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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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过年

灯光下河水不流动了,几道碎光漂浮在河面上,微微抖动。似玉依了石栏杆站在河边,穿了件加长加厚的棉衣,戴着帽子,脖子上绕了一条围巾。风从河面上吹过来,不大,吹在脸上冰冷,找着缝隙往衣服里钻,跟人抢夺身体里的热气。似玉伸手揉一揉脸颊,沿着河堤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看见河面上闪亮了几下,传来啪啪的声音,有人在对岸放烟花,看见一个接一个的烟花钻进了水里,炸开,漫延。上游有人放,下游也放,远远看过去,看到河面上的光点更加细密集中,一个个花球,在河中绽开又合上。放烟花的越来越多,河面上一片闪烁。

今天是大年三十,吃完了团圆饭放烟花热闹。似玉一个人吃了年夜饭,吃完饭一个人走出来走上了苕溪河堤。来锦城已经几年了,以前在厂里做事,放了假每年回乡下老家过年,今年从厂里辞了职,年初转下小商品市场一个店面,年脚这几天生意好,舍不得把生意丢了,和丈夫说好今年不回老家过年,丈夫也同意了,年前婆婆打来电话,说是看到人家儿孙满堂,自己的儿媳孙子不在跟前,太冷清了,电话里传来公公婆婆的叹气声,丈夫忍不住了,回头跟似玉商量,还是把生意停了回家过年。似玉懂老人的心思,大过年的谁不指望一家老少团团圆圆,但似玉实在舍不得丢下这几天的好生意,转店面的时候借人家的钱还没有还上,这几天的生意放在平时要做上好一阵子,咬一咬牙,让丈夫带着孩子回去,自己留下守店。一直守到今天下午,市场全都关门了,街路上也几乎看不见了人影,这才收拾东西关了店门,去超市里买了几样东西,回家给自己过年。

冷风还在推似玉,回去回去,回到你自己的租房里去,似玉又朝前走了几步。公公婆婆丈夫儿子他们不知道有没有吃完年夜饭,一张八仙桌,公公婆婆坐在正位,一边是丈夫,一边是似玉,儿子在爸爸旁边坐了一会儿,被爷爷抱过去了,坐在爷爷奶奶中间,跳上跳下,一会要吃这个一会要吃那个,爷爷奶奶瞧着小宝贝乐呵呵笑着。似玉没有回去,桌子上少了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人提起她。

他们吃完了吗?要是吃完了,丈夫会记着给似玉打个电话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看,信号很好,没有未接电话,本来想打个电话回去,心想还是让他们安心吃饭吧,把手机放了回去。前面有条石椅子,不怕冰凉,上前坐了下来。

喧哗过后,烟火渐渐稀落下去,河水浑黑一片,忽然间远处又冲起一炮,在半空里炸开,烟火下看见一幢幢楼房的黑轮廓。

要是有一个人说说话多好,一声问候也好,但是大过年的,谁都忙着,谁还惦记似玉一个人坐在苕溪岸边。

到底冷,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跺跺脚,把围巾拉一点起来罩住半张脸。身旁是苕溪南路,锦城休闲娱乐一条街,有茶室酒吧咖啡厅,挺热闹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两家还在经营,那灯光看去格外亮,亮着灯光的门窗让人感觉暖和。

有人来了,一个男人,竖着大衣领子,有些杂乱的头发,看样子也是外地人,一步步,朝似玉这边走了过来。年前发生了多起外地人抢劫盗窃的事情,似玉算不上城里人,但跟城里人一样害怕偷盗抢劫的外地人。那个人走近的时候似玉的双手下意识压了压口袋,幸好口袋里没有带钱,只有一只手机和一串钥匙,把手机和钥匙抓在手心里。男人走过似玉跟前,似乎朝她看了一眼,没有停下来,走过去了,似玉松了一口气,抬头朝那背影看了一眼,心里想要是这个人经过时停下来不走怎么办,跑开,喊叫,还是斗智,不过也不见得都是坏人,要是不坏,停下来大家说说话啊。

前面的那人好像感应到了似玉的心思,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又走回了似玉的跟前,看着似玉,似玉也看着他,瞪大了围巾外面的两只眼睛,听男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快回家去吧,大过年的,不要有什么想不开。

怀疑她来河边寻短见了。

灯光下男人的眉毛很黑,脸很瘦,看起来和似玉差不多年纪,似玉想朝他笑笑,感谢他的好心,但脸麻木不会动了,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朝那男人说,你怎么不在家里过年?

男人见她不像是要跳河寻短见的人,是自己多心了,尴尬笑笑,说他回不去老家过年,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得慌,出来走走,吹吹风。

把话说在心坎上了,警惕心还不敢放松,再问,交通这么好,怎么回不去?

