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自制的锅甑铁器吗?”
“不,以粟易之。”
孟子顺势反问道:“农夫以粟易器械,不为损害陶冶,陶冶者以器械易粟米,难道便是损害农夫吗?且许行何不亲为陶冶,一切皆储于其家而随时取用,反而要频频与百工交易,难道他就不嫌麻烦吗?”
陈相答道:“百工之人,本就不是边耕种边从事专业生产。”
孟子见时机已到,顺势一枪,直中其要害,他说:“既然如此,难道为国者就能够边耕种边治理天下吗?社会必有分工,官吏与百姓各司其职。百工之劳动成果,对每人均不可缺,倘每物必自为而后用之,则是率天下之民而疲于奔命呀!所以我说,社会上必有分工,有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有人劳心,有人劳力;劳心者管理人,劳力者被人管理;被管理者养活他人,管理人者靠人养活,此乃天下通行的准则。
“当尧之时,天下尚未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残害人类,兽蹄鸟迹,比比皆是。尧独忧之,选拔舜总领治理工作。舜使伯益掌火政,伯益焚烧山泽,禽兽逃匿。禹疏九河,治济、漯二水,引流入海;掘汝、汉,疏淮、泗,注之入江,中国方可耕种。禹治水在外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纵然欲耕,难道可能吗?
“后稷教民种庄稼,栽五谷,谷物熟而民得养。人之所以为人,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也。圣人又忧之,使契为司徒之官,教以人伦——父子有骨肉之亲,君臣有礼义之道,夫妻挚爱而有内外之别,老少有尊卑之序,朋友有诚信之德。尧说道:‘对民督促之,匡正之,辅助之,使之各得其所,又从而提携与教诲之。’圣人之忧民若此,难道还有暇耕种吗?
“尧以不得舜而忧,舜以不得禹和皋陶为忧,农夫则以不能耕种好田地为忧。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英才谓之仁。依我之见,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英才难。孔子说:‘尧之为君,真伟大呀!只有天最伟大,惟有尧能效法之。尧之圣德广阔无边呀,百姓竟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赞颂他。舜亦系伟大的天子!那么令人敬畏地坐了天下,但却不占有它,不享用它。’尧舜之治天下,难道不用心吗?只是未用于耕种罢了。
“吾闻以先进之中国改造落后之四夷,未闻以落后之四夷改造先进之中国。陈良本楚之土著,悦周公、孔子之道,由南而北来中国学习。北方之学者未有出其右者,此所谓豪杰之士也。汝之兄弟二人拜其为师数十年,如今师死而叛之。昔者孔子仙逝,弟子守孝三年,三年后各收拾行装欲去,与子贡揖别,相对而哭,泣不成声,方才离去。子贡返回,筑室于孔子墓旁,独居三年,然后归去。数日之后,子夏、子张、子游因有若颇似圣人,欲以尊师之礼而敬之,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可,譬如曾以江汉之水洗濯过,曾于夏日骄阳之下曝晒过,真乃洁白而无以复加了,谁能与孔子相比呢?’许行乃南蛮小子,如今(jué)鸟学舌似的怪声怪调,非我先王之道,汝背师而学之,与曾子相比,立场、态度是何其相反呀!譬之如鸟,吾闻其飞出幽谷迁于乔木,未闻其离开乔木而飞进幽谷者。《鲁颂》云:‘攻击戎狄,痛惩荆舒。’荆楚,周公尚且攻之,汝却以之为师,此乃愈变愈坏矣。”
孟子的这一席辩论与批判,犹若万马奔腾,巨石下山,江河澎湃,瀑布倾泻,雷霆万钧,弄得那陈相焦头烂额,呆若木鸡,半天才回过神来,如大梦初醒。陈相亦非等闲之辈,一旦复苏,竟也神气活现,但先前的论题早已体无完肤了,他狡猾地偷换主题说:“如从许子之道,便可市无二价,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亦无人欺骗。布帛长短同,则价相似;麻缕丝絮轻重同,则价相似;五谷多寡同,则价相似;鞋履大小同,则价相似。”
这是连三岁孩子也辨得清的谬论,根本不值一驳。女娲既能炼石补天,自然能够锔盆补缸;羿既然能援弓射九日,自然能够射猎飞禽走兽。不过,杀鸡焉用牛刀,孟子不再引经据典,单刀直入地说:“物之品种质量不一,系自然现象。其价或相差一倍五倍,或相差十倍百倍,或相差千倍万倍。欲不分粗精优劣,使其价格完全一致,岂不是在扰乱天下!倘如许行所言,真伪同价,优劣同价,美羞同价,世间岂不就要一律为恶,哪里还会再有真善美!从许行之道,相率而为伪者,岂能治国!”……
陈相再次目瞪口呆,几乎瘫坐于地。
这场辩论看来是孟子在驳斥陈相,实际是在驳斥许行,陈相不过是鸟学舌而已。
陈相丢盔弃甲而回,许行能够善罢甘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