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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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来年的来年

1

这西山坡的园地呀,种出的菜叶子油油绿,一棵菜都够艾芽合抱了,还嫩得跟菜秧似的。看看艾芽,红红的衣衫绿裤子,在菜园子里追着蜻蜒跑呢,知不知道,妈妈在身后悄悄地看着她,她就是一只好看的红蜻蜒呀。

春蔓拔了菜,装进了菜篮子里。才拔了三两棵,看着一畦畦的菜长势这么好,舍不得多拔了。走过去扶了瓜秧,让秧顺着瓜架长,一面把秧地里的杂草捋了。捋草时蹦出一只蟋蟀,棕黄色,粗壮的双腿,在秧地里蹦起跳落,抖动着胡须。叫了一声艾芽,说快过来,妈妈给你逮只会跳的虫子。艾芽听了妈妈的话,放开捕不着的蜻蜒,摇晃着小身子朝妈妈跑来了。蹲下身子,才要逮蟋蟀,却看到草丛中又跳出一只,这一只很小,就好像是大蟋蟀的孩子,一大一小两只虫子靠拢了,互相看看,一起抖动着长须。

春蔓看着,不由出了一会神。

艾芽问妈妈虫子呢?妈妈说跳开了,我们不玩虫子。

日头靠着西山尖过去了,阳光平淡下来,好像稀薄的小米汤,山坡上三五棵青柏站在光影里,一动不动。抬起头来,眼前围起了一道道山坡,浅绿深绿土黄黝黑的山,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春蔓抱着艾芽,一面拎了菜篮,挂在一条手臂上,走出菜地,走在了狭窄的坡路上,缓缓往山下走。坡下的路面宽了一些,路旁边有小溪,溪中一潭绿汪汪的水,倒也像是一棵绿油油的菜。把艾芽放下来,让她在路边的垫石上做好了,看着妈妈下溪去洗菜,等着妈妈回来。艾芽点点头,黑豆似的小眼睛一眨一眨,这孩子,都跟年画上的福童一样好看了。

在水潭前面蹲下来,这水面呀,竟然是一面镜子,春蔓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了,头发松散了,掉了一缕在额头上,还是乌瞅瞅的黑,眼睛,大了一些,那眼睛的里面,好像,有些空洞,再看看,那眼眸的深处,横一道,竖一条,盘节交错,那里有东西,那是一团迷乱呀!迷什么?乱什么?还,还能是什么呢?不看了,不想再看到自己的那一双眼睛,伸了手击打水面,三下两下打破了水面,让水面成了一面破镜子。

洗完菜起来时不见了艾芽,四下看看,都不见小人的身影,人呢?不见了小心肝,一颗心一下子空落,又一下子揪紧了,连忙叫,艾芽!艾芽!

山谷倒学起了叫唤,艾芽——

再叫了几声,还是不见人影,天呐,我的小艾芽怎么啦?一面喊,心发抖,手脚发抖,手里的篮子掉在了地上,洗好的青菜落了一地。

正焦急着,一个土包后面传来了咯咯的笑声,是她!是心肝宝贝的声音!连忙寻着声音跑过去,一看,好个小家伙,蹲着身子仰着小脸直笑呢!一把把她拉了过来,想骂她,骂她躲起来干什么,也不看看,这土包是什么,是坟头!一想,怕说出来吓着孩子,不说了,把孩子抱在怀里,再不敢松手。过来把菜捡了,装回篮子里,也不下溪去重洗了,拎着沾了尘土的菜往外走。

2

山凹,绿树杂草一片,几幢低矮的房子,石头垒的墙,石板做瓦片。春蔓抱着艾芽朝一家走去,只见那家房前屋后种了桃树李树,果子在枝头红绿。

男人坐在屋前的空地上,他的身前支着一只石磨盘,左手拿锉,右手拿锤,在整磨盘槽。艾芽从春蔓的怀里下来,叫声爹,朝爹的面前扑去。爹便放下手里的工具,伸过来一双长满厚茧的大手,把女儿搂进了怀里。

春蔓的脸上没有笑意,绷着,脸色也不好,不知道是因为受了艾芽淘气的惊吓,还是别的。拎着菜,低头进屋去了。男人的目光在女儿的笑脸上,那余光,却落在了女人春蔓的身上,看到灰暗的表情,他的脸也展不开,但是不能让女儿感觉到什么,听着女儿说蜻蜒,说跳虫,不自觉把女儿搂紧了。