男人叹气,走过去把身子斜依在石栏杆上,转了头说,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是舍不得来回的费用,在厂里打工,一年下来省吃俭用还是看不到钱,年终好歹有了几个钱,回去过年一趟来回得化掉大半,还不如寄回去,让老婆孩子好好过年。

说是老家离这里几千里路,坐几天火车还要坐汽车,春运里车票贵,买了票上车还要收钱,尽宰人,好不容易挤车回家睡不了几个囫囵觉就要往回赶,赶到厂里迟到了受处罚,轻的罚钱,重的被一脚踢开,卷起铺盖走人,又要到处找活到处求人。

说老家过年时家家门前挂灯笼,办灯会,搭了戏楼戏台,台上唱文戏武戏,演变脸。

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河里,河面上光影点点,是不是看到他老家的灯笼了。

走过来,和男人一起靠在河栏杆上,看着河水,说老家过年的时候家家贴红对联,放烟花放爆竹,大人小孩子穿了体面的衣服走亲戚。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丈夫打电话来了吧,慌忙在口袋里拿手机,眼前有个陌生的外地人,该不该把手机拿出来?拿吧,拿出来先看一眼男人,正看着自己,一个慌神,手抖了一下,不好,手没有握住,手机从手里滑开了,赶紧捉,没有捉住,啊天,手机在栏杆上碰了一下掉进河里去了。

扑嗵一声。

似玉把身子扑在栏杆上往下看,满肚子懊丧,虽说手机是旧的,是丈夫用了退下来给自己的,丢了到底可惜,买只新的要好多钱,还要办卡,多麻烦。

男人脱了大衣让似玉拿着,说一声我下去看看。

似玉阻止他,哎哎,你不要下去了,这么黑你能看到什么?再说手机从水里捞起来也没用了。

男人没有回头,找到台阶朝河沿走了下去。

好一会儿才上来,说是水太深,够着不河底。男人肯定扑在河沿掏摸,胸前和袖子湿了,还滴着水,怕他冷坏了,急忙拿大衣让他穿上,一边说,去我屋里喝杯酒暖暖身子吧,不要冻着了。

又说,也只有我一个人。

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头跟着她走了。

似玉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了,黑夜里跟陌生男人说话,还把他带去自己的屋子里,万一被别的人知道,被自己的丈夫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她?但是似玉好像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不怕这些了。

穿过苕溪南路的时候前面开来了一辆车,经过他们的身边嚓一下开了过去。男人挡在似玉的身前,车子过去以后才让开。

穿过两条弄堂来到似玉他们的租房,打开铁门,一幢四层楼的房子,房前一个小院子,房客们都回家过年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打开过道里的灯,上了楼,似玉的房间在四楼,拿钥匙开了门。

出去的时候生了一盆炭火,回来满房间都热着,拿火钳子在盆里拔了几下,炭火还红旺,从纸板箱里再夹了几块木炭埋在火堆里,放下钳子,把围巾解了拿下,把棉衣脱了。

男人站在似玉的身后,打量了这一眼这房间,房间不大,这一边放了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另一边一张床,一只柜子,还有些零碎的东西,都叠放整齐,中间挂了一道布帘,现在是打开的,要是拉上,就分隔成里外两个空间了。

去柜子里拿了件她丈夫的内衣,让男人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男人开始不肯换,说火盆前烤一烤就干了,似玉坚持让换,换下来容易烤干,烤干了再换回去。男人打了个喷涕,说不定受冻感冒了,便没有再说什么,接了内衣走进里间,她这里哗一声把布帘拉上了。

似玉丈夫的衣服穿在男人身上小了点,将就一下了,拿过换下来湿衣服架在火盆边上。已经把一瓶黄酒倒进了铝锅里,加了点姜丝和糖,架上炭火热起来。

脱了外套,似玉身上一件玫红色紧身毛线,开了V字领,有些低,心里想需不需要换件衣服,偷偷看一眼男人的脸色,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男人拿了火钳在拔火,跟似玉说他叫陈青,耳东陈,青天的青,似玉也把自己的名字跟他说了。

一会儿锅子里的酒气冒出来了,和了火盆里的热气,满屋子升腾起来,弥漫开来。拿来两只杯子两双筷子,还有几样为自己备下过年的蔬菜瓜果,摆在桌子上,跟陈青说,我不会喝酒,陪你喝一点。

把酒从锅子里勺出来,先把陈青的杯子加满了,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半勺。杯子里明艳的黄色,热气还在升起,在杯壁上凝结了,凝结成一圈细白的雾珠。

似玉举起杯子,来吧,过年了。

陈青拿起杯子,微笑了一下,跟似玉说声谢谢,眼睛明亮,鼻梁挺直,一个面貌不错的男人。

两个人轻轻碰了一下杯子,啜了一口酒。

似玉给陈青夹菜,陈青说似玉你客气呢,似玉夹了一筷子菜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味道比先前好多了。

就着酒菜,慢慢说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经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那个说的时候这个听,这个说那个听,差不多的身世和经历,都品味得到对方的甘苦。

陈青的一杯酒喝完了,似玉杯子里也空了,拿过勺子再勺酒,陈青说我来,接过勺子,先在似玉杯子里加,似玉说我够了够了,陈青就没有再加,给自己加,加了一半不加了,似玉说你量好你加满呀。听话把自己的杯子加满了。

酒进了肚子脉管里的血一下子流快了,身子热起来,脸和脖子是不是已经红起来了,似玉说我今天喝多了,我脸红起来一定很难看。

陈青说没有啊,你很好看。

似玉举起杯子,说陈青我敬你,你干一杯。

陈青果真拿起杯又跟她碰了一下,仰起头一口喝了下去。锅子里已经没有多少酒了,似玉把锅子拿了起来,把里面的酒全都勺进了陈青的杯子里。

放下锅子回到桌子前坐下,抬头看陈青,发现他正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心里头格登了一下。看见陈青伸出手,慢慢朝似玉伸过来,似玉缩起身子一下子跳开,惊问,你要干什么?

