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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美德(1)

恺蒂摇译

能够比得上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烟的东西真是少之又少。我年轻时手头拮据,偶尔抽到的雪茄,全是别人送的。我曾下定决心,等有钱了,我会每天在中饭和晚饭后都抽一支雪茄。在年少时我所下定的决心中,这也是唯一兑现了的。在我所实现的抱负里,只有这一个没有沾上幻灭的苦味。我喜欢淡雅而味足的雪茄烟,不能太小,你还没有品出味道呢就抽完了;但也不能大得让人生厌;这只雪茄要卷得恰到好处,你抽的时候可以完全不费力气;烟叶要很严实,不会在你的嘴唇上散了架,而且味道会一直持续到最后。当你抽完最后一口,把已经不成形的烟头放下,看着最后一团清烟在空气中散尽,如果你是那种性情敏感的人,当你想到为了你这半小时的快乐,有人在这支雪茄上所付出的努力、关爱、辛苦、思绪、麻烦,以及那复杂的组织和安排,你就不可能没有一种伤感。为了这个,有人在热带的烈日下常年劳作;为了这个,轮船要开过七大洋。在你品味着一打生蚝(并配以半瓶干白葡萄酒)时,这种思绪更耐人寻味;而当你面对的是一块嫩羊排,这种想法简直就无法让人忍受。因为千百万年来,自从地球能够让一代又一代的生物们生存,这些动物就已经存在,而它们的生命最后结束在一盘碎冰之上或银质的烤箱里,想到这些,就让人顿生敬畏之心。也许,人类麻木的想象无法理解吃一只生蚝时的庄严,而且,进化论也告诉我们这种两壳类的动物在历史长河中一直自我封闭,它们的这种态度当然也难引起食客的同情。它有一种漠然处之的态度,这让充满激情的人类觉得无法接受;而它的自我满足又是对人类的虚荣的一种非礼。但我不明白任何人面对着盘子上的那块小羊排,怎么会不感动得要流泪:这里,人类亲自插手了,人类的历史和你盘子上的那嫩嫩的一口紧密相关。

有时,人类的命运,仔细想想也让人觉得蹊跷。那些日常生活中安安静静生活着的普通人,那个银行的小职员,那个清扫垃圾的,唱诗班第二排中那个中年女人,他们的身后都有无限的历史,从原始的混沌开始,经过了种种事件,才到达现在如此这般的境遇,看着他们,你就会觉得奇怪。想想他们到达现在的处境,简直需要沧海桑田的变化,你就觉得他们的存在应该有一种非常重大的意义,或者说,那个创造了他们的上帝或其他什么力量,对于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应该有点在乎。然而,一个偶然事件降落在他们身上,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那个和世界之始同时发生的故事,一下子就结束了,仿佛一点意义都没有,而只是一个傻瓜讲述的故事。这些如此重要且充满戏剧性的事件,其起因却是微不足道的琐事,难道这不很奇怪?

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原本可能完全不会发生,但其结果却不可估量。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是由盲目的偶然控制的。我们最小的一个举措可能影响到某些人的一生,而这些人原本和我们毫无关系。如果那天我没有去穿过马路的话,下面我要讲的故事就根本不会发生。生活真是令人赞叹,一个人必须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才能看到有什么乐趣。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中饭之前我没什么事可做,就在邦德大街上溜达。我想去一下苏富比拍卖行,看看那里展览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对我的胃口。街上正在堵车,我穿行在汽车缝隙里。等我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时,碰上我在婆罗洲认识的一个熟人,他正从一家帽店里出来。

“你好,莫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与他打招呼。

“我是一周前回来的。”

莫顿是婆罗洲的一个地区主管。我去那里时,总督把他介绍给我,我写信告诉他我会在他管辖的地区住一个星期,希望他能给我安排住在政府的招待所里。他到码头来接我,并且邀请我住在他家。我觉得不可能和一个陌生人同住一个星期,不想因此而麻烦他,而且,我也更想有独处的自由,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

他说:“我的住处房间很多,招待所实在太糟糕了,而且,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和一个白人说过话,我一个人实在住腻了。”

于是,他的小船把我们送到他的寓所,但是,他给我倒了一杯酒之后,他就根本不知该拿我怎么办。他一下子变得害羞起来,他的谈话原本一直流畅自然,现在突然无话可说了。我尽了最大努力让他放松,让他觉得宾至如归(当然做到这点并不难,因为这里就是他的家),问他是否有新的唱片可以放给我们听。他打开了留声机,音乐声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

