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委婉的外交辞令呀!什么先略作减轻,待明年后完全实行,托辞而已,孟子识破了戴盈之的缓兵之计,面带不悦之色,轻轻地摇头叹息说:“今有一人,日偷邻人一只鸡。有人告之曰:‘此非君子之道。’偷鸡者答曰:‘尔言极是,只是不偷鸡吾则无美味矣。且减少之,先月偷一只,待到明年,完全洗手不偷了。’既知此非君子之道,不义之举,理应悬崖收缰,何待来年?”……
戴盈之被噎住了,那张娴于辞令的佞口张了几张,终也无言以对;那胖滚滚善于谄笑、媚笑、奸笑、猫头鹰似的笑的脸变红,变紫,直紫到耳根脖后,终也未形成一丝笑纹。在他的记忆里,在宋国这小小的天地里,从来没有人敢以这样的口气和言词对他讲话,更从来没有人这样使他难堪过……
会谈不欢而散,回到卧室,戴盈之怒发冲冠,以掌击案,拍断了右手的无名指;他恨恨愤愤,咬牙切齿,嚼掉了一颗门牙,吞入腹中……
会见决定了仁政思想在宋国的命运和孟子的不幸遭遇。
当滕文公为世子的时候,与其老师然友出使楚国,途经彭城。然友与孟子有旧,闻听孟子在宋,急忙前往拜访,并引其与滕世子相见。滕世子身高八尺,举止文雅,谈吐不凡,颇得孟子的赏识。滕世子在彭城短暂逗留期间,曾多次虚心向孟子讨教,孟子给他讲人性本善的理论和尧舜之道,世子闻后颇有豁然开朗之感。一个月后,世子师徒出使归来,重访孟子,向他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诸如怎样为君,怎样治国,如何服民,怎样与大国交往,滕是小国,纵行仁政,对天下有何裨益,怎样的人才能统一天下等。孟子逐一予以回答,有理论,有史实,有榜样。世子频频颔首,屡屡发问;孟子有问必答,娓娓而谈。
孟子说,政治清明的时候,道德不高的人为道德高尚的人所役使,不太贤能的人为非常贤能的人所役使;政治黑暗的时候,力量小的为力量大的所役使,力量弱的为力量强的所役使。这两种情形都是由上天决定的,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曾经说过:“既然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接受别人的命令,只有绝路一条。”因此他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去。如今弱小的国家以强大的国家为师,却以接受命令为耻,这好比弟子以接受老师的命令为耻。如果真以为耻,最好以文王为师。以文王为师,强国五年,弱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诗经》上说:“商代的子孙,数目何止十万。上帝既已授命于文王,他们便都为周朝的臣下……殷代的臣子也都漂亮聪明,执行灌酒的礼节助祭于周京。”孔子也说过,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拿人数的多少来计算的,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天欲无敌于天下而不行仁政,这好比是惧怕酷热的人而不肯洗澡一样。
孟子综合了世子提出的问题,发现他最大的弱点是缺乏大丈夫的雄心壮志,便进一步给他讲述了事在人为的道理,最后说道:“成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我为何要惧怕他呢?’颜渊曰:‘舜,何人也?我,何人也?有为者无不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亦系可信赖之先圣。’能否王天下,不在国之大小,汤居亳时,占地方圆仅七十里;文王居丰、镐时,所有不过百里之地,但因其能行仁政,终于占有天下。滕国虽小,倘能截长补短,拼成一个方形,边长可达五十里,犹可治成一个好国。”当然,像眼前这样不行,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要行仁政,行尧舜之道,必然触犯上层社会的利益,遭到他们的坚决反对,这将是一场激烈的矛盾与斗争,正如《书经》上所说的:“如果药物不能使人吃得头晕脑转,顽症便不能痊愈。”……
滕世子牢牢地记住了孟子的这些话,衷心地感激他的谆谆教诲,赠以厚礼,再拜而去。
为振兴祖国而欲行王政,宋王偃精神可嘉;身为国君,不能自主,受人挟持,宋王偃处境值得同情。然而孟子不能感情用事,宋之政权把持在戴盈之这样的奸佞手中,欲在宋行仁政,岂不是痴心妄想!因而孟子不得不离宋而去。闻听孟子欲行,行王政的希望成灰,宋之忠贞赤诚之臣,忧国忧民之士,纷纷前来挽留,戴不胜便是其中的一个。
戴不胜首先向孟子介绍了薛居州的贤德,他因与戴盈之的政见不同而隐居山林。倘能迎薛居州出山归朝,在宋行仁政则大有希望。
孟子没有正面答复戴不胜的请求,而是先给他讲了一个“一傅众咻”的故事:
有一个楚国大夫,欲让他的孩子学习齐国话,请来了一位齐国老师教授他。孩子生活于楚国,周围全是楚国人,都说楚国话,纵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齐国话,也未能如愿。后来这位楚大夫将孩子送到齐都临淄庄街狱里的闹市去住了三年,结果再鞭打其学楚语,也办不到了。讲完了故事,孟子说:“如今宋之朝野上下,皆为权臣之党羽,贤臣寥若晨星,一薛居州岂能改变宋之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