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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风筝(3)

他站起身来,再一次气冲冲地昂首阔步走出了家门。两周之后他就结了婚。桑伯里太太拒绝前去参加婚礼,也不让塞缪尔去。他们照常去度了假又回来了,然后重拾惯常的日程。礼拜六下午他们就自己前往公地,去放他们那个巨大的风筝。桑伯里太太从来都不提她儿子的名字。她下定决心绝不宽恕他。不过桑伯里先生还经常在早班火车上碰到他,因为父子俩乘的是一班列车,两人在挤进同一节车厢的时候会谈几句家常。有天早上桑伯里先生抬头望了望天。

“今天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他道。

“您跟妈妈还放吗?”

“你以为呢?她现在跟我一样擅长了。你真该看看她把裙子别起来从小山坡上跑下来的样子。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还真不知道她还有这两下子。跑?嘿,她能跑得比我都好。”

“别逗我笑了,爸爸!”

“我都纳闷你竟然没给自己买个风筝,赫伯特。你一直都这么酷爱风筝的。”

“这话没错。我也的确提起过一回的,可您知道女人都是怎么回事,贝蒂说:‘别这么幼稚啦。’噢,我真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是想要个小孩子的风筝,而它们大风筝[11]要花不少钱的。我们刚开始置备家具的时候,贝蒂说从长远来看,买最好的反而更划算,所以我们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的家具,每月付一笔钱外带租金,所以我赚的钱也就刚刚够我们开销。人家都说两个人一起生活并不比一个人过更费钱,可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可没觉得。”

“她不工作吗?”

“噢,是呀,她说她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么多年以后,现在终于结了婚,她打算松缓松缓,而且家里也总得有人负责打扫和烧饭吧。”

就这样过去了有半年时光,然后有个礼拜六的下午,当桑伯里夫妇正一如既往地待在公地上的时候,桑伯里太太对他丈夫道:

“你看到了吗,塞缪尔?”

“我看到赫伯特了,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没跟你提是因为我以为这只会让你心烦。”

“别跟他说话。就假装你没看见他。”

赫伯特站在一帮无所事事看热闹的人当中。他并没试图跟他父母搭话,不过他的目光一刻都不离地紧跟着过去一直都是由他放飞的那只巨大的风筝,这一点并没有逃脱桑伯里太太的注意。天气开始转冷了,桑伯里夫妇也就回家去了。桑伯里太太的脸上洋溢着恶意的兴奋。

“不知道他下礼拜六还会不会来。”塞缪尔道。

“如果我不认为打赌是错误的话,我会跟你赌六个便士他肯定会来,塞缪尔。我可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哪。”

“此话当真?”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心里是绝对放不下这件事的。”

她说的没错。下一个礼拜六以及打那以后的每个礼拜六,只要是天气不错赫伯特就肯定会在公地上出现。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流。他只是在那儿站一会儿,看着他们放风筝,然后就溜达着走开。不过在同样的情形持续了几个礼拜之后,桑伯里夫妇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他们这一次放的不再是那个他过去经常放的风筝,而是一个全新的,一个箱形的风筝,个头不大,就是按照他过去亲自设计的那个模型制作的。他看到这在那些放风筝的人群当中激起了很大的兴趣;大家满怀好奇地围着它看,桑伯里太太则饶有兴致地说个不停。塞缪尔头一次从山坡上跑下来的时候,那风筝并没有放起来,而是悲惨地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赫伯特紧张地攥紧拳头、紧咬牙关。他受不了眼看着它跌下来。桑伯里先生再度爬上那个小山头,这第二次上箱形风筝终于成功地吃住了风。看热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喝彩。桑伯里先生放了一会儿以后就把风筝拽下来,拿着它回到了小山头上。桑伯里太太走到她儿子面前。

“想试一下吗,赫伯特?”

