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人有时候说变就变。
可是,关树明却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忧郁派大叔。
也许不只是关树明一个人的忧郁——同龄人的一个时代的忧郁,关树明的大学同学,那位主流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也忧郁了,比关树明还忧郁,竟然辞掉了主持工作,回了老家,过起了隐居人的生活。
忧郁,甚至带点儿凄苦的关树明,经常会想起自己的爹妈——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爹妈象是完全消失了一样,十几年,没有半点儿消息。关树明梦游一样地过着,盼着有一天,一对花白头发的老年夫妻突然一下子站到自己跟前,然后,抱在一起,大哭一场,再然后,一家老少三代,可以一起正常的生活。
关树明找到忧郁的来源。
除了忧郁,埋在心里的还有愤怒。
有良知的,却只能埋在心里的,一直保持着的,等待爆发的愤怒!
就象某个人的爆走歌词一样,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关树明长在暗处的那对愤怒的翅膀一直在顽强地保持着张弓待发的状态,象是一个隐形人一样,在被掩盖的,暗黑的世界里游走。
……
女儿关雪站在楼道口等着关树明。
矮旧的居民楼,用灰色喑哑的色调陪衬着女儿。
看起来象是一幅带着忧郁情绪的写实派油画。
看见女儿,关树明忧郁的愤怒隐形了,女儿的世界是另一种世界,不需要沾染关树明二十年前或是三十年前那些灰暗的东西。
女儿买了两串糖葫芦——特别大的那种,五块钱一串——这样的东西,是关树明的奢侈食品。
关树明从女儿手里拿了一串,一口咬了两个,含在嘴里嚼,嚼完了,很高兴地让女儿挽着胳膊上楼。
关树明住的临时宿舍,是老机械公司的办公楼。只有两层,直筒子的南北开间的老楼房。给了两间,北面那间做饭,南面那间睡觉,厕所是公用地。
这已经很给面子了。关树明在机械公司管行政那会儿,人缘儿还不错,公司倒了,弄了个留守处,关树明没下岗,留在了留守处,可以有这么一个正常拿工资的地方。白天的时间,名义上是上班,其实就是给留守处的王总打工,每个月给3000块钱,钱当然是公司的钱,活儿却是给王总干的。
就是因为这么一层关系,关树明才能弄到这么一处容身的地方。
这也应了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
……
女儿进了屋,就忙着把两间屋子的门窗全打开了。
南北不通透的房子,确实不太适居。空气不流通,房间里总是有股怪怪的味道。
“爸,你什么时候能攒够钱啊,这房子,啊呀……”关雪看到了几只死蚊子。
关树明没吭声。忙着呢,煮上螃蟹,淘好大米,然后,洗菜。
关雪用一块纸板托着两只死了不知多久的蚊子走到北间的厨房,“爸,蚊子君仙逝多久了,看样子,是饿死地,好凄惨。”
“让它们安息吧,要是它们知道有人怀念,一定会感激上苍。”中文系毕业的关树明,只有在女儿跟前,才会把话说得雅致一些。
“写作业去吧,你喜欢吃的螃蟹君已经蒸上了。”
关树明把洗好的花菜放到盘子里,从冰箱里拿出了一袋海米。
海米加花菜,热锅一炒,加上两只红通通的螃蟹君,再加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女儿可以吃得很欢乐。
“爸,星期六不做作业,讨厌的作业……我妈说,一会儿来接我,直接去姥姥家。”
“哇,猪头肉!”
关雪看到了猪头肉,伸手就要抓,关树明赶紧端起盘子,放到了一边,“这个,你不能吃!”
“雪雪!”