屋子里阴暗,一边是简陋的灶头,灶口一片烟黑,灶台上几只粗瓷碗,另一边一张木板床,床上旧被子,床的下面还有地铺,柴草上面一张薄席,搁了一床被子,那被子折叠整齐。

春蔓从水缸里舀了水,洗了菜。把菜搁上刀板,拿了刀,一下一下切着。看春蔓切菜的动作,是老牛耕田,可是并不是老牛,是像老牛一样耕田,下刀慢,刀下的力度却无端地加注了,每一刀,不仅是切断了菜,还深深切入了刀板中,如果刀板会叫痛,刀板也许会问一问春蔓是怎么了,问一下春蔓的心头是不是藏着什么事情。

艾芽从爹的怀里下来,蹦跳着,把两支拐杖一支一支拿过来,交到爹的手里。爹的眼睛里闪出亮亮的珠花来,却不让女儿看见,用粗糙的手掌抹去了。爹支着双拐站起来。爹的一条腿踩在地面上,那条腿,是弯的,另一条腿弯得更厉害,弯弯斜斜地挂在半空。爹的脚上,是一双草鞋,爹自己做的。爹一年到头都穿自己做的草鞋。艾芽的脚上是妈做的布鞋,鞋头上绣着一丛艾花。

艾芽以为爹会进屋子里去,爹在桌子前坐下来,等着妈把饭和菜端上桌子。爹却走上了门上的小路,瘸腿人拄着双拐,吃力地朝前面走。

艾芽在爹的身后叫,爹!爹!

爹回过头来,跟艾芽笑一笑,说,芽儿进屋,爹马上回来。

爹果真很快回来了,爹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枝条,是柳枝,老柳树笔直细长的枝条,枝条上还挂着几个绿绿的叶子。艾芽以为爹折来柳枝给她玩,高高兴兴去接,爹却不给,把柳枝插在了艾芽够不着的墙缝里。

吃过晚饭,月亮从纱衣一样的云里出来,白亮亮的,好像神仙姐姐的灯笼,照呀照,把黑瞳瞳的山凹都照亮了。艾芽去屋子里拉妈妈看月亮,走进屋里,看到妈妈站在屋墙前,她的脸贴着墙壁,她的眼睛一定穿透了墙缝,看着天上。

3

艾芽和爹睡板床,妈睡草床。艾芽问妈妈为什么喜欢睡草床,妈妈说她是属兔子的,兔子喜欢在草里做窝。艾芽说要跟妈妈一起做兔子。妈妈说艾芽是猴子,要和猪在一起,帮帮爹这头跑不动的老猪。

睡梦里艾芽尿床了,从自己热烘烘的尿塘子里醒来。睁开眼睛黑漆漆的,听到有声音,是爹和妈在说话。

爹说,你要不放心艾芽,一起带着去吧,我也知道,是我对不住你。

妈说,不,关山,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我不会把艾芽带走,没有她,你活不下去。

爹说,我要是死了,就烂在这屋子里,等到艾芽长大了,你告诉她,让她回来把我的碎骨头收拾一下。

妈那里没有了声音,却传来了哭泣声,声音很低,很闷,好像嘴巴里咬了东西。

爹还说,我原来就是个活死人,只要艾芽能过上好日子,那就是替我在过,艾芽过得有多好,就是我有多好,有了艾芽,我算是重新活一回了。

妈抽泣着说,等到来年吧,来年艾芽上四岁了,搬条小凳子垫上脚,她能在锅里给自己盛到饭了。

艾芽想,什么来年?妈说来年艾芽四岁了,四岁的小姑娘是不是更加漂亮?我扎起小辫子,穿着花衣衫,会像好看的红蜻蜓那样飞起来飞起来吗?