他的寓所是一套平房,面对着一条河,他的客厅是一个很大的回廊。这是一个典型的毫无个人风格的政府官员的家,因为工作需要,说搬家马上就要搬家,所以,寓所里的家具和他完全没有关系,墙上挂着一些装饰品,有当地土人的帽子、动物的犄角、吹的号和长矛等物。书架上摆着的是侦探小说,还有些旧杂志。另外,他还有一架小钢琴,琴键是黄色的。他的家里很不整齐,但是还算舒服。

可惜的是,我不太能记得他的长相了。他很年轻,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有二十八岁,笑起来像一个迷人的大男孩。我跟他一起度过的那个星期还算不错,我们顺着河流散了几次步,我们还去爬了山。我们和住在二十里以外的几个种植场主一起吃了次中饭,每天晚上,我们都到俱乐部去。俱乐部的成员只有一家工厂的经理,还有他的几位助手。他们的关系很僵,互相之间不予理睬,但是他们肯定也知道,当莫顿有访客时,他们不应该让他失望,所以,我们大家才在一起玩几圈桥牌,但是整个气氛还是很紧张。然后,我们回到寓所吃晚饭,听听音乐,上床睡觉。莫顿的案头工作并不多,让人怀疑他是否会觉得时日冗长,但是他年轻,精力充沛,情绪高昂。这是他的第一份这类的工作,他能够完全独立,这就很让他满足了。他正在修一条公路,所以他唯一的担心是在这条路修完之前被调走。修路是他内心真正的快乐,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花言巧语说服了政府拨给他修路的经费。他亲自做了测量和调查,并设计了路线,他还独立地解决了许多技术上的难题。每天早上,在去办公室上班之前,他都要开着他那辆老爷破车去工地,看看和前一天相比,那些苦力们的工作有了什么进展。这条路,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甚至在晚上做梦时,他梦到的也是这条路。他认为这条路会在一年内修好,他要在路修成之后才去休他的年假。他对这项工作如此充满激情,就像一位画家或雕塑家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艺术创作。他的这种激情让我对他另眼相看,我喜欢他的热诚,也喜欢他的直率。他渴望修成这条路,这种激情让他完全不在乎独处的寂寞,不在乎是否会得到提拔,也根本不会想到是否到了下班回家的时间。我忘了这条路有多长,可能是十五或二十英里,我也忘了为什么要修这条路,我相信莫顿本人也并不在乎,他的激情是艺术家的激情,他的胜利是人类战胜自然的胜利。他边干边学,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原始丛林,是一下子就会把几个星期的工作冲垮的瓢泼大雨,是因为地貌而引发的事故,他要为他的民工们打气,让他们团结一致,他的资金也不够。但是他的想象力支撑着他,他的民工们渐渐取得了一种史诗般的气势,修路的波折如同一出伟大的传奇,展开着一环扣一环的情节。

他唯一的抱怨是日子太短。他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他是那个地区的大法官,收税官,他也是当地的父母官(虽然他只有二十八岁),时不时地,他还得到地方上去视察,得离开家一段时间。如果他不在场,那么什么工作都不会完成。他希望自己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泡在那里,让那些偷懒的苦力们工作得再努力一些。在我到那里之前不久,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这事让他欣喜若狂。他把路的一段承包给一个中国工头,但这人要价太高,莫顿负担不起,双方都不愿意作出让步,所以一直无法达成协议。莫顿每每想到工程因此而搁浅,就不由得心中怒火万丈,然而,他又实在无计可施。一天早上,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听说前一天晚上在一家中国赌馆中,发生了一场斗殴,一位中国苦力受了重伤,殴打他的人现在已经被缉拿归案。而这个肇事者,正是那个中国工头。他被带到法庭上,证据确凿,莫顿判他十八个月的劳改。

“现在,他还是得去修那该死的路,这回,可什么报酬都没有!”莫顿对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一天早上,我们在工地上看到了这个中国工头,他穿着囚犯的衣服,对他的处境并不很在乎。看来,他虽然倒了霉,但是心态还不错。

莫顿说:“我告诉他,一旦公路修完,我就会取消他剩下的刑期,所以,他还挺高兴的,对我来说,当然也很不错。”