他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是的,妈妈,想。”

“这只是个小个儿的,因为他们说你得先掌握它的诀窍。它不像咱们原来放的那种风筝。不过我们已经完成了制作一个大型风筝的设计图,而且他们说等你熟悉了它的性能之后,碰上合适的风向,你能把它放到两英里那么高。”

桑伯里先生也走了过来。

“塞缪尔,赫伯特想试一下这个风筝。”

桑伯里先生把风筝递给了他,面带满意的微笑,赫伯特摘下帽子来请他妈妈给他拿着。然后他飞快地冲下山坡,风筝非常饱满地吃住了风,当他眼看着它冉冉升起时,心下不禁欣喜若狂。看到那个小小的黑色风筝那么惬意地在空中翱翔,感觉真是太棒了,不过就在欣喜之余,他已经在想着那个正在制作当中的了不起的大风筝了。此前他们可从来都没能做到这一点。能放飞到两英里的高空,妈妈说。哇噢!

“你干吗不回家来喝杯茶呢,赫伯特?”桑伯里太太道,“我们正好可以给你看看我们订制的新风筝的设计图。也许你还能提点建议呢。”

他犹豫了。他跟贝蒂说他只是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腿脚,她并不知道他每个礼拜都到公地这儿来,而且她还在等着他回去呢。可是这诱惑实在是难以抗拒。

“我倒是不介意。”他道。

喝完茶以后他们就看设计图。这个风筝堪称巨大,装有他见所未见的各种小配件,肯定要花一大笔钱。

“你们自己永远都甭想把它给放起来。”他道。

“我们可以试试啊。”

“我想你们不会乐意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帮你们一下吧?”他挺没把握地问。

“也许不是个坏主意。”桑伯里太太道。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挺晚的了,远远晚于他的预期,贝蒂非常恼火。

“你到底去哪儿啦,赫伯?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晚饭什么的早就预备好了,就等你了。”

“我碰上了几位朋友,聊了几句。”

她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搭腔。她在生闷气。

吃罢晚饭后他建议他们该出去看场电影,可是她拒绝了。

“你要想去的话你去就是了,”她道,“我不想去。”

下个礼拜六他又去了公地,他母亲又让他放风筝。新风筝已经正式下了订单,预计三个礼拜之后能拿到。不一会儿他母亲对他说:

“伊丽莎白在那儿。”

“贝蒂?”

“在刺探你。”

他又惊又怒,不过他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让她刺探去好了。我不在乎。”

话虽如此,他毕竟还是挺紧张的,就没跟他父母回去喝茶。他直接回了家。贝蒂正在等他。

“原来这就是跟你聊天的朋友啊。我已经疑心了有段时间了,就是你每个礼拜六都出去散步去,然后突然之间我才恍然大悟。放风筝去,你,一个成年男人。我称之为可鄙可笑。”

“我才不管你称之为什么呢。我就是喜欢,你就算是不喜欢,你也得受着。”“我才不受这个呢,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可不想看着你出乖露丑,像个傻瓜。”

“我自打小时候起就每个礼拜六下午去放风筝了,只要我高兴我就随时继续放去。”

“就是那个老婊子,她一心只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知道她。在她那样对待我以后,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永远不要跟她讲话。”

“我不许你那样称呼她。她是我母亲,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有权利去看她。”

争吵持续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贝蒂冲着他尖叫,赫伯特也冲着她怒吼。他们之前也有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争执,因为他们俩都挺固执的,不过这次才是他们头一次真正的吵架。礼拜天两个人谁都不搭理谁,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头,他们俩之间虽然表面上维持着和平,不过全都一肚子怨气。碰巧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六都是瓢泼大雨。贝蒂看到那大雨倾盆的时候,不禁暗自得意,不过即便是赫伯特大感失望,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们对于争吵的记忆渐渐淡忘了。他们统共也就两居室,而且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个人必然会同意还是忘掉他们之间的分歧为好。贝蒂想尽各种办法对她的赫伯好,而且她认为现在她已经让他尝到了她牙尖嘴利的厉害,知道她不是好惹的,不会受任何人的蒙蔽,他也就会通情达理了。从他这方面来说他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在钱财上很大方,而且为人可靠。假以时日,她会把他驾驭得服服帖帖的。

可是持续了两周的坏天气毕竟还是放晴了。

“看起来明天是放风筝的好天气啦,”父子俩在等早班火车的站台上碰到后,桑伯里先生道,“新风筝已经送到了。”

“真的?”

