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文学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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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说鉴赏(43)

雨点变小了,山岭明亮起来。老太婆一再挽留我说:“再呆十分钟,天空放晴,定会分外绚丽。”可是,说什么我再也坐不住了。

“老大爷,请多保重,天快变冷了。”我由衷地说了一句,站了起来。老大爷呆滞无神。动了动枯黄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少爷! 少爷!”老太婆边喊边追了过来,“你给这么多钱,我怎么好意思呢。真对不起啊。”

她抱住我的书包,不想交给我。我再三婉拒,她也不答应,说要把我直送到那边。她反复唠叨着同样的话,小跑着跟在我后头走了一町远。

“怠慢了,实在对不起啊! 我会好生记住你的模样。下次路过,再谢谢你。下次你一定来呀。”

我只是留下一个五角钱的银币,她竟如此惊愕,感动得热泪都快要夺眶而出。而我只想尽快赶上舞女。老太婆步履蹒跚,反而难为我了。我们终于来到了山岭的隧道口。

“太谢谢了。老大爷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说过之后,老太婆好歹才放开了书包。

走进黑魆魆的隧道,冰凉的水滴滴达达地落下来。前面是通向南伊豆的出口,露出了小小的亮光。

山路从隧道出口开始,沿着崖边围上了一道刷成白色的栏杆,像一道闪电似地伸延过去。极目展望,山麓如同一副模型,从这里可以窥见艺人们的倩影。走了不到七百米,我追上了她们一行。但我不好突然放慢脚步,便佯装冷漠的样子,赶过了她们。独自走在前头二十米远的汉子,一看见我,就停住子步子。

“您走得真快……正好,天放晴了。”

我如释重负,开始同这汉子并肩行走。这汉子连珠炮似的向我问东问西。姑娘们看见我们两人谈开了,便从后面急步赶了上来。

这汉子背着一个大柳条包。那位四十岁的妇人,抱着一条小狗。大姑娘挎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拎着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则背着鼓和鼓架。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同我搭起话来。

“他是高中生呐。”大姑娘悄声对舞女说。

我一回头,舞女边笑边说:“可能是吧。这点事我懂得。学生哥常来岛上的。”

这一行是大岛波浮港人。她们说,她们春天出岛,一直在外,天气转冷了,由于没做过冬准备,计划在下田呆十天左右,就从伊东温泉返回岛上。一听说是大岛,我的诗兴就更浓了。我又望了望舞女秀美的黑发,询问了大岛的种种情况。

“许多学生哥都来这儿游泳呢。”舞女对女伴说。

“是在夏天吧?”我回头问了一句。

舞女有点慌张地小声回答说:“冬天也……”

“冬天也? ……”

舞女依然望着女伴,舒开了笑脸。

“冬天也能游泳吗?”我重问了一遍。

舞女脸颊绯红,非常认真地轻轻点了点头。

“真糊涂,这孩子。”四十岁的女人笑了。

到汤野,要沿着河津川的山涧下行十多公里。翻过山岭,连山峦和苍穹的色彩也是一派南国的风光。我和那汉子不住地倾心畅谈,亲密无间。过了荻乘、梨本等寒村小庄,山脚下汤野的草屋顶,便跳入了眼帘。我断然说出要同她们一起旅行到下田。汉子喜出望外。

来到汤野的小客店前,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惜别的神情。那汉子便替我说:

“他说,他要跟我们搭伴呐。”

她漫不经心地答道:“敢情好。‘出门靠旅伴,处世靠人缘’嘛。连我们这号微不足道的人,也能给您消愁解闷呐。请进来歇歇吧。”

姑娘们都望了望我,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羞答答地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登上客店的二楼,把行李卸了下来。铺席、隔扇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茶上来。她刚在我的面前跪坐下来,脸就臊红了,手不停地颤抖,茶碗险些从茶碟上掉下来,于是她就势把它放在铺席上了。茶碗虽没落下,茶却洒了一地。看见她那副羞涩柔媚的表情,我都惊呆了。

“哟,讨厌。这孩子有恋情哩。瞧,瞧……”四十岁的女人吃惊地紧蹙起双眉,把手巾扔了过来。舞女捡起手巾,拘谨地揩了揩铺席。

我听了这番意外的话,猛然联想到自己。我被山上老太婆煽起的遐思,戛然中断了。

这时候,四十岁的女人仔细端详了我一番,抽冷子说:“这位书生穿藏青碎白花纹布衣,真是潇洒英俊啊。”

她还反复地问身旁的女人:“这碎白花纹布衣,同民次的是一模一样。瞧,对吧,花纹是不是一样呢?”