辞别莫顿时,我告诉他如果他回英国,一定告诉我一声。他对我保证说,他一到就会写信给我。一个人兴之所至,在那个时刻发出如此邀请时,当然是真心诚意的。但当一个人要兑现他的这一承诺时,往往就会有些不知所措。每个人在家和在国外时都是很不一样的,在国外时他们往往更容易相处,更有礼貌,也更为自然。他们可以告诉你许多有趣的事情,他们非常友善,他们曾热情款待过你,所以,当轮到你要报答他们对你的礼遇时,你就会有些紧张。这事并不容易,因为有些人在他们自己的环境里虽然有趣好玩,但是到了你的环境里就可能非常平淡乏味。他们变得拘谨而害羞,你把他们介绍给你的朋友们,但是你的朋友们觉得他们无聊至极。他们尽最大努力礼貌待客,但是,等到陌生人一走,大家都会松口气,因为谈话又可以流畅起来,回到大家都熟悉的话题上。那些住在遥远的殖民地的人们对这种局面也非常了解,因为其结果可能让人失望,其经验可能让人感到屈辱,所以,他们很少兑现在遥远的驿站中诚挚发出并被诚挚接受了的邀请。但是莫顿不一样,他年轻,他是单身。通常都是那些太太们比较难弄,其他女人看一眼她们寒碜的衣服,就知道她们是小地方来的,然后就把她们锁定在冰冷的漠不关心的态度里。但是男人可以打桥牌、打网球或是跳舞。莫顿还是有些魅力的,我一点都不怀疑,一两天后他就能站稳脚跟。

“你回来了,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我问他。

“我想你可能不想要我麻烦你。”他笑着回答。

“胡说八道!”

当然,现在我们站在邦德大街的街沿上聊着天,他看上去还真有些奇怪。以前我见到的他总是穿着咔叽布的西装短裤和网球T恤,只有晚上从俱乐部回来后吃晚饭时,他才换上睡衣和布裙,这种穿法是人类所发明的最舒服的晚礼服。现在,穿着蓝色的斜纹哔叽布料的西装,他有些手足无措,在白色衬衫衣领的映衬下,他棕色的脸庞看上去颜色很深。

“路修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修好了!为此我还推迟了我的休假呢。到快修好时,又有这样那样的不顺利,但我还是逼着他们完成了。我离开的前一天,我驾着车从路的一头开到另一头,再回来,一下都没停。”

我笑了,他的喜悦充满了魅力。

“你回伦敦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买衣服。”

“玩得开心吗?”

“棒极了。当然有些孤独,但是我并不在乎,每天晚上我都去看一出戏。你记得你在沙捞越遇到的帕尔玛夫妇吗?他们原来也定好在伦敦度假的,我们还约了一起去看戏呢,但是,因为他母亲病了,他们到苏格兰去了。”

他的这番话,说得很轻快,却一下子触动到我的敏感处。他的这种经历太普遍了,但却让我伤感。这些人在休假的好几个月之前,就开始计划他们假期里的活动,当他们的轮船终于到岸后,他们的兴致如此高昂,竟无法掩饰自己的欣喜。伦敦!商店、俱乐部、戏院和餐馆;伦敦!他们将在这里度过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伦敦!然而,这个城市却一口就把他们吞下了。这是一个陌生浮躁的城市,虽然不是对他们充满敌意,但却对他们漠不关心,这些人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他们没有朋友,他们与那些认识的人毫无共同点,他们比在丛林深处时更加寂寞。所以,当他们在剧院里偶尔碰到一起在东方生活的熟人时(他们可能互相厌烦或根本就不喜欢),他们就像见到了救星。他们会约好在某天晚上相聚,说说笑笑,告诉对方自己的假期过得多么愉快,闲话一下他们的熟人,最后,他们会稍有些害羞地向对方倾吐:休假结束要回到东方的岗位上时,他们并不会有什么伤感。他们也去看望家人亲友,当然大家也很高兴见到他们,但是毕竟时过境迁,他们觉得自己像局外人,事实很简单:英国人的生活太死气沉沉了。回一次老家当然充满了乐趣,但是,老家已经不再是你可以生活的地方。有时候,你想到了你那能看到河流的房子,想到在你掌管的区域内的旅行,还有偶尔去一次山打根、古晋或新加坡,这些都多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