很严厉的母性的声音。
姚丽青来了。
还有宁辛。
关树明忙着把蒸螃蟹的火关了,请宁辛和姚丽青进了南间。
屋里没沙发,一张床加两个旧式的书柜。
宁辛和姚丽青进了屋子。宁辛不见外地坐到了床上。姚丽青却站着,转着脸四下里看了看。她是第一次进关树明的宿舍,来过几次,没进来。
“有什么急事儿?”关树明不明就里,问宁辛。
“没什么事儿,你只管做饭,我们要去看一处房子,路过这儿。”宁辛笑了笑,“快去忙你的吧,我们又不是外人。”
关树明没说什么,倒了两杯水,放到了窗台上。
进了厨房间,把大米煮上了。关树明就在地上蹲着,心里犯嘀咕:姚丽青肯定又琢磨什么东西了。
事儿肯定还不少。
……
关树明跟女儿的饭吃得有点儿急促。姚丽青着急,没让关雪吃痛快,不停地在车上按喇叭。
姚丽青这次是真急。
一次绝佳的靠近上层人物的机会。
宁辛跟她说,温老师想在环海住一段时间,要找一处房子。这事儿知道的人很少,宁辛本来没打算跟姚丽青说,私下里跟几个朋友找了几处房子,可是,温锐都不想住。
姚丽青干过几年别墅销售,说不定能帮上忙。
温锐画了一张很简单的画儿,一栋房子,加几棵梨树桃树,房子是一块块石头的堆叠,然后,石头上有一个象风一样飘渺的少年,少年的旁边是琴。画得很任性,看不出是钢琴。有点儿琴的样子,说是古时候的七弦琴也行。
对房子的要求就是这么一张画。宁辛知道温锐的童真初恋病又犯了,却不能跟朋友说,朋友把温锐敬仰得跟什么似地,都说,这样的要求,是真正的艺术家的范儿,不过分。
八
姚丽青和宁辛一起看了三处房子。
不行。温锐否定了。
不行也得行。姚丽青硬逼着自己的老爸去了房管局,查房管局的档案。
这一招,还真管用。姚丽青的老爸是建筑行业的老工人,连49年以前的房子也查了,一共选出了十一套待选的。
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
没白跑,温锐选了两栋房子,要看一下。
姚丽青兴奋了,这事儿要弄成了,就不单单是赚多少钱的事儿了。
至关重要的人脉。
环海市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都会象对待宁辛一样,跟姚丽青走好关系。
温锐的油画值钱,潜力巨大的收藏品。
行情一直看涨。
环海报业集团的总编,天天给姚丽青打电话,问画展的日期,还问有几幅画要卖,有没有增加的可能。这样的消息,本来,应该先问宁辛,可是,宁辛跟环海报业集团老死不相往来,仇恨大着呢。
有这么一个硬实实的曲折,总编的曲线人脉就拐到了姚丽青的身上。
总编在环亚大酒店弄了个高规格的酒宴。
饭吃得很热闹,姚丽青喝得特别尽兴。电视上经常露脸的三个头面人物都给她敬酒了,还留了私人电话。
范总编指的一条路子,让姚丽青尤其兴奋。
收徒。温锐的油画独树一帜,将来,不光她自己,她名下的弟子也可以很快地出道,大把大把赚钱。
干报纸的就是有点子。女儿关雪要是早早地拜了温锐当师父,就算画得不怎么样,也照样可以出名。
名利双收。
这师真得拜。
姚丽青急火火地回家了。一开门,就喊上了:“雪雪,快来迎接妈妈,妈妈今天做了一个特别重大特别有成就感的决定。”
关雪没听见,在书房写作业呢。
姚丽青推开书房的门,“先停停,闺女,你听我给你讲,名人的成功之路,那个什么,极快速的成名之路。”
“一堆的作业,烦都烦死了,少来烦我。”关雪瞪了老妈一眼。
痛苦的实验班的悲摧生活,做不完的套题。老妈还请了一个新的家教,每周上三节课,那于家教于姑娘特别变态,没命地布置作业。
简直累成狗了。
姚丽青亲了一下关雪的脸,“闺女,我改变思路了,咱们的精英育才计划要调整一下,以后要在艺术培养上加时间,妈决定了,给你减少一半儿的数理化,高兴吧。”
“你喝多了,亲,洗洗睡吧,我继续苦逼地做作业,别忘了,六点钟叫我。”关雪看着酒意浓浓的老妈,摇了摇头,“女人一旦迷上了成功的荣耀,唉,后果不堪设想。”
“雪雪,你怎么这么说你亲爱的妈妈呢。”姚雪青拧了一下关雪的鼻子,“你是妈妈的唯一,你的成功就是妈妈的成功,我这么东奔西跑地,就是为了将来成就,成就一个,让别人,都要抬着头,仰着脸,嗯,那样子跟你说话的人,这样的女人才叫女人。”
“打住,迷恋成功学迷恋荣耀的老妈,你妨碍你伟大的女儿做作业了,请你离开,好吗?”关雪皱着眉头,拿起记题本给姚丽青看。
“啊哟,伟大的女儿,妈妈不妨碍你了,好好做作业。”姚丽青又亲了一下关雪的脸,站起来,出了书房。
进了自己的卧室,姚丽青犯神经地给关树明打电话。
“树明,有时间没有,有个事儿,绝好的事儿,我得跟你说一下,你知道,雪雪是个很聪明很有艺术细胞的孩子,我花多少钱在她身上我都不后悔,真的,树明,你那个什么,你没有钱,孩子的事儿,不用你多操心,你……放心好了,你只管攒钱,多攒钱买房子,雪雪不用你管,我来,我……比你能挣……”
姚雪青酒劲儿上来了,越说越走题,关树明听不下去了,直接把电话关了。
关树明要准备去韩国的东西,没时间听姚丽青显摆她的优越感。这女人,平时嘴挺严地,喝多了,嘴也是把不住。
把自己的前男人贬得一分钱不值,至于吗?
曾经,也是在一张床上滚来滚去,很恩爱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