艾芽在她尿出的水塘里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给艾芽穿衣服,艾芽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她晚上做了个好大的梦,梦见妈妈呜呜哭。妈妈说艾芽记住了,妈妈在艾芽的梦里肯定哈哈笑。艾芽说妈妈你骗我,你的眼睛是红的。妈妈说兔子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艾芽说对呀,妈妈是兔子,爹是老猪!忽然啊呀一声叫起来,伏在妈妈的耳朵边说,猴子昨晚在床上尿尿了。

揭开被子,发现床上果真被尿湿了一大块,而摸一摸艾芽的小身子,是干燥的。艾芽一看笑了起来,说,是不是我记错了,是爹尿床了。妈妈在艾芽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你爹半夜里又把你抱出了水塘,让他自己躺进了水塘。

4

春蔓是山里人家的好女儿,老爹过世得早,屋子里一个多病的妈,还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哥哥。

春蔓喜欢读书,她把老师教给的课文流水一起背出来,她把从学校得来的奖状一张一张贴在老屋灰黑的墙壁上。春蔓的脸,是残破的家中的一盏灯。那个时候,春蔓心里有个梦想,一个美好的愿意,想上一回,她的心里会很甜,但是她从来不告诉谁。

春蔓每天放学回到家,飞快做完作业,马上拿起刀子去割草,拿绳子去捡柴火。她割草比别人快,捡柴火比别人多,在背着草背着柴火回家的路上,她会在路旁采一朵野花,看一看,在鼻子前面闻一下,插上自己的发际。

姑娘瘦小的身子,她的身子上压着草垛,压着柴棍,在她散乱的发间,开放着一朵二朵好看的山野花。

春蔓去不成学校了,家里交不出学费,而且妈妈不让她再去学校,让她和她哥哥一起挖地种田。

春蔓没有哭,她抱着书,在月亮下面的空地里静静地坐着。那晚的月亮,很圆,很白,好像一盏天上的灯。春蔓在月光下面一直坐到了天亮。天亮以后,春蔓扛起锄头,和哥哥下地去了。

春蔓会绣花,不用描底,红线绿线一针一针过去,花开来了,鸟飞起来了。春蔓会织毛衣,姑娘家凑不起买毛线的钱,捡来破旧的棉纱手套,洗了,拆了,一截一截连接起来,还有人家给的一把红线,一把绿线,织起来,织成一件梦想一样斑斓的毛衣。知不知道呀,春蔓还会走棋。春蔓看到大峰哥和人家走棋,停下脚步站在棋盘前看了一会儿。大峰哥问春蔓会不会走棋,春蔓摇头,连忙走开了。有一天下雨,大峰哥带着棋子,过来教春蔓走棋。才一两回,春蔓便会了。后来走了几回,春蔓能跟大峰哥战个平局了。

大峰哥他的脑门宽宽的,他的鼻子很高,他笑起来,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大峰哥当兵入伍去了。大峰哥走的那一天,悄悄跟春蔓说,我喜欢你,要是你也喜欢我,等着我回来,我们永远在一起。

5

有人主动上门来替哥哥提亲,真是天大的好事,老母儿女都从心头里笑出来。看看这个家,一个草棚呀,哪里敢想有个人住进来?兄妹两个一年到前努力扒泥啃土,三分田一亩地,老妈要吃药,还要给人家交点税费,就算不吃不喝,也没有能力扶起一根梁,添上一片瓦。

提媒人接着说了,对家有个要求,换亲,那边的女儿过来,这家的女儿过去。

媒人也说了,那家的情况不太好,男人小时候得过麻痹症,拄两拐。

知道春蔓曾经的理想吗?知道春蔓在背书,贴奖状,往发间插野花的时候想着什么?春蔓有理想,春蔓当年的理想是,考上大学!走出深山,去城里!

去书本上写那样的城里,有楼房,有街道,还有与自己相爱的人。

让春蔓跟人家换亲?跟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瘸腿人过日子?

春蔓当着妈妈和哥哥的面,说,打死我也不干!

妈妈当晚喝下了大半瓶的农药。她说,她不能眼看着儿子打光棍,也不能看着女儿受罪。她说她活着是儿女的累赘,她走了,儿子的事情由着儿子自己,女儿的事情由着女儿自己。她说,农药留了点,菜地里需要用。

妈很快断了气。可是妈的眼睛一直睁着,圆圆地睁着,任凭人家怎么按,也不能把眼皮按下来。

直到春蔓叫了一声,妈,我一定让哥哥把嫂子娶回家!

那双死人的眼睛,一下子合上了。

两边的女儿出了嫁,两头的媳妇进了门。过了一两年,一边添了个小的。

6

那一天春蔓坐在屋檐下给艾芽喂奶。桃树李树上的果子红红的,几只鸡在门前的空地上扒食,山水静悄悄的,日头挂在天上一动不动。

一个男人,杨树杉树一样挺拔的男人从山路上走来了。春蔓并没有看清远处的来人,她低下头,抚摸一下艾芽粉嫩的小脸,笑了。她抬起头的时候,男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一惊,一愣,她看清了,她认出了他,是,是大峰哥!

