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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赴宴之前(3)

她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椰子树林里扬起一阵当呷 当呷的锣声。这使她心中浮现出一股奇特的感觉。

虽然她没有多少事可干,日子过得还算称心。每天早晨,小厮把茶端来,他俩在走廊里闲逛,享受清晨的芬芳(哈罗德只穿一件背心,腰间围着一条纱笼围裙,她穿着晨衣),快进早餐时才把衣服穿好。然后,哈罗德去上班,她用一两个钟头学习马来语。午饭后,他又去办公,她便睡个晌觉。喝完午茶,两人精神振作起来,就到外边去散散步,或者在平房下边哈罗德平整出来的那个九洞球场上打打高尔夫球。六点钟天擦黑,辛普森先生过来喝杯酒。他们一直聊到吃晚饭,随后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有时下下棋。凉爽的夜晚实在迷人。萤火虫把走廊下面的一片矮树丛变成闪烁着抖动的冷光的盏盏明灯,花树熏得四下里香气袭人。晚饭后,他们读读六个星期前的伦敦报纸,然后上床睡觉。米莉森特对于婚后的生活很满意,自己有了家,那些穿着鲜艳围裙的土著仆人也很称心,他们光着脚丫子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一声不响,却很和蔼可亲。作为一名驻扎官员的夫人,她得意洋洋地感到自己身份很高。哈罗德一口流利的马来语啦,他那种指挥若定的神气啦,他那副尊严的气派啦,都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她时不时还走进法院旁听他审理案子。他那些五花八门的职务和他处理事务的精明能干,也激起她对丈夫的尊敬。辛普森先生告诉她,哈罗德了解当地土人的程度在整个婆罗洲也算第一流的。他坚定、机智和幽默,这种综合正是对付那种怯弱、喜好报复、生性多疑的土著种族所必不可少的。米莉森特开始对自己的丈夫怀有某种程度的钦佩。

他俩结婚将近一年的时候,有两名英国博物学家深入内地,路过这里,在他们家里住了几天。他们带来总督的一封亲切的介绍信,哈罗德说要好好款待他们一下。他们的到来带来生活上一个可喜的变化。米莉森特请辛普森先生过来赴宴(他住在“要塞”,平时只在星期天晚上到他们家来吃饭),饭后四个男人坐下来打桥牌。米莉森特陪了一会儿,就去睡觉,可是他们闹哄哄的,吵得挺厉害,有一阵子叫她简直没法入睡。她也不知道几点钟哈罗德踉踉跄跄地进屋,把她吵醒的。她没吱声。哈罗德决定上床前先洗个澡;澡房就在他们的卧室底下,他从台阶往下走,显然他是失足摔下去的,只听扑通一声,他破口大骂起来,接着就呕吐不止。她听见他用一桶桶的凉水往身上泼啊浇的,过了一会儿,他拖着脚步走动,这次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悄悄上了床。米莉森特假装睡着,她恶心透了。哈罗德酩酊大醉,她决定明早跟他谈谈。两位博物学家对他会有什么看法呢?可是翌日清晨,哈罗德气宇轩昂,她倒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提起这件事了。八点钟,哈罗德和她,还有两位客人,坐下来吃早饭。哈罗德环视一下餐桌。

“麦片粥,”他说,“米莉森特,倒不如给你的客人喝点辣酱油呢,可我想他们大概别的也不想吃。鄙人倒想来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

两位博物学家笑了,但有点不好意思。

“您的丈夫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其中一位说道。

“我如果让你们两位头一天晚上清清醒醒地上床睡觉,那我就觉得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哈罗德用他那种周到的、堂皇的语气说道。

米莉森特嘲讽地笑笑,想到他的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心里倒宽松了些。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着他们,到差不多的钟点大家就散了。两位陌生人继续上路,她倒很高兴。生活又恢复平静。几个月之后,哈罗德去视察他所管辖的地区,染上了很重的疟疾回来。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她常常听人谈起的病症;哈罗德病愈后,身体虚弱,这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怪就怪在他的举止反常。他下班回来,两眼呆滞地凝视着她;有时他站在廊子上,身子有点摇晃,但还庄重,高谈阔论地谈起英国的政治形势,一谈就前言不搭后语,带着一副跟他惯有的庄严不太相称的狡黠神气,瞅着她说道:

“这倒霉的疟疾,真把人搞垮了。唉,太太,你可不知道要当一名帝国的建设者得多么劳累哟。”

她觉出辛普森先生面带忧虑,有一两次他俩单独在一块儿,他好像要跟她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由于腼腆而缩了回去。这种感觉越来越深,搞得她心神不定。有一天晚上,哈罗德不知为什么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比平时要久,她便盘问辛普森了。

“辛普森先生,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她蓦地问道。

他脸红了,踌躇一下。

“没什么,您怎么会想到我有什么话要跟您说呢?”

辛普森先生是个瘦高挑的小伙子,二十四岁,长着一头卷曲的漂亮头发,他费好大的劲才把它梳得平平整整的。他的手腕让蚊子咬得又青又肿,留下不少伤疤。米莉森特坚定地望着他。

“是跟哈罗德有关的事,你不觉得坦白地告诉我更好些吗?”

