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笑得直不起腰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马利亚的儿子站着没有挪动脚步;一片漆黑……最初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但逐渐,刷成白色的墙壁隐约显露出来;壁龛里摆着一只水罐闪着幽暗的光;一个角落里,两只炯亮的眼睛正紧紧盯在他身上。
他伸出两臂,摸索着向前迈了两步。一卷没有打开的草席绊了他一下,他又站住脚。黑暗中的目光随着他的身躯移动。
“晚安,朋友。”马利亚的儿子招呼室内的同伴说,但没有人回答他。
身体蜷缩成一团,下巴埋在双膝中间,犹大正靠着墙壁注视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小屋里回响着。过来……过来……走过来……他不出声地叨念着,搁在胸前的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短刀。过来……过来……走过来……他不停地叨念,看着马利亚的儿子一步步走近。走过来……再走近一点……他像念咒语似的口中喃喃着。
他的思想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遥远的以都买沙漠的一个小村庄以略。他记得他那通晓魔法的叔父正是这样诱杀豺狗、兔子或是鹧鸪的。他的叔父总是趴在地上,两只火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准猎物,口中发出既是乞求又是命令的嘘嘘声:过来……过来……走过来……于是那只飞鸟或者走兽立刻就昏眩了,开始垂着头、喘着气,一步步对着那张嘘嘘召唤的嘴爬过来。
犹大嘴中发出嘘嘘的哨音,开始时轻柔、温和,但一下子变得高亢、激越,充满了威胁意味。马利亚的儿子本来已经躺下预备睡觉,吓得一翻身坐起来。是什么人在我身旁?谁在嘘嘘地吹哨子?他闻见空气里有一股从愤怒的野兽身上发出的气味;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犹大兄弟,是你吗?”他平和地问。
“把人钉上十字架的刽子手!”黑暗中的那个人咆哮着说,怒气冲冲地用脚跺着地面。
“犹大兄弟,”年轻人又叫了对方一声,“把别人钉上十字架的人比自己被钉上十字架受的痛苦更大。”
红胡子腾身跳出来,把身体一扭,面对面地蹲在马利亚的儿子前边。
“我已经向奋锐党的弟兄们宣了誓,也向那个被处死的殉道者的母亲宣了誓,一定要把你处死。欢迎你,做十字架的木匠。我吹了几声口哨你就走来了。”
他跳起来,闩上门,然后回到自己的角落,蜷身倚在墙角,脸对着马利亚的儿子。
“听见我说的没有?告诉你,我可不给你时间听你号丧。准备好吧!”“我准备好了。”
“不用喊叫。快着点!我要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
“我很高兴见到你,犹大兄弟。我已经准备好了。召唤我来的不是你,是上帝——所以我就来了。上帝的无限仁慈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你来得正是时候,犹大兄弟。今天晚上我把心里的负担都已甩掉,罪孽全都洗净,我可以把自己呈献给上帝了。我已经厌倦了再同他搏斗,厌倦了再活下去。我把脖子给你,犹大,动手吧。”
铁匠呻吟了一声,皱紧眉头。他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是的,他非常厌恶碰到这样自愿伸出来的脖子,像一只小羊羔似的。他要的是抗拒,是拼搏角斗,最后谁把谁杀死,都是真正男子汉热血沸腾互相厮打之后的自然结果,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拼杀的应得的报酬。
马利亚的儿子等待着,伸出了脖子。但是铁匠却伸出一只巨掌,把他推得远远的。
“你为什么不反抗?”他吼叫着说。“你还是不是个人?站起来跟我打一架。”
“我不想反抗,犹大兄弟。我为什么要反抗?你要的也是我要的,无疑也是上帝所要的——所以他才把所有的棋子摆得这么好。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动身到修道院来,你恰好也在同一时刻动身;我到了这里心灵就被洗净——为死作好了准备;你拿着刀蹲在墙角准备杀人;门开了,我走进来……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征候呢?犹大,我的兄弟?”
铁匠什么也没有说。他怀着一团怒火嚼着自己的胡子,热血急速地在体内流动,一阵阵冲到头上来,冲上来的时候把脑子烧得通红,流下去的时候又叫他的面孔变得煞白。
“你为什么要钉制十字架?”最后他大声咆哮起来。
年轻人低下头。这是他的秘密——他怎能泄露呢?即使他说出来,铁匠又怎能相信呢?上帝叫他做的那些梦;他独自一人时听到的那些声音;还有抓进他头颅里、想把他提升到空中的利爪。他曾一直抵拒着,不愿跟他走——这一切犹大又怎能理解。他抓住罪恶,精疲力竭地紧紧抓住;那是把他牵系在人世间的唯一方法。
“我不能向你解释,我的兄弟犹大。你要原谅我。”他甚感歉疚地说。“我真的不能。”
铁匠换了个姿势,为了在黑暗中能更清楚看到年轻人的面容。他贪婪地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把身体缩回来,重新靠在墙上。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问自己。我真不理解。我怀疑他是不是正被魔鬼牵着走——还是被上帝?不管被谁,那只揪着他的手可一刻也没有放松。这个该死的家伙,他一点也不反抗,不反抗也许就是最大的反抗。叫我屠宰羊羔我可下不了手;我能杀人,但是不能宰羊。
“你是个胆小鬼,是谁也看不起的倒霉蛋!”铁匠发起火来。“咳,你为什么不下到地狱去?人家在你这半张脸上掴了一掌,你呢?你把那半张也递过去叫人打。你看到一把刀子就马上把脖子伸出来。谁碰到你都会觉得恶心。”
“上帝还是愿意碰我的。”马利亚的儿子心平气和地说。
铁匠把手里的刀子摆弄来摆弄去,打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在短暂的一刻里,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年轻人低垂的头上闪动着一个光环。他吓得毛骨悚然,紧握刀子的指关节也松懈下来。
“我的脑子也许很笨,”他对马利亚的儿子说,“可是只要你肯对我讲,我还是能懂的。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你从什么地方来?包围着你的那些神话都是怎么回事?开花的拐杖,霹雷闪电,你散步的时候总是晕倒,还有人家说你在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告诉我你的秘密是怎么回事?”
