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停住了。他一个又一个地看了一遍面前的修道士,摇了摇头。“教友们,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看着我,都张着嘴?哈巴谷长老,你举起手,又动着嘴唇。你有不同的看法吗?”
哈巴谷教士把手放在胸前。“你说‘先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我们在圣经里可从来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话,院长。”
“你怎么会注意到呢,哈巴谷长老?哎,你们的思想还是太迟钝了。你们打开先知的圣书,可是你们的眼睛却只看到上面的文字。文字能告诉你们什么呢?它们是监狱铁槛,只能把精神囚禁住,叫它在里面嘶喊。而精神是在字里行间,甚至在书页的天地上自由回旋的。只因我也同它一起回旋,我才能带给你们这个伟大的信息:教友们,先到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
哈巴谷教长又一次张开嘴:“尊敬的院长,我们的心是熄灭的灯盏。你把它们点亮吧!你把它们点着了,我们就能理解你的比喻了。”
“最初是获得对自由的渴望,哈巴谷教长。自由还没有出现,但突然间,在奴隶群的最底层,一个人摇动起他的戴着手铐的双手。他猛烈地、急速地摇动着,像是一对翅膀,于是第二双,第三双,终于全民都摇动起来。”
快乐的声音喊叫起来:“你是说以色列人民?”
“是的,教友们,是以色列人民!我们现在正经历着一个可怕的时刻,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们对自由的渴望越来越炽烈;翅膀扇动得越来越猛;解放者就要出现了!是的,教友们,我们的解放者就要来了,因为……且慢,我说的自由的天使,你们想他是怎样出现的?是由于上帝的慈悲和恩惠吗?是出于他对我们的爱吗?他的公正感吗?都不是。天使产生于我们的耐心、执著和人民的斗争。”
“你对人的要求太高了,尊敬的院长,那担子不是他能担得起的。”老哈巴谷提出反对的意见,“你对人有那么大的信心吗?”
老院长没有理会哈巴谷的反对意见,他一心想着的是救世主。“他是我们儿子中的一个,”他大声喊着说,“所以圣经才叫他做人之子!你们说说,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以色列人,男女交好,代代相传?为什么他们胸贴股合,男欢女爱?这个道理你们是不懂的。为了产生出救世主,需要几千遍、几万遍这样的拥抱和接吻啊!”
院长以权杖用力地敲着座椅。“你们要小心啦,教友们。他可能在白昼到来,也可能在午夜到来。你们要随时准备好:沐浴身体,别吃得太多,保持头脑清醒。如果他发现你们邋里邋遢,撑肠拄肚,睡眼惺忪,你们可就要倒霉啦!”
修道士们彼此紧靠着,不敢抬头。他们感到从院长的头上冒出一股火焰正威逼过来。
这位即将升天的老人从他的高座上走下来,尽量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这一群吓得丧魂落魄的修道士走过来。他举起权杖把他们依次触了一遍。“小心些啊,教友们!”他喊道,“假如你们让那渴望哪怕只中断一小会儿,那对翅膀就会又变成锁链了。你们要永远警觉着,要斗争,叫你们灵魂的火炬日日夜夜烧得通亮。你们要自己锻造,自己锤打出两只翅膀!我要走了——我急着去和上帝见面。我走了……这是我最后跟你们讲的话:锻造吧,锤打出一对翅膀来吧!”