他这时脸色变得通红,忸怩不安地坐在藤椅子上,晃来晃去。米莉森特非让他讲出来不可。

“我担心您会觉得我那样做太没礼貌了,”他终于开口说,“背地里说自己上司的坏话,那我可太要不得了。疟疾这种病真要人命,谁得了一回,都会垮下来的。”

他又迟疑一下,嘴角耷拉下来,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对米莉森特来说,他就像个孩子。

“我会像坟墓那样缄默,不会把它讲出去。”她面带微笑说,竭力掩盖自己的不安,“千万告诉我吧!”

“我觉得很遗憾,您的丈夫在办公室里放一瓶威士忌酒,这样可以比平时多喝上几口。”

辛普森先生激动得声音都哑了。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冰凉,索索发抖。她克制自己,因为她明白如果想让这个孩子把话和盘托出,就别把他吓住。他不大愿意谈。她央求他,哄骗他,激发他的责任感,最后她还呜呜地哭了。辛普森不得不告诉她,哈罗德近半个多月来一直狂饮无度,当地土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说他很快就会恢复结婚以前的老样子,不堪救药。从前他有个毛病,就是饮酒过量;可是当时的详细情节,不管米莉森特怎样逼问,辛普森先生都咬紧牙关不肯讲。

“你猜想他现在正在喝吗?”她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

米莉森特又羞又恼,突然感到周身发烧。那个称为“要塞”的官府,因为枪支弹药存放在里面而得名,法院也设在里面。它就位于哈罗德住的平房对面,盖在另外一个花园里。夕阳刚刚西下,米莉森特用不着戴帽子,站起身来就朝对面走去。她发现哈罗德坐在审理案件的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面前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子。他一边抽烟,一边跟三四个马来人说话;他们站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谄媚而又有点藐视的表情,听他说话。哈罗德满面通红。

那几个当地人一溜烟跑了。

“我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她说。

他站起来,因为他一向彬彬有礼地对待她,可是又歪倒了。他觉出自己站不稳,就装出一副庄严高贵的派头。

“请坐,亲爱的,请坐。我有点急事,多耽搁了一会儿。”

她怒目瞪视着他。

“你喝醉了。”她说。

他直瞪瞪地瞧着她,两只眼珠子鼓出了一点,肥嘟嘟的大脸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态。

“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

她本来准备好一连串愤怒的规劝,却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屁股坐进椅子,两手捂着脸。哈罗德瞧了她一会儿,泪珠也流下脸颊;他张开两臂,朝她走去,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他一边抽抽噎噎哭着,一边把她搂在怀里。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他说,“我向你保证永不再犯。这都是那该死的疟疾闹的。”

“多丢脸呵。”她呜咽着说。

他哭得像个孩子。这样一个神气的大个子男人做出自我谴责,确实很令人感动。过了一会儿,米莉森特抬起头来。他的两眼带着恳求和悔恨的神情,搜寻她的目光。

“你能向我保证永不再贪杯了吗?”

“一定,一定。我恨透了这个毛病。”

就在这个时刻,她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他真是喜出望外。

“这一直是我非常向往的事,而且从此可以端正我自己的行为。”

他俩回到自己的住宅。哈罗德洗了个澡,打个盹儿。饭后,他俩平心静气地谈了许久。他承认自己在结婚之前,有时喝酒喝过了量;在边远地区的岗位上,很容易染上一些坏习气。米莉森特提出种种要求,他都一一欣然应允。在米莉森特有必要到瓜拉苏达去分娩之前的几个月里,哈罗德一直是个极好的丈夫,温存,体贴,自豪而多情;他无可指责。一艘小汽艇来接她,她得离家六个星期;他向她保证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决不沾一滴酒。他把两只手温存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从来说话算数,”他庄重地说,“即使没有这次保证,你能想象我在你经历痛苦的时刻,会做出再给你增添麻烦的事吗?”

琼生下来了。米莉森特住在驻扎长官家里,他的夫人格瑞太太是个善良的中年妇女,待她很好。两个女人久久单独相处,除了闲聊,没有什么事可干;这期间,米莉森特对她丈夫过去酗酒的事,凡是该知道的都渐渐了解到了。使她最难以忍受的一点是,上级警告过哈罗德除非他带回一个老婆来,否则就不能再保住他的职位。这事在她心中暗暗结下怨恨的种子。她发现哈罗德过去是个多么不可救药的酒鬼,恍恍惚惚地老是感到不自在,而且担惊害怕自己不在家那段时间,他可能经不起那种嗜好的诱惑。她带着婴儿和保姆启程回家,在河口过一夜,派人找个独木舟先去通知一声。小汽艇靠近码头,她焦急地扫视岸边。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里,那队衣着整齐的小兵也在列队欢迎。她的情绪突然低落,因为哈罗德有点晃晃悠悠的,就像一个人在摇晃的船上想站稳脚跟那样,她明白他又喝醉了。

这次归来并不怎么愉快。她几乎忘记爹妈和妹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她讲述呢。这当儿,她醒悟过来,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所谈的一切,都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当时我知道自己在恨他,”她说,“我真能把他杀喽。”

“噢,米莉森特,别这样说话,”母亲喊道,“别忘了,他已经故世了,可怜的人。”

米莉森特瞧着母亲,毫无表情的面孔这时变得阴阴沉沉,布满愁容。斯金纳先生心神不定地动弹了一下。

“说下去。”凯瑟琳说。

“他知道我已经对他的过去一清二楚,就干脆不再有所顾虑了。三个月过后,他又因酒精中毒,发了一次癫病。”

“你干吗不离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