然后,她对我说:“我在老家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想起来了,你这身衣服的花纹,同我孩子那身碎白花纹是一模一样的。最近藏青碎白花纹布好贵,真难为我们啊。”

“他上什么学校?”

“上普通小学五年级。”

“噢,上普通小学五年级,太……”

“是上甲府的学校。我长年住在大岛,老家是山梨县的甲府。”

小憩一小时之后,汉子带我到了另一家温泉旅馆。这以前,我只想着要同艺人们同住在一家小客店里。我们从大街往下走过百来米的碎石路和石台阶,踱过小河边公共浴场旁的一座桥。桥那边就是温泉旅馆的庭院。

我在旅馆的室内浴池洗澡,汉子跟着进来了。他说,他快二十四岁了,妻子两次怀孕,不是流产,就是早产,胎儿都死了。他穿着印有长闪温泉字号的和服外褂,起先我以为他是长冈人。从长相和言谈来看,他是相当有知识的。我想,他要么是出于好奇,要么是迷上了卖艺的姑娘,才帮忙拿行李跟着来的。

洗完澡,我马上吃午饭。早晨八点离开汤岛,这会儿还不到下午三点。

汉子临回去时,从庭院里抬头望着我,同我寒暄了一番。

“请拿这个买点柿子尝尝吧! 从二楼扔下去,有点失礼了。”我说罢,把一小包钱扔了下去。汉子谢绝了,想要走过去,但纸包却已落在庭院里,他又回头捡了起来。

“这样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了上来,落在茅屋顶上。

我又一次扔下去。他就拿走了。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巍巍群山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颜色。远近层次已分不清了。前面的小河,眼看着变得浑浊,成为黄汤了。流水声更响了。这么大的雨,舞女们恐怕不会来演出了吧。我心里这么想,可还是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到浴池去洗澡。房间里昏昏沉沉的。同邻室相隔的隔扇门上,开了一个四方形的洞,门框上吊着一盏电灯。两个房间共用一盏灯。

暴雨声中,远处隐约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几乎要把挡雨板抓破似地打开了它,把身子探了出去。鼓声迫近了。风雨敲打着我的头。我闭目聆听,想弄清那鼓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又是怎样传来的。良久,又传来了三弦琴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声、嬉闹的欢笑声。我明白了,艺人们被召到小客店对面的饭馆,在宴会上演出。可以辨出两三个女人的声音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期待着那边结束之后,她们会到这边来。但是,那边的宴席热闹非凡,看来要一直闹腾下去。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像一道道闪电,不时地划破黑魆魆的夜空。我心情紧张,一直敞开门扉,惘然呆坐着。每次听见鼓声,心胸就豁然开朗。

“啊,舞女还在宴席上坐着敲鼓呐。”

鼓声停息,我又不能忍受了。我沉醉在雨声中。

不一会儿,连续传来了一阵紊乱的脚步声。他们是在你追我赶,还是在绕圈起舞呢? 嗣后,又突然恢复了宁静。我的眼睛明亮了,仿佛想透过黑暗,看穿这寂静意味着什么。我心烦意乱,那舞女今晚会不会被人玷污呢?

我关上挡雨板,钻进被窝,可我的心依然阵阵作痛。我又去浴池洗了个澡,暴躁地来回划着温泉水。雨停了,月亮出来了。雨水冲洗过的秋夜,分外皎洁,银亮银亮的。我寻思:就是赤脚溜出浴池赶到那边去,也无济于事。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翌日上午九时许,汉子又到我的住处来访。我刚起床,邀他一同去洗澡。南伊豆是小阳春天气,一尘不染,晶莹透明,实在美极了。在浴池下方的上涨的小河,承受着暖融融的阳光。昨夜的烦躁,自己也觉得如梦似幻。我对汉子说:“昨夜里闹腾得很晚吧?”

“怎么,都听见了?”

“当然听见罗。”

“都是本地人。本地人净瞎闹,实在没意思。”

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沉默不响。

“那伙人已经到对面的温泉浴场去了……瞧,似乎发现我们了,还在笑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河对面那公共浴场里,热气腾腾的,七八个光着的身子若隐若现。

一个裸体女子突然从昏暗的浴场里跑了出来,站在更衣处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势。她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伸展双臂,喊叫着什么。她,就是那舞女。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噗嗤一声笑了。她还是个孩子呐。她发现我们,满心喜悦,就这么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直了身躯。她还是个孩子呐。我更是快活、兴奋,又嘻嘻地笑了起来。脑子清晰得好像被冲刷过一样。脸上始终漾出微笑的影子。

舞女的黑发非常浓密,我一直以为她已有十七八岁了呢。再加上她装扮成一副妙龄女子的样子,我完全猜错了。

我和汉子回到了我的房间。不多久,姑娘到旅馆的庭院里观赏菊圃来了。舞女走到桥当中。四十岁的女人走出公共浴场,看见了她们两人。舞女紧缩肩膀,笑了笑。让人看起来像是在说:要挨骂的,该回去啦。然后,她疾步走回去了。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声喊道:

“您来玩啊!”