“那都是怜悯,犹大兄弟。”
“怜悯谁?你怜悯什么人?是怜悯你自己,怜悯你的贫穷和不幸,还是你对以色列感到怜悯?你倒是说啊!是不是怜悯以色列?我要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你听见没有?就是这个,别的我都不想知道。是不是以色列人遭受的苦难叫你痛不欲生?”
“人的苦难,犹大兄弟。”
“你还是别用‘人’这个词吧。希腊人屠杀我们屠杀了这么多年,这个可诅咒的民族!他们也是人。罗马人也是人,他们也在屠杀我们,在践踏我们的神庙。为什么要关心他们这样的人呢?你的眼睛只应该看到以色列人,如果你有怜悯心,也只应该怜悯以色列人。让别的人都见鬼去吧!”
“但是我也怜悯胡豺,犹大兄弟,也怜悯麻雀,怜悯小草。”
“哈哈哈!”红胡子大笑起来,“也可怜蚂蚁吗?”
“是的,也可怜蚂蚁。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当我弯下腰看一只蚂蚁的时候,我在它那黑壳的小眼睛里就看到了上帝的脸。”
“要是你弯下腰看看我的脸呢,木匠的儿子?”
“我也看到上帝的脸,在你眼睛的最深处。”
“还有,你不怕死吗?”
“我为什么要怕,犹大兄弟?死不是一扇关上的门,是可以开开的门。它打开了,我们就进去。”
“进到哪里去?”
“上帝的怀抱里。”
犹大又急又恼连声叹气。这个家伙叫你根本抓不住,他想;你无法压服他,因为他不怕死……他用手托着下巴,盯着耶稣,努力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我不杀你,”最后他说,“你准备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管上帝决定叫我干什么……我想我要站起来对人们宣讲。”
“对人们讲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犹大兄弟?我只把嘴张开,话由上帝来说。”
年轻人头顶上的光环比刚才更亮了。忧郁、消瘦的脸闪射着电火的光辉;乌黑的大眼睛流露出无比的自信,好像是有意对犹大挑逗。红胡子感到一阵困惑,不觉垂下眼皮。他想:如果我肯定知道他会到外面去宣讲,去唤起犹太人,鼓动他们反对罗马,我就不杀他了。
“你还在等什么,犹大兄弟?”年轻人问道,“也许上帝派你来不是为了杀我?也许上帝别有意图,究竟是什么连你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你才看着我想猜测出来。我已经准备好去死,但我也准备继续活着。你决定吧。”
“你那么性急干什么?”红胡子沮丧地说,“夜长得很,咱们有的是时间。”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怒气冲冲地喊:“就是跟你说话也是越说越糊涂。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的是另一个。我简直一点也摸不着你。在我看见你以前,在听你跟我说话以前,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要干什么。现在我反而拿不准了。你别理我了。你转过头去睡你的觉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把所有这些事好好想一想再决定我该怎么办。”
说完这番话,他就咕哝着转过身子,面对墙壁。
马利亚的儿子在草席上躺下,双手静静地搭在胸前。
上帝想要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就会发生,他想;他怀着无限信任闭上眼睛。
一只猫头鹰从对面岩石上的一个洞穴里探出头来。发现上帝的旋风已经过去,它在空中无声地盘旋了两遭,就亲切地招呼起它的伙伴来。上帝走了,它叫道,咱们又逃生了,亲爱的——出来吧!高悬在小屋屋顶的天窗里,出现了无数小星。马利亚的儿子睁开眼望着它们,感到很幸福。星星缓缓移动着;一些消失了,另一些又显现出来。时间一点点流逝。
犹大盘膝坐在席上,身体扭来扭去。有时候他站起身,呼吸喘急地走到房门,但是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嘴里不知叨念着什么。马利亚的儿子眯缝着眼睛望着他。上帝想要什么发生,什么就要发生,他想;他在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紧挨着他们这间小屋的骆驼圈里,一匹骆驼恐惧地嘶叫起来;它一定是梦见了狼或是狮子。庞大的星群在东方天际威猛地出现,像一支阵容严整的队伍。
突然,一只雄鸡在暗夜里喔喔啼了一声。犹大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一个跨步走到门口,猛地把门扭开,跨出门槛,又随手把门掩上。院子里传来他的一双赤脚踏在铺地石板上的沉重足音。
这以后,马利亚的儿子转过头来,看见了他的忠实的旅伴。她正笔直地站在墙角里,在黑暗中警觉地守望着。
“原谅我,我的姐妹,”他对她说,“那一时刻还没有到呢。”
注 释
[1].卡隆(Charon),根据希腊神话,卡隆是厄瑞玻斯和夜女神的儿子,专司在冥河上渡亡灵去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