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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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揩掉泪水,爬进雨中

一场新雨把山林梳洗过了,清新,明亮,泛着薄薄的云雾,空濛而恬淡。鸟儿湿淋淋的啼鸣中也活泛着湿气。村庄安恬,像笼着一层青纱的少女。燥乱的心儿也嘹亮满盈柔情呢。几天前,太阳高照,大地像灶口,发出轰轰的声响,整个世界火辣而焦渴。这场雨,使天地勃然生动起来。

这只母蛇蜷卧在一块石板下的巢穴里。外面淋淋的夜雨使它的梦轻柔缤纷。现在,太阳出来了,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正泛着五彩的光芒。它娇柔地扭动身躯,缓缓爬出穴洞,它爬到石头铺就的沟渠里,伸臂舒腿,又慵懒地打起盹来。可是,远远飘来人和牲畜身上浓烈的气息,还有杂乱的声响。它还是任自己壮着胆儿继续那个温暖的梦。它梦见自己随着墙壁爬到了沙朵的房顶。当它从天窗垂下身子四处张望时,看见灶头的铜器闪闪发光,灶口墩着两口大锅,灶壁上凌乱地搁着碗儿,一蓬蓬火伸出莲花似的舌苔,发出嗡嗡的好听的音乐,最撩拨心灵的是锅里盛着的满满的牛奶呢。想象甘甜的味道,它在空茫中做着舔奶的样子。它有些饿了。母亲说它已经长大了,让它独自觅食、生活。临走时,又丢下一些干硬的生存哲理,让它慢慢咀嚼。可是,它是一个天生慵懒的孩子,内心又十分脆弱。它在暗夜里饮泣吞声,难过了很久。难过又有何用啊。它再也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了。第一天,它一无所获,饿得前胸贴上后背了,太阳又毒,它又渴又累,便狠狠地昂起头对着天空怒吼了几声。第二天,终于捉住了一只小老鼠,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却被扯草的女人看见,又跳又叫,抓起石头就砸它,身上挨了几下。它狠狠吐着信子,那女人蹦跳不止,看得出她又怕又气。她念着咒语,吐着口沫,不顾死活地又冲过来,要用弯月似的镰刀砍身子,它只得没命地逃跑,最后钻进石墙,才躲过劫难。母亲曾告诉它,最大的敌人是自以为是的人类。它还隐约记得说,只要让人看见吃老鼠,就要想法子逃命,因为这被人视为大不吉利,他们把你砍成身首异处,才认为消了灾。它蜷卧石缝里,听见那女人一路念着经文回去了,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这才平静下来。它不明白苦苦觅到一点饱肚的食物,却被人视为不吉。这与他们的世界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那一天,它整天不敢出洞,到了深夜,只剩了万物梦的声息,它才爬了出来。

今天,已是第十天了。这些天来,它历经了多少风雨哟。每一件事情都让它刻骨铭心,也使它伤痕累累。有一天,它不小心,从天窗上掉了下去,啪的一声,落到灶头上,痛得哀声大叫,昂头看看,没大伤口,牛奶的气味浓郁弥漫,它爬进锅里,啊,甘甜的汁液柔柔的沉醉地流进肚里。直喝得肚子圆胀,才把头抬起来,缩回身子,睡在暖和的灶旁,直到人的气息变得浓厚了,赶快逃走。它从木梯溜滑下去,在柱子根歇息。差一点被牛蹄踩个正着,它惊悚地昂头,吐着信子,挑衅地盘直身子,准备搏斗。然而,满目是擎天柱似的牲畜腿的森林。它害怕了。而在牛的背后是它们的主人——人!它在牛脚上咬了一口,牛缩回了脚,哞地叫一声,那庞然大人冲了过来。跑呀!它对自己说。赶紧伸开身子,没命地向草丛中蹿去,它又听到人的叫喊。它伏在石壁下,心中狠狠地诅咒道:可恶的人!为啥不让我安生呢?

