眼泪来。在一阵大喊大叫、互相亲热、不断彼此敬酒之后,西门咯咯地笑起来。

“我敢打赌,你们现在是去受洗。”他说,“你们这样做是对的,我要给你们祝福。前几天我也受洗了;我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件好事。”

“你是不是觉得接受了洗礼以后身心都大不一样了?”犹大问。他坐在帐篷里只吃东西,并不喝酒。他的心里扎满了荆棘。

“怎么对你说呢,我的朋友?我已经很多年跟水没缘了。我跟水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这个人就是爱喝酒;水是为癞蛤蟆准备的。可是那天我对自己说:咳,我也去受一次洗怎么样?全世界的人都去行洗礼了,而且这些就近入教的人也一定有不少爱喝酒的。他们不可能都是傻瓜蛋;我为什么不去多交几个朋友,给我的酒店拉几个新主顾来?谁都知道我开的店就在大卫城门门脸……好吧,简截说,我就去了。这位先知可真够野蛮、凶狠的,简直是只野兽。我怎么描写他呢?鼻孔里往外喷火——上帝保佑!他抓住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把我扔进河里。水一直淹到我脖子。他是想淹死我,这个坏蛋!可是我没淹死,我还是从河里爬出来了。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是问你,受洗对你的精神有什么好处吗?”犹大又问了一句。

“我可以对酒发誓,受洗对我是一件大好事,简直太好了。我觉得轻松多了。施洗的先知说,我的罪被洗干净了,可是——这是我对你们说,别叫外人知道——我觉得我洗掉的是身上的油泥。我从约旦河里爬出来以后,清清楚楚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层一英寸厚的油垢。”

西门哈哈大笑,又倒了一杯酒灌进肚子里。彼得和雅各也陪着他一起喝酒,西门又倒了一杯,对犹大说:“铁匠,你不喝吗?这是酒啊,你这傻瓜;这不是水。”

“我从来不喝酒。”红胡子把酒杯往旁边一推说。

西门的眼睛瞪得滚圆。“你是不是那些人里面的?”他低声问。

“我是。”犹大说。他把手一挥,不想多谈这件事。

两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走过来,在帐篷外面站了一会儿,对里面四个人挤眉弄眼。

“你也不沾女人?”西门惊奇地问。

“不沾。”犹大语气冷冷地说。

“那你活着就太可怜了。”西门喊道。他对此已经无法忍受了。“那你说,为什么上帝要创造酒和女人?上帝闲得没事干了?他自己要消磨时间,还是为了叫咱们消磨时间?”

话正说到这里,安德烈气喘吁吁地跑来。“快走吧,”他喊道,“老师等得不耐烦了。”

“什么老师?”酒馆主人说,“是不是那个穿白袍、打赤脚的人?”

但是他的三个朋友已经离开了帐篷。古利奈人西门困惑莫解地站在帐篷外面,手里拿着空酒杯,胳臂底下夹着酒壶,望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一定又是一位施洗的先知,又一个疯子。哼,最近这几年这些人像蘑菇似的冒出来。我倒要为他干一杯,保佑他身体健康。”说着,他又斟了杯酒。“愿上帝恢复他们的理智!”

这时候耶稣和伙伴们已经走进圣殿的院子里。他们站了一会儿,把手脚洗干净,漱了口,准备进到殿堂里去礼拜。他们先环顾一下院子四周:一层层平台上挤满了人和牲畜;高大的拱门;用金黄的葡萄藤和串串葡萄装点起来的白色和蓝色的大理石石柱;四面八方到处搭着帐篷、小板棚,马车,兑换钱币的商人,理发师,卖酒的和卖肉的……喊叫声、争吵声、嬉笑声沸反盈天,上帝的圣地上弥漫着汗臭和污浊的气味。