叫声让陈青醒了一下,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他说,对不起似玉,你让我看见我媳妇了,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握一下你的手,感受一下过年了,媳妇在身边。

陈青又喝了一口酒,低下了头,看样子不好意思抬起来。

似玉把身子移了移,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地伸了过去。陈青看见了似玉的手,没有握,抬头看了一眼似玉,眼睛是湿润的。

似玉说,你握吧。

果真伸出手来,轻轻握了一下马上松开了。

低了头说话,像在自言自语,说许多时间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城里没人拿正眼看外地人,干牛马活,赔人家笑脸,拿最低的工钱,到头来还是让人瞧不起。

说有一次看到一个城里妇女掉了东西,捡起来给她送过去,人家见自己的东西在外地人手里不问原由尖叫一声,抓小偷!围过几个人不容他分辨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鼻青脸肿,还不敢去看医生,医药费太贵,去一趟,十天半月的活白干了。

似玉说一样的,起半夜进一趟货回来,撕破喉咙跟人讨价还价,一件衣服一双鞋子赚个三块五块,交房租,交税交管理费水电费,到头来一年白忙了,说不定还赔钱。

说孩子生病了也不敢去大医院看,去小药店买了药喂孩子吃,哪里知道是坑人的假药,孩子吃了药病得更厉害了,结果化了更多的钱,还受罪,有人让投诉药店,药店是城里人开的,他们背后有关系有人,诉了也是白诉,弄不好还要被打击报复,只有认晦气认命了。

说是一样命苦的。

说是一样苦命的。

又拔了拔火盆,热气在灯光下升腾,灯光迷朦了,窗玻璃上白茫茫一片,沉沉的黑夜在窗外。

说过年了不是,旧年去新年来,新年新气象,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不要再说伤心事了,来,我们跳个舞吧,祝愿新的一年里你我大家都有好运气。

我不会跳舞。

我也不会。

四只粗糙的手握在一起,学着走脚步,你踩了我的脚,我踩了你的脚,格格笑了。渐渐把对方的身体箍紧了,箍在一起慢慢跳着,摇晃着。

燃烧的炭火发出爆裂的声音,哔剥,溅起几颗火星子,闪亮了一下,落回了火盆里,一会儿熄灭了。

两个人相拥着,慢慢挪去了里间。

男人的气息,女人的气息,揉合了炭火和酒菜的余味。听见彼此的心跳,低下头来,迎上脸去,轻轻接触,一下子狂热了,贪婪地吮吸起来。

哗一声拉上了布帘,把火盆桌子还有酒杯碟碗挡在了布帘外。

毛衣,内衣,一件件脱下了,丢在一边,飞快钻进了被窝,紧紧拥抱着对方,都在微微颤抖。

我,我怕伤害你。

不怕,我们过年。

叠合起来,一下子进入了,饱满,很温暖,有力撞击了几下,四肢十指全都柔软酥香了,喘息着,在男人耳朵边轻轻说,真好。

啪啦啦满城爆竹烟花声大作,白亮的影子透过窗子映在布帘上,一闪一灭,起身把自己的衣服男人的衣服抱过来,说,新年到了,起来吧,我们去放烟花。

新年到,新年好,新年新气象,新年新风光,爆竹声声,一声接一声,一声紧一声,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声球,腾地而起的烟花把整座锦城照亮了,烟花下的功臣山,烟花下的钱王陵,烟花下的苕溪南路。

似玉拿着一个烟花和陈青跑到了院子里,把烟花放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陈青打火点上一支烟,把烟递给似玉,你来点火。似玉笑着赶紧摆手。陈青走去烟花前,把烟猛吸了两口,吸出一截红火,蹲下身子,回头朝似玉笑了笑,转过头朝引火索点去。

似玉缩在一边捂起了耳朵。

点上引火索了,一道红亮哧哧走着,走进印刷着红红绿绿的烟花匣子里不见了,忽然间嘘一声,一道火光从匣子里面冲出来,冲上半空,啪一声,啊,好漂亮一把水晶伞,水晶伞黯淡消失了,又一道火光升起来了,啪啪,天女散花,繁星点点……

天微微亮了,陈青要走了,回他自己的地方。

火盆前的衣服已经烤干,摸一把,柔软温热,一件件穿起来,外面冷,似玉替他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

陈青搂着似玉,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似玉把陈青送下楼,送到院门外,陈青朝他摆摆手,回吧你,别送了,天还早,回房间好好睡一觉。

你也回去睡一觉。

走了。又回过头来,说,我会记住你的!

笑开,很灿烂。说,不要记住了,都是去年的事了,好好干活,今年争取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