“你妈妈说,我们当然很高兴你能过来帮我们试放,不过谁都无权硬插到一对夫妻中间横加干涉,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怕贝蒂跟你大吵大闹的话,你最好还是别来了。我们在公地上认识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我们这个风筝也真是狂热得不得了,他说如果有什么人能把它放起来的话,那肯定非他莫属。”

赫伯特感到一阵揪心的嫉妒。

“我绝对不准任何生人碰我们的风筝。到时候我肯定会来的。”

“噢,你好好考虑考虑吧,赫伯特,就算你不来的话我们也会非常理解的。”“我会来的。”赫伯特道。

于是第二天他从城里下班回家后,马上就把上班的正装脱下来换上一条宽松裤和一件旧外套。贝蒂走进卧室。

“你干吗呢?”

“换衣服,”他喜气洋洋地回答。他实在是太兴奋了,都没办法瞒着贝蒂了,“他们的新风筝已经送到了,我要放风筝去。”

“噢不行,你不能去,”她道,“我不同意。”

“别犯傻了,贝蒂。我要去,我跟你说,你要是不喜欢风筝的话,你可以干点别的。”

“我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

她把门砰地一关,而且站到门前挡住他的去路。她两眼放光,下巴紧绷。她个头娇小而他却是个高大健壮的大男人。他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把她推到一边让开去路,可是她狠狠地踢了他小腿一脚。

“你想让我给你下巴上来一拳吗?”

“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她喊道。

他把她整个儿抱起来,虽然她拼命挣扎、又踢又打,他还是把她往床上一扔就出去了。

如果说那个小个儿的箱形风筝就已经在公地上引起了一番骚动的话,那么跟这个新的比起来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不过它也确实很难驾驭,虽然他们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而且其他热心的风筝高手们也都尽力帮忙,赫伯特还是没办法把它给放起来。

“没关系,”他说,“我们很快就能掌握窍门的。今天的风向不太对头,就这么回事。”

他跟他爸妈一起回去喝茶,一边详细地讨论新风筝的细节,就跟以往完全一样。他一直拖延着不肯走,因为他都无法想象贝蒂会跟他怎样地大吵大闹,不过当桑伯里太太走进厨房准备晚餐的时候,他也就不得不回家去了。贝蒂在看报纸。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的包已经打好了。”她道。

“我的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我说过你要是走了的话就没必要再回来了。我忘了你还有东西在这儿。一切都已经打好包了。就在卧室里。”

他非常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她假装继续看她的报纸。他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顿。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吧。”他道。

他走进卧室。他的衣服已经放在了一个手提箱里,还有一个棕色的纸袋子,贝蒂把剩下的所有东西都塞在了里面。他一手拎着手提箱,另一只手拿着那个纸袋子,一言不发地穿过起居室,离开了自己的家。他来到父母的房子前,按响了门铃。她开的门。

“我回家来啦,妈妈。”他道。

“真的吗,赫伯特?你的房间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快进来。我们刚刚坐下吃晚饭。”母子俩走进餐厅,“塞缪尔,赫伯特回家来啦。赶快出去沽一夸脱啤酒来。”

在饭桌上以及当晚剩余的时间里,他把他跟贝蒂之间闹的别扭告诉了他们。

“噢,你能脱身出来是你的幸运,赫伯特,”桑伯里太太听他讲完以后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她绝对不配做你的妻子。粗鄙,她粗鄙得就像是泥土,而你却一直都是在这么高雅的环境里长大的。”

他发现睡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很惬意,这张床他从小一直睡到现在,并且发现礼拜天一早从楼上下来吃早饭,胡子没刮脸都没洗,一边还可以阅读《世界新闻》也同样很惬意。

“咱们今天早上不去小教堂啦,”桑伯里太太道,“这对你来说是够心烦的,赫伯特;咱们今天就都一块儿松缓松缓。”

在接下来的这个礼拜里,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讨论风筝,同样也花了很多时间来谈论贝蒂。他们讨论的重点是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会竭尽全力把你弄回去。”桑伯里太太道。

“她想都别想。”赫伯特道。

“你得给她提供生活费。”他父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