春蔓慌乱地把乳头从艾芽的小嘴里拔出来,把乳房塞进了衣服。

回屋沏了一杯茶,大峰在春蔓的对面坐着。他的眼睛目光咄咄的,盯着她,而她低着头,轻轻地,慢慢地,缓缓地摇动着怀里的艾芽。

大峰说,我退伍了。

春蔓说,嗯。

大峰说,我在城里找到了工作,留在城里了。

春蔓说,嗯。

大峰说,我知道你的状况。

春蔓说,嗯。

大峰说,你离开这里!跟我走!

春蔓又是一惊,不由抬起头来,只见她的脸色都变了,不是绯红,而是苍白,就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说,不,不,孩子这么小——

大峰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肯走,你的一辈子就葬身在这里了。

大峰说,城市很大,不怕你找不到活干,找不到饭吃,那里的生活不一样,人的一辈子也就不一样。

大峰说,一个人只有一辈子,也要考虑为自己活着,好好活一回。

大峰离开的时候,春蔓说了一句话,她说,来年吧,来年艾芽断了奶,我就放心了。

7

瘸子爹坐在矮屋前,用他一双有力的大手,一遍遍轮动着石磨,把粗粮糙米磨成粉,让女人孩子端进屋子里,让一家人吃到细软的面饼,细糯的面条。

爹还一次次采来柳条,一根根编织起来,编成了一只篮子,挺大,差不多是筐了,很结实。在筐子上绑了两根带子,背起来,大小正合适。

爹编好了柳条筐,把筐交到妈的手里,说,你把东西放筐里背着,手不要放开艾芽,这样我就放心了。

妈说,我不走。

爹说,别让人家再等了,人家会等不及。

妈说,西山坡的黄瓜快老掉了!北山的红薯要种!东山的豆子要除草!南山的荞麦在扬花!

妈说,艾芽只有三岁!

妈说完放开声音大哭了,哭得瘦削的背一耸一耸,哭得矮小的破房子一颤一颤,哭得爹抓起一根柳条,没头没脑抽他自己。

妈说,来年吧,来年艾芽四岁了,拿条小凳子垫个脚,能够在锅子里盛到饭了。艾芽不要把凳子踩翻了!

妈说,来年吧,来年艾芽五岁了,五岁的艾芽能学会做饭了。艾芽呀,火不能碰着,开水不能烫着!

妈说,来年吧,来年艾芽六岁了,六岁的艾芽去西山坡拔棵菜,去溪里洗干净,啊呀,那个水潭好深呀!

妈说,来年吧,来年艾芽七岁了,七岁的艾芽上学了。艾芽从学校带着奖状回来,会喊妈妈的呀!

妈说……

8

我是艾芽,关山和春蔓的女儿,关艾芽。我考上了大学,带着春蔓的理想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带着春蔓的理想留在了城里。

爹说过,我活得好,他也就重新活了一遍。

爹去世了。爹得了绝症,妈带着爹第一次来到城里,看了城里的医生,吃了许多药。但是爹的身子好不回来了,就好像石磨的轴心坏了,再也转不动磨盘了。是妈整天整夜守在爹的病床前,一口水一口汤,照顾着爹,让爹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爹临走前跟我说了一句,他说,你妈,她不容易。

爹走后,我向妈提出来,要她离开山里,来到城里,城里有楼房,有街道,有女儿,说不定还会碰到大峰舅舅。

妈摇摇头,她说,来年吧,来年把你爹的坟土掊结实了,我就放心了。

我妈说,来年吧,要把老房子修一修,到时候你带着朋友回来,总要有个像样一点的房间。

我妈说,来年吧,到时候外孙外孙女回来,我得带着他们去给外公扫扫墓,还要让他们去西山坡看看菜地,那地里种出来的青菜呀,菜叶子油油绿,黄瓜一条条,又鲜又嫩。

来年!来年的来年!我知道我妈还会说,来年吧,西山坡的黄瓜又要老掉了!北山的红薯又要种!东山的豆子又要除草!南山的荞麦还在扬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