他突然停止了呼吸,权杖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老人一声不出地平静地、缓缓地倒下来,先是双膝着地,接着身体一翻就躺在石板地上。年轻的教士喊了一声连忙跑去扶他。别的僧侣也从墙边走过来,俯下身,七手八脚地把院长的身体摊直,叫他平卧在地上。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被从高处拿下来,被放在他那颜色变得青白的脸旁。他的胡须在烛光下闪着亮光。白道袍敞开了,露出裹住老人血迹殷殷的前胸和腰部的带尖钉的围腰。
哈巴谷长老把两手放在院长的胸上。“他死了。”他说。
“他已经解脱了。”另外一个教士说。
“两位朋友分手各返故里了,”又有一个低声说,“肉体回到泥土,灵魂去会上帝。”
就在他们这样一边谈论一边准备热水给他沐浴身体的时候,院长的眼睛又睁开了。僧侣们吓得往后一退,使劲盯住他。老人的脸又有了光彩,细瘦的、指甲长长的手抖动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半空。
哈巴谷长老跪下来,又一次把手放在院长的胸上。“他的心在跳,”他低声说,“他没有死。”
他转过来对那正匍匐在地上吻着老人双脚的年轻修士说:“快起来,约翰。快骑上一匹最快的骆驼到拿撒勒去把西缅拉比请来。他会把他治好的。快一点,天已经亮了。”
天确实已经亮了。乌云已散,畅饮、新浴过的大地神采奕奕,满怀感激地仰望着穹苍。两只食雀鹰飞到高空,在修道院上面盘桓旋绕。它们正在把打湿的羽翼吹干。
年轻人擦了擦眼泪,立刻跑到圈禁骆驼的地方挑了一匹跑得最快的骆驼。那是一匹瘦高的幼驼,脑门上长着一颗白星。他叫它先蹲下,自己跨上去,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勒勒的吆喝。骆驼挺起腰杆,快步如飞地直向拿撒勒奔去。
晨光照临革尼撒勒湖,湖水晶莹闪烁。临近岸边的地方,由于雨水一夜冲来的泥沙,湖是昏黄色的;较远的地方蓝中带绿,更远则是一片乳白。渔船的帆都已张开;渔夫想早些叫它们吹干。有几艘船已经驶到开阔的湖面,开始作业。粉白色的鹬鸟快乐地浮动在银光闪闪的水面上。黑色鹈鹕站在湖中岩石上,圆眼睛盯着湖水,看一看是否有小鱼跳到水面上嬉戏。卧在革尼撒勒湖畔的迦百农城被大雨淋了一夜,连骨头都被浸湿,这时刚刚苏醒。雄鸡从羽毛上抖落雨水;毛驴嘶鸣;小牛哞哞地叫;在这一片杂乱声响里也听见人们涵义准确的话语声,使人陡添了安全感和亲切感。
在一处僻静的海湾里,十几个渔夫,十几双大脚踩在鹅卵石上支撑着身体,正在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拖渔网。他们的动作并不太快,但却十分熟练。西庇太是他们的头儿,这个比他们狡猾七倍的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他假装像父亲一样疼爱他们,可怜他们,可是却不给他们有一分钟喘气的时间。这些渔夫是按日付钱的,一天干下来,这个唠唠叨叨的贪婪鬼总是把他们累得半死不活。
一阵清脆的铃声。一群山羊、绵羊跳跳蹿蹿地拥向湖岸。牧羊犬汪汪地叫着。一个人在吹口哨。渔夫们回过头想看一看,但是老西庇太马上冲过来。“是腓力跟他的那群羊,”他气呼呼地说,“咱们还是别把活儿耽误了!”
他自己也抓起绳子,假装跟大家一起干。
更多的渔夫陆陆续续从村子里走过来;男人抬着渔网,妻子跟在后面,头上顶着一天的口粮。连被太阳晒得黢黑的小男孩也没有闲着,一上船就拿起桨来帮助划船,他们每划两三下就停下来啃一口手中的干面包。腓力纵身跳上一块石头,叫人能看得到他。他打了个唿哨,可是老西庇太却皱了皱眉头。他把手圈在嘴前边喊:“别打搅我们,腓力。我们在干活呢。你到别的地方去吧。”他这时候不想理睬腓力。
“他不会去找约拿闲扯去?约拿就在那边撒网呢!”他唠叨着。“他没看见咱们这儿正忙着呢!”他又抓起一个绳结,开始拖网。
渔夫们又继续唱起那忧郁的、单调的劳动号子,一双双眼睛盯住用红葫芦做的浮标,看着它离湖岸越来越近。
正当他们要把捕捞到手的一网鱼拉到岸上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欷歔悲叹,一片叽叽嘈嘈的人语声。那声音来自整个原野,其间还夹杂着像唱挽歌似的凄厉的号哭。老西庇太的一双毛烘烘的大耳朵竖立起来,想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手下的人也趁机放下手里的活。
“出了什么事了,孩子们?”西庇太问,“是在唱挽歌吧。听见女人哀号的声音了吗?”
“大概是哪位大人物死了,”一个上年纪的渔夫说,“你可不会这么早就死,头儿,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
但这时老西庇太已经爬上了一块大岩石,一双贪婪的眼睛扫过田野。他看到男男女女正在田地里奔跑,有人摔倒,爬起来又继续跑。正是这些人在像唱挽歌似的悲号着。整个村庄乱成了一锅粥。女人有的揪自己的头发,男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出什么事了?”西庇太朝他们喊,“你们上哪儿去?你们哭什么?”
可是这些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去,直奔打麦场,并不屑于回答他。
“咳,你们上哪儿去?谁死了?”西庇太一边大声吼叫着问,一边挥动双手。“谁死了?”
一个矮壮的汉子停住脚,喘着气说:“麦子死了!”
“别胡说八道。看清楚点,你是在跟西庇太说话呢,少和我开玩笑。你倒说说,是谁死了?”
矮壮的汉子没有答话,倒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叫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麦子啊,我的大麦啊,面包啊!”
