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
2005年,席勒逝世200周年,在英国伯明翰召开纪念这位伟人的会议,翌年出版了会议文集Schiller:National Poet,Poet of Nations。书名是耐人寻味的,《席勒:民族诗人,世界诗人》。其实,席勒的意义不只是世界的诗人,同时也是当之无愧的世界思想家。他的这本《审美教育书简》(以下简称《书简》)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其中所提出的思想,两百年后仍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书简》写于1793年夏天,于1795年出版。今天,我们在现代性的语境中重温这本书,可解读出许多深长的意味来。照哈贝马斯的说法,《书简》是现代性的美学批判的第一本著作,它主张用艺术取代宗教而成为一种交往形式,强调交往理性将在未来“审美国度”中得以实现,这就建构了一个审美的乌托邦。在我看来,比较有趣的是,席勒对现代性的美学批判正源自启蒙精神,启蒙运动拉开现代性的大幕,同时催生了对现代性的反思性批判。在《书简》中席勒以下一段话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人的异化:
现在,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了;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与报酬都分离了。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己也就把自己培养成了碎片。由于耳朵里所听到的永远只是他发动起来的齿轮的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他就永远不能发展他本质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压在他的自然本性上,而是仅仅把人性变成了他的职业和他的知识的一种印迹。然而,甚至连把个体联系到整体上去的那个微末的断片部分,也并不取决于人性所自定产生的形式(因为人们怎么会相信一个那样人为的和怕见阳光的钟表机构会有形式的自由呢?),而是由一个把人的洞察力束缚得死死的公式无情地严格规定的。死的字母代替了活的知性,而且训练有素的记忆力比天才和感受更为可靠地在进行指导。
这段说于两百多年前的话,今天听起来仍是那么切中时弊! 它不啻是今天现代化进程中我们现实境况的真实写照! 席勒的智慧在于,面对这一现代性的困境,他想到了艺术,倚重于审美。于是,美学在这位世界思想家那里成为一种达致人性和谐的唯一路径。他从古希腊人那里发现了这种可能性,因为今天的分裂和脱节在古希腊人那里尚不存在,古希腊人“同时拥有完美的形式和完美的内容,同时从事哲学思考和形象创造……把想象的青春性与理性的成年性结合在一种完美的人性里”。
对这种完美人性的追求乃是《书简》最有力的诉求。时至今日,这种完美人性的诉求变得日益重要。席勒以后,从黑格尔到韦伯再到阿多诺,他们对现代社会工具理性的宰制的尖锐批判,对审美乌托邦的向往,相当程度上都可以溯源到席勒的美学理念。席勒坚信,唯有通过游戏性的审美,才能改变人的异化状态,弥合人性(感性与形式冲动)的分裂,达致人性的完美。后来,黑格尔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韦伯说在越来越理性化的世界中,艺术承担了将人从理性主义压力中解脱出来的“救赎”;阿多诺说,审美乃拒绝同一性的有力手段等。这些理念说得通俗些,就是强调通过介入审美和艺术,通过想象性和情感性的表现活动,把现代人从刻板的、千篇一律的工具理性的牢笼中解救出来。审美的乌托邦功能是现代性批判的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方案,它的确召唤着无数思想家、美学家和艺术家前赴后继,形成了一个丰富多彩的现代性美学批判的理论谱系。
当然,在一个工具理性宰制的世界中,审美的这种乌托邦功能并不能解决一切,理性的问题最终仍需要通过理性来加以解决。但是,现代性的美学批判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为反思现代性提供了某种参照和别一样的路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席勒所说的审美教育决非一个技能性或知识性的传授过程,而是一个哲学精神层面的教化和升华。教育乃是对人性的培育,是完美人性的开启。今天,这个道理我们常常令人遗憾地忘却了。席勒在《书简》中充满激情地吁求我们:
美的事物不应该是纯粹的生活,也不应该是纯粹的形象,而应该是活的形象,这就是说,美存在着,因为美给人规定了绝对的形式性与绝对的实在性这双重法则。因此,理性又作出了裁决:人应该同美仅仅进行游戏,人也应该仅仅同美进行游戏。
终究会有那么一次最后说出这样的话:只有当人是完整意义上的人时,他才游戏;而只有当人在游戏时,他才是完整的人。
重温席勒《书简》,可以再次感悟到他充满浪漫精神的美学指向,以及他对现代性的潜在危机的忧虑。原谅我在这里一番饶舌解说,充其量只是触及席勒美学思想的一些皮毛。要把握其美学的精髓,还有待读者自己习读这本博大精深意味隽永的小书。
较之于今天时尚风水流转的短暂,席勒这本写于两百年多前的书信集,还在强有力地棒喝着我们这些忙碌又盲目的当代人,由此可见伟大思想的永恒魅力。
席勒,我们的世界思想家,你离我们是如此之近!
2009年4月17日夜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