“您来玩啊!”大姑娘也同样说了一句。

姑娘们都回去了。那汉子到底还是静坐到傍晚。

晚间,我和一个纸张批发商下起围棋来,忽然听见旅馆的庭院里传来的鼓声。我刚要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喊道:

“巡回演出的艺人来了。”

“嗯,没意思,那玩意儿。来,来,该你下啦。我走这儿了。”纸商说着指了指棋盘。他沉醉在胜负之中了。我却心不在焉。艺人们好像要回去,那汉子从院子里扬声喊了一句:“晚安!”

我走到走廊上,招了招手。艺人们在庭院里耳语了几句,就绕到大门口去。三个姑娘从汉子身后挨个向走廊这边说了声:“晚安。”便垂下手施了个礼,看上去一副艺妓的风情。棋盘上刹时出现了我的败局。

“没法子,我认输了。”

“怎么会输呢。是我方败着嘛。走哪步都是细棋。”

纸商连瞧也不瞧艺人一眼,逐个地数起棋盘上的棋子来,他下得更加谨慎了。姑娘们把鼓和三弦琴拾掇好,放在屋角上,然后开始在象棋盘上玩五子棋。我本是赢家,这会儿却输了。纸商还一味央求说:“怎么样,再下一盘,再下一盘吧。”

我只是笑了笑。纸商死心了,站起身来。

姑娘们走到了棋盘边。

“今晚还到什么地方演出吗?”

“还要去的,不过……”汉子说着,望了望姑娘们。

“怎么样,今晚就算了,我们大家玩玩就算了。”

“太好了,太高兴了。”

“不会挨骂吧?”

“骂什么? 反正没客,到处跑也没用嘛。”

于是,她们玩起五子棋来,一直闹到十二点多才走。

舞女回去后,我毫无睡意,脑子格外清醒,走到廊子上试着喊了喊:

“老板! 老板!”

“哦……”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从房间里跑出来,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

“今晚来个通宵,下到天亮吧。”

我也变得非常好战了。

我们相约翌日早晨八点从汤野出发。我将高中制帽塞进了书包,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店铺买来的便帽,向沿街的小客店走去。二楼的门窗全敞开着。我无意之间走了上去,只见艺人们还睡在铺席上。我惊慌失措,呆呆地站在廊道里。

舞女就躺在我脚跟前的那个卧铺上,她满脸绯红,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她和中间那位姑娘同睡一个卧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艳抹浓妆,嘴唇和眼角透出了些许微红。这副富有情趣的睡相,使我魄牵梦萦。她有点目眩似的,翻了翻身,依旧用手遮住了脸面,滑出被窝,坐到走廊上来。

“昨晚太谢谢了。”她说着,柔媚地施了个礼。我站立在那儿,惊慌得手足无措。

汉子和大姑娘同睡一个卧铺。我没看见这情景之前,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俩是夫妻。

“对不起。本来打算今天离开,可是今晚有个宴会,我们决定推迟一天。如果您非今儿离开不可,那就在下田见吧。我们订了甲州屋客店,很容易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从睡铺上支起了半截身子说。

我顿时觉得被人推开了似的。

“不能明天再走吗? 我不知道阿妈推迟了一天。还是有个旅伴好啊。明儿一起走吧。”汉子说过后,四十岁的女人补充了一句:

“就这么办吧。您特意同我们作伴,我却自行决定延期,实在对不起……不过,明天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也得起程。因为我们的宝宝在旅途中夭折了,后天是七七,老早就打算在下田做七七了。我们这么匆匆赶路,就是要赶在这之前到达下田。也许跟您谈这些有点失礼,看来我们特别有缘分。后天也请您参加拜祭吧。”

于是,我也决定推迟出发,到楼下去。我等候他们起床,一边在肮脏的账房里同客店的人闲聊起来。汉子邀我去散步。从马路稍往南走,有一座很漂亮的桥。我们靠在桥栏杆上,他又谈起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本人曾一度参加东京新派剧剧团。据说,这剧种至今仍经常在大岛港演出。刀鞘像一条腿从他们的行李包袱里露出来。有时,也在宴席上表演仿新派剧,让客人观赏。柳条包里装有戏装和锅碗瓢勺之类的生活用具。

“我耽误了自己,最后落魄潦倒。家兄则在甲府出色地继承了家业。家里用不着我啰。”

“我一直以为你是长冈温泉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