人是我们最大的天敌。它想着母亲的教诲。

然而,它们的世界里哪里能躲避开人的影子呢?人无处不在。人充满了恶毒的攻击力啊。

它再一次流下孤独的眼泪。它有些哀怨地想着狠心的母亲。它怎么知道,母亲早已被一群小孩肢解,暴尸荒野了。

蒙蒙的细雨又飘飞起来,这是危险相对少的觅食机会。它揩掉泪水,爬进雨中………

这是天意,是我命运的一面镜子

回到山谷中的小城已经有许多天了。鲜活的空气,明亮的阳光,湛蓝的天宇以及日渐葱茏的大地,都让人感到清爽自在,连自己的身躯、思想似乎都变得透亮起来。城市的噪声中,罩覆心灵的压抑沉闷已经遗落在山的那边了。可是,这寂静和清爽又是多么令人安适,让人产生怠惰啊。灵魂都显示出垂柳拂地般的慵懒睡意。噢,得失之间造物永远是公平的,分寸里似乎隐藏着天理呢。在这份闲适安逸中,心灵超脱,人却丧失了锐气斗志。在雪域净土,藏人——这个世界上最为执著的冶炼心灵的民族,是与千百万年沉默冷峻的山水之间气息是相通的。由此,我多了一份忧思。在命运的窗子里窥视,我想,我在介于大山腹地和城市边缘的小城中生活,穿行于各民族文化和心灵之间,也是有其深刻意蕴的吧。文化像风,风没有界线,也不需要中心,一有中心风就成了旋风。所以,这是天意,是我命运的一面镜子。我在青藏,也在世界和人心里。

一个叫“非典”的病已使人类惶惶不可终日。自命强大的人被微小而阴毒的病菌击垮了。那样多的人倒下了。电视里说,这是人类面临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暗想:人类是脆弱的,人的躯体是弱不禁风的,人心也是不堪一击的。

当僧人的弟弟在大山深处那头的电话里说,绒木活佛问我几时回来。他还说,活佛新开辟了几个岭(神山),活佛说岭神常常扰得他难以入眠,让他开掘、昭示于天下呢。弟弟在活佛处修行了一个多月,灵智该大有长进吧。在大山深处,那些得道高僧们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神秘时空。那时空构成的小宇宙,与大宇宙信息相通无碍。人心超越文字的表述,攀上极致的峰顶了。

奇异的康定才有如此怪异的“风俗”吧。记得初次去亡人家赶丧礼,自己是有几分严肃的。我想那家人和吊唁者都应是安静而肃穆,充满着哀伤的。哪知,人们热闹地围聚成一堆堆儿,摆开麻将酣战起来。只顾着钱的输赢,大声叫呼。不久前的一次丧礼上,大家更是斗嘴说笑,笑浪起伏不止。初次,我还起身帮忙,有人说,不必了,你坐着耍就行;去得多了,便也惯熟了这奇怪的“风俗”。只要来了就行,只顾玩儿,连一点点装腔作势的表情都不必挂在脸上了。在康定的藏人入乡随俗,也完全适应了。葬礼也汉藏混杂。康定的婚礼也如此。

在奇异的氛围中,在潜移默化中,人的心会裂成两瓣么?并最终失丧了自己的面目?抑或自成一妙景?

步入人生第三十四个年头的时候

几天来,昼夜颠倒着过日子。第二天醒来,往往已是中午。人都变得迷离恍惚,像落在梦中。窝在床上,刺目的光芒让眼睛生疼。

我听到风有些张狂放肆。玻璃吱吱叫颤。风依然不管不顾。幸而在窗框间的缝隙能让它发泄情绪,使它不至于变得狂暴。可是,它还是受到了许多生灵的欢迎:门借着风的嘴巴在说话;花迎着风的韵律跳舞;原野随着风翅泛起绿色的波浪,一浪浪向天空传送情话。而人们争相避风进屋,生怕被“非典”病菌缠绕……我在风中听到了造物的语言。我的生活像流水,灵魂却在酣眠,它像个微醉的人,迷失在平凡、舒适、无忧的羁绊中了。