耶稣用手掌掩着鼻子和嘴。他向四边看了看;什么地方也没有上帝。“我讨厌,我非常讨厌这种节日庆祝。我一闻见你们给我杀的肥牛肉味就恶心。快把你们这乱糟糟的赞美歌和琴声弄走吧。”这已不是先知或上帝的声音了,这是从耶稣自己的一颗翻腾的心里呼喊出的声音。他忽然感到一阵昏眩。周围的一切消失不见,天空的大门打开,一个以火焰为头发的天使从门外冲出来,双足在空中蹬踏着。火焰和青烟不断从他头发上喷射,他登上院中一块黑色的岩石,用宝剑指着雄伟的、金碧辉煌的圣殿。

耶稣身体晃动了一下,连忙扶住安德烈的胳臂。睁开眼,他看到的仍然是金殿和闹哄哄的人群。天使已经隐身在强烈的光线中。耶稣对几个伙伴伸出手来说:“原谅我,我身体支持不住了。我在这里就要晕倒了。咱们走吧。”

“也不进去礼拜了?”雅各心有不甘地说。

“我们在心里面礼拜吧,雅各。”耶稣说,“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神庙。”

他们走出院子。犹大仍然带头,一边走一边用棍子敲击地面。犹大想:他忍受不了污秽、流血和喊叫,他不是弥赛亚。

一个疯疯癫癫、浑身抽搐着的法利赛人正趴在庙堂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一边疯狂地吻着大理石台阶,一边吼叫。脖子上、胳臂上挂着一串串辟邪物,里面塞着从圣经上摘引下的吓唬人的经文。因为不断跪拜祈祷,这人的双膝已经磨出了像骆驼膝盖一样的厚皮;脸上、脖子上和胸上鲜血淋淋,到处是无法愈合的伤口。每次上帝的暴风把他撂倒在地,他就拿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

安德烈和约翰赶忙走到耶稣前面,不叫他看到这个法利赛人。彼得紧走两步,赶上雅各,趴在他耳边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就是木匠约瑟的大儿子雅各。他到处游荡,卖给别人辟邪的符咒。每走几步就叫邪魔抓住,他就在地上翻滚,发一次疯。”

“是不是那个到处追寻咱们老师的人?”

“是的,他说,老师叫他们家丢了脸。”

他们从神庙的金门走出去,穿过汲沦溪谷,一步步走近死海。右边,他们走过了客西马尼的大橄榄园。头上的天空射出了炽热的白光。他们走到橄榄山,景色已经不那么险恶了。橄榄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洒落下光辉,一群群乌鸦互相追逐着向耶路撒冷飞去。

安德烈揽着耶稣的腰,他正一边走路一边谈论他过去那位老师施洗者约翰的事。他越走近这个先知藏身的穴窟,越强烈地闻到先知身上的雄狮气味。他感到非常恐怖。

“他简直就是先知以利亚。他从迦密山上下来再一次用烈火给人治病。有一天夜里,我亲眼看到他头上盘旋着火焰滚滚的马车。另外一个晚上我还看见一只乌鸦衔来一块燃烧的煤炭给他吃。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他:‘你是不是弥赛亚?’他像踩着一条毒蛇似的全身一抖。‘不是,’他叹息着说,‘我是一头拉着犁杖的牛。弥赛亚是种子。’”

“你为什么离开他了,安德烈?”

“我要去寻找他说的种子。”

“找到了么?”

安德烈把耶稣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叫耶稣扪了扪自己的心,一张脸涨得通红。“找到了。”他的声音非常非常轻,耶稣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一伙人喘着气,一步一步地向地势低下的死海走去,太阳把火焰倾倒在他们头上,叫他们的头脑嗡嗡作响。挺立在他们前面的摩押山越升越高,像是一道万仞绝壁。他们背后是石灰一样白瘆瘆的以土买群山。路是旋着一直往低处去。他们好像正下到一口深井里,个个心惊胆战。

我们正走向地狱呢,他们想,鼻子似乎嗅到了一股地狱里燃烧着的柏油和硫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