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拉比却使劲按住他的膝盖。“别起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别走。羞耻也是一种诱惑。你要克服它——别走。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我提出问题,你耐心回答……你为什么到修道院来?”
“为了把自己救出来。”
“把自己救出来?从什么事情里?从什么人那里?”
“从上帝那里。”
“从上帝那里?”拉比惊叫道;他大惑不解。
“他一直在追逐我,把他的指甲掐进我头里、心里、腰里。他要把我推到——”
“推到哪儿?”
“推下悬崖。”
“什么悬崖?”
“他的悬崖。他说我应该站起来,对人们宣讲。可是我会讲什么?我对他说:‘别缠我了,我没什么好讲的。’可他就是不听。‘好吧,那我就叫你看看——我要叫你厌恶我,你厌恶我就放过我了……’于是我就开始犯了种种的罪。”
“犯了种种罪?”拉比喊道。
年轻人没听见拉比说什么,愤怒和痛苦已经叫他沸腾起来。
“他为什么选中我?他为什么不把我的胸膛揭开,看看我心里装的是什么?那么多条蛇盘绕在里面,咝咝地叫,一边叫一边跳舞——那都是罪恶!首先就是……”
那下边的字卡在他喉咙里了。他没有说下去,汗珠从头发根下冒出来。
“首先是什么?”拉比语调柔和地问。
“抹大拉!”耶稣说,昂起头来。
“抹大拉!”
拉比的脸变得煞白。
“都是我的过错,都是因为我她才走上现在这条路。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就教会了她肉欲的快乐——是这样的,我坦白告诉你。你听我说,拉比,如果你想知道这件叫你胆战心惊的事。我那时候大概也就三岁吧。我趁旁人都不在家时溜进你的房子。我拉着抹大拉的手,我们俩都脱了衣服躺在地上,脚后跟紧紧贴着脚后跟,我们感到非常快乐——快乐的犯罪!从那时候抹大拉就走上迷途。她堕落了——没有男人,没有男人围着她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老拉比,但是老人把头埋在双膝中间,什么话也没说。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马利亚的儿子喊道,捶击着自己的胸脯。“如果只这一件事倒也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我从小时候起,拉比,心头不但藏着这个奸淫的魔鬼,而且还怀着另外一个——骄傲自大。更小的时候,记得那时我还不太会走路,只能扶着墙走,老怕摔倒。那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跟自己喊:‘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上帝,你叫我当上帝!’真是太狂妄了,太狂妄了。有一天我正捧着一嘟噜葡萄,一个吉卜赛女人,从我旁边走过。她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说:‘把葡萄给我,我给你算卦。’我把葡萄给她,她低头看了看我的手心,喊道:‘噢,噢,我看到十字架,很多十字架,还有很多星星。’后来她又笑起来。‘你会成为犹太人的王的。’她说。后来她走了,我信了她的话,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从那以后,西缅伯,我的头脑就混乱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西缅伯,我过去没告诉过任何人:从那以后,我的头脑就混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挺直喉咙大喊:“我是恶魔!我是恶魔!”
拉比把头从双膝中抬起来,用手堵住年轻人的嘴。
“别说了。”他命令说。
“不,我要说,”已经变得非常激动的年轻人说,“我已经开始说了,你再拦也拦不住了。我还要说:我是个说谎的人,我是个伪善者,我害怕自己的影子,我从来没说过实话——我没有这个胆量。我看见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就脸红、低下头,但我的眼睛却充满欲火。我的手从没偷过东西,从没打过人、杀过人——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害怕,我想反抗我的母亲,反抗百夫长,反抗上帝——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哟。如果你能看看我身子里面,你就会看到恐惧,一只浑身颤抖的小兔,正坐在里头——恐惧,别的什么也没有。我父亲、母亲和上帝,他们都是恐惧。”
老拉比拉起年轻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想叫他平静下来,但耶稣的身体却一阵阵抖个不停。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拉比安慰他说,“我们内心的魔鬼越多,我们就越有机会把它们改造成天使。天使这个名字就是我用来称呼悔改了的魔鬼的。所以你应该坚信……但是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就再问一个:耶稣,你跟女人睡过觉吗?”
“没有。”年轻人低声说。
“你不想吗?”
年轻人脸红了,没有说话,但看得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嘣嘣地跳着。
“你不想吗?”老人又问了一次。
“我想。”年轻人回答,声音非常低,拉比几乎听不清。
但他突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好像霎时从梦中惊醒。大声喊道:“不,我不想!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拉比问。他已经找不出医治这年轻人痛苦的办法来了,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也根据许许多多找他来驱邪的人的经验,不少人的痛苦折磨都不难治好。这些人来的时候,嘴角冒着白沫,诅咒谩骂,口口声声说世界对他们太小了。可是后来他们结了婚,世界突然不那么小了。他们有了孩子,精神也就平静了。
“对我来说,这并不够。”年轻人说,语气非常坚定。“我需要的要比这个更大。”
“对你还不够?”拉比惊奇地问,“那你还要什么呢?”
抹大拉扭着屁股、高视阔步地从他心中走过去,敞胸露怀,描眉画眼,脸上涂着脂粉。她对他媚笑着,牙齿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但就在她扭摆身子从他面前走过时,她的形体变化了,变得纷繁多样,马利亚的儿子看到一个湖泊,那一定是革尼撒勒湖,湖边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千万个抹大拉——个个仰着幸福的脸,阳光照着光彩焕发。不,照着他们的不是太阳,是他自己,拿撒勒的耶稣。他正俯身在众人上面,叫那无数张脸光辉闪烁。他不知道那是由于快乐,由于愿望,还是由于得到拯救,他看到的只是灿烂的光辉。
“你在想什么?”拉比问,“为什么不回答我?”
年轻人突然脱口问道:“你信不信梦,西缅伯?我信,我不相信别的。有一天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被无形的仇敌捆在一棵枯死的绿柏树上。红色长箭从头到脚穿在我身上,我全身都在流血。他们把一顶荆棘的王冠戴在我头上,几个火红的字和荆棘编织在一起。那字是:‘亵渎上帝的圣徒。’你看,西缅拉比,我是一个亵渎上帝的圣徒。所以你最好别再问我什么了,不然我又要说亵渎的话了。”
“你就说吧,孩子——告诉我,”拉比神色不动地说,又拉起了他的手,“把亵渎话说出来你的心也就轻松了。”
“我心中有一个魔鬼在喊:‘你不是木匠的儿子,你是大卫王的儿子!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先知但以理预言过的人子。不只这个,你是上帝的儿子。还不只这个,你是上帝!”
拉比俯身听着,头几乎挨到地面,衰朽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年轻人干裂的唇上沾满了白沫,舌头贴到上腭。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要说的都已说出来,他的心已经干涸了。他把手一下子从拉比的手掌里抽出,从地上站起来。又回过头,不无讥嘲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老人说;他觉得全部精力都已从体内流出,渗进地里。一生中他从人们的口里摄出无数魔鬼。被邪魔缠身的人从四面八方来找他驱邪。但所有那些魔鬼都微不足道,什么浴池鬼啊、怒气鬼啊、病魔啊,等等。只有这一回……他哪有力量跟这样一个恶魔较量呢?
室外,耶和华的风仍然猛力敲门,想要进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地上不见豺狼踪影,空中乌鸦也完全绝迹。一切生物都战战兢兢地蜷伏着,等待上帝发散完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