在我步入人生第三十四个年头的时候,“先知”对我说:甚至要摆脱种族、国家、地域的羁绊,与大地,乃至与“无穷”融为一体。我说,如果我是一朵花,它是有来处的呀!原野、花园或花盆;如果我是一棵树,蓬张的绿冠表达的固然是向着天空的梦想,根仍扎在雪域,我吮吸母亲的乳汁才能生长呀!我们是雄狮大王的后裔,血液中流淌着猕猴禅师和红岩魔女的声音啦。是含辛茹苦的母亲,沉默坚韧的父亲借着爱情的光芒,把我从轮回中牵引到这天朗地明的人世,这是有用意的吧?而最终选择高天厚土的雪域这一方偏僻贫困的河谷,是因为我灵魂的指向,还是业力所致?“先知”无语。我陷入了一时的困顿之中。不久,光芒像瀑布一样照亮了我的心。光芒说:孩子,人类、大地、“无穷”都是实在而非虚无的啊,你和你母亲本身就是人类、大地和“无穷”的一部分啊,你要歌唱母亲就尽情地歌唱吧!你们歌声中的灵性、思想都会汇入到人类的音乐和大地的合奏中,最终流向“无穷”的海洋。

心的另一个名字叫欲望

要摆脱物质的、心理的、家庭的舒适和亲情的羁绊,获得心灵的自由,获得心灵自由飞翔的无限时空。

白昼变得很长。阳光火辣辣地落在窗外了。望出去,满目是一片刺目的光芒。而时间不过七点多。在朦胧的睡意中,听见林间鸟儿婉转动听的歌声。它们都有一副好嗓子。那音乐使天地清寥明亮起来。

又在梦中远行。看见自己终于找到了千转百回的、曾经迷失了的、通向神山的道路。恍惚中,一个混乱的梦被清晰地阐释,一个古老的木门被打开。看着那光秃秃的陡峭山谷间盘旋的路,我心中已经有了丰厚的底气。我想:我可以引领他们膜拜那些圣迹了。

时下,最为时尚的是人和物的包装,甚至连情感和苍白的“思想”都可以装饰。男人和女人花枝招展,各种名牌杂货笼在身上,使这个世界亮丽而眩目。物质的力量那样强大,以至于正超越我们能够驾驭的程度。物质背后是什么?金钱。金钱正在做什么?金钱正骑在人的头上,奴役人们。金钱购买荣华富贵,购买妓女的躯体;金钱交换利益,还买来爱情、友情、关系。它吞噬人心,啃咬人性中光明的领地。贪官污吏在暗中撒金收银;商人在金钱中自得其乐;钻营者用金钱铺路;工人为工头剥剩的金银残渣在日头下挥洒汗水;农人为果腹耕种;为取悦上司,公款在杯觥交筹中像水一样哗哗流淌,一桌饭钱足可以当一户农家一年的开销……金钱变得高贵而又低贱,暧昧而又神圣。它披着富足光明的面目,又暗藏着魔鬼的恶毒。我的灵魂叹息道:是啊,金钱和物质把我们的生命都要湮没了,人都要蜕化成另一类物种了。

心的另一个名字叫欲望。人心、头脑中的欲望像裂变的原子,像繁衍旺盛的菌种,像大海的波涛生生不息。有时,某种欲望强烈得使人失去理智,欲望成为主宰,驾驭了整个人类。然而,人一旦战胜了它,欲潮缓缓退却,那时候人是多么骄傲,人又成了高等的神,散发出无穷的生命力,像初生婴儿般鲜亮的太阳,周身通彻而幸福。灵智不知不觉间攀上了新境界。我猜想那些在山洞中修行的人也要经历许多这样的历程。一次次战胜人类的千万种欲望后,最终获得心性的洁净太阳,最终摆脱欲望、情感乃至知识的蒙蔽,获得全新的灵魂,成就圣人之果,成就大自在,达到与天地同体的广阔境地。我体悟到,文学最终要开拓的境界与那些圣者、智者殊途同归。在摆脱欲望和人心的羁绊过程中,执著也是一个盲目而可怕的欲望呢。对从事某项事业的执著,对成果的执著,也常成为需要战胜的“敌人”,否则,终将无法通达自由之境。

智者站在高山之巅,他透过雪山的光辉向旅人说:孩子,繁荣的表相之下,人的良心正在堕落,思想和智慧日渐苍白、虚无,人离“人”本身越走越远了!你要自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