老西庇太站在那里,张着嘴。突然,他用手一拍屁股:他明白了。“是发水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大水把麦场上的粮食都冲走了。好吧,叫这些可怜鬼去号哭吧。这跟我没有关系。”
这时田野的号哭声已经连成一片。村子里差不多每个人都跑出来了。女人们趴在打麦场上,在地上打滚,急急忙忙把大水没有冲走、淤在低洼处的一点点粮食捡在一起。给西庇太干活的人手臂都耷拉下来;他们都没有力气再拖渔网了。西庇太看到这些人无所事事地只是望着田野,不禁大发雷霆。
“快干活!”他从岩石上跳下来,大喊一声。“拉网呀!”他再一次拿起网绳,装作一副用力的样子。“我们是打鱼的,感谢上帝,不是农民。洪水爱来就叫它来吧。鱼都擅长游泳,不会叫水淹死。二加二等于四,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腓力把羊群抛到一边,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他想找个人谈谈。“又是一次洪水,孩子们,”他跑到这群渔夫前面,大喊大叫,“看在上帝面上,都别干活了。咱们谈谈吧。世界末日来了。你们就算算,发生了多少回灾难了。前天他们把我们的伟大希望,把那个奋锐党徒钉死在十字架上。昨天上帝就把天河的闸门打开了——不早不晚,刚刚在打麦场上堆满了粮食的时候,于是咱们的面包一下子都不见影了。还有,不久以前,我的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双头的羊羔。世界末日来了,我跟你们说。为了慈爱的上帝,别干活了,咱们聊聊吧!”
老西庇太这回可真发火了。“你能不能从这儿滚开,腓力,别影响我们干活?”他吼叫着,血液都涌到脑袋上来。“你没看见我们都忙着吗?我们是渔民,你是放羊的,干庄稼活的遭灾是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来啊,咱们还是干活!”
“眼看着庄稼人就要饿死了,你就没有一点怜悯心,西庇太?”牧羊人反驳说,“他们也是以色列人,你知道,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我们所有的人,是一棵大树。干庄稼活的人是树根。要是树根枯了,咱们就都干死了。还有一点,西庇太!如果救世主来了,可是咱们都死了,他来拯救谁呢?你倒说说看!”
老西庇太气得呼呼地喘气。要是你这时候堵住他的鼻孔,准保他憋的一肚子气会叫他爆炸的。“滚吧,要是你爱上帝,就赶快滚到你的羊群里去吧!张口救世主,闭口救世主,我早就听厌了。来了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来了一个,又被钉死了,你们还没听见安德烈给他父亲约拿带来的消息呢,好像是说,不管你走到哪儿,不管你停到哪儿,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十字架的。地牢里已经装满了救世主。哎呀,够了,够了!没有救世主我们也过得去。救世主只会耽误我们干活。走吧,去给我弄块奶酪来,我可以给你一盆鱼。你给我点儿什么,我还报你点儿什么,这就是救世主!”
他哈哈大笑了两声就转回身对那些他视若义子的渔夫说:“加把劲,孩子们。过一会儿咱们就生上火做鱼汤吃。看看,太阳已经老高了,咱们还什么都没干呢。”
腓力刚刚抬脚往羊群那边走,马上又停住了。从沿着湖滨的一条窄路上走过来一头驴子,背上驮着的东西几乎压到驴耳朵上。小驴后面是一个赤脚大汉,敞着胸,大红胡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带杈的木棍,不断戳在驴子身上。显然他在急着赶路。
“快瞧啊!我看那是红胡子来了,以略人犹大。”牧羊人说,“他又走家串巷给人钉马掌打锄头来啦。来啊,咱们听听他有什么消息。”
“让他见鬼去吧。”老西庇太嘟嘟囔囔地说。“我见不得他那红胡子。我听说他的祖先该隐就生着这样的胡子。”
“这个倒霉蛋出生在以土买沙漠里,”腓力说,“到现在那里还有狮子出没。我看你还是别招惹他才好。”他把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开始向那个赶毛驴的人打唿哨。
“喂,犹大,”他喊道,“很高兴看到你。到我们这边来,让我们好好看看你。”红胡子吐了口吐沫,骂了一句。他不喜欢这个放羊人,也不喜欢西庇太,那个老寄生虫——他讨厌这群人,可是他是个打铁的,要靠这些人才有生意做,所以还是过来了。
“你走过几个村子,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消息?”腓力问。“平原上发生什么事了?”
红胡子扯了一下驴尾巴叫驴站住了。“一切都很好,”他干笑了一声说,“天主非常仁慈,谢天谢地!没错儿,他非常爱他的人民。在拿撒勒他叫先知们都钉死在十字架上,在这里的平原上,他发了一场洪水,把人民的粮食都取走了。你们没听见那号泣的声音吗?女人们为冲走的麦子哭哭啼啼,就像死了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