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杜氏家里见女儿回去了两三日,不知与丈夫和睦未曾?叫个人去望望。那井家正叫人来杜家接着,两下里都问个空。井家又道:“杜家因夫妻不睦,将来别嫁了。”杜家又道:“井家夫妻不睦,定然暗算了。”两边你赖我,我赖你,争个不清。各写一状,告到县里。县里此时缺大尹,却是一个都司断事在那里署印。这个断事,姓林名大合,是个福建人,虽然太学出身,却是吏才敏捷,见事精明,提取两家人犯审问。那井庆道:“小的妻子向来与小的争竟口舌,别气归家的。丈人欺心,藏过了,不肯还了小的,须有王法。”杜老道:“专为他夫妻两个不和,归家几日。三日前老夫妻已相劝他气平了,打发他到夫家去。又不知怎地相争,将来磨灭死了,反来相赖。望青天做主。”言罢,泪如雨下。林断事看那井庆是个朴野之人,不象恶人,便问道:“儿女夫妻为什么不和?”井庆道:“别无甚差池,只是平日嫌小的粗卤,不是他对头,所以寻非闹吵。”断事问道:“你妻子生得如何?”井庆道:“也有几分颜色的。”断事点头,叫杜老问道:“你女儿心嫌错了配头,鄙薄其夫。你父母之情,未免护短,敢是赖着另要嫁人,这样事也有。”杜老道:“小的家里与女婿家,差不多路,早晚婚嫁之事,瞒得那个?难道小的藏了女儿,舍得私下断送在他乡外府,再不往来不成?是必有个人家,人人晓得。这样事怎么做得?小的藏他何干?自然是他家摆布死了,所以无影无踪。”林断事想了一回道:“都不是这般说,必是一边归来,两不照会,遇不着好人,中途差池了。且各召保听侯缉访。”遂出了一纸广缉的牌,分付公人,四下探访。过了多时,不见影响。
却说那县里有一门子,姓俞,年方弱冠,姿容娇媚,心性聪明。元来这家男风是福建人的性命,林断事喜欢他,自不必说。这门子未免恃着爱宠,做件把不法之事。一日当堂犯了出来,林断事虽然爱护他,公道上却去不得。便思量一个计较周全他,等他好将功折罪。密叫他到衙中,分付道:“你罪本当革役,我若轻恕了你,须被衙门中谈议。我而今只得把你革了名,贴出墙上,塞了众人之口。”门子见说要革他名字,叩头不已,情愿领责。断事道:“不是这话,我有周全之处。那井、杜两家不见妇人的事,其间必有缘故。你只做得罪于我,逃出去替我密访。只在两家相去的中间路里,不分乡村市井,道院僧房,俱要走到,必有下落。你若访得出来,我不但许你复役,且有重赏。那时别人就议论我不得了。”
门子不得已领命而去。果然东奔西撞,无处不去探听。他是个小厮家,就到人家去处绰着嘴闲话,带着眼瞧科,人都不十分疑心的。却不见甚么消息。一日有一伙闲汉,聚坐闲谈,门子挨去听着。内中一个抬眼看见了,勉勉对众人道:“好个小官儿!”又一个道:“这里太平寺中有个小和尚,还标致得紧哩。可恨那老和尚,又骚又吃醋,极不长进。”门子听得,只做不知,洋洋的走了开来。想道:“怎么样的一个小和尚,这等赞他?我便去寻他看看,有何不可?”元来门子是行中之人,风月心性。见说小和尚标致,心里就有些动兴,问着太平寺的路走来。进得山门,看见一个僧房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和尚,果然清秀异常。心里道:“这个想是了。”那小和尚见个美貌小厮来到,也就起心,立起身来迎接道:“小哥何来?”门子道:“闲着进寺来玩耍。”小和尚殷勤请进奉茶,门子也贪着小和尚标致,欢欢喜喜随了进去。老和尚在里头看见徒弟引得个小伙子进来,道:“是个道地货来了。”笑逐颜开,来问他姓名居址。门子道:“我原是衙中门官,为了些事逐了出来。今无处栖身,故此游来游去。”老和尚见说大喜,说道:“小房尽可住得,便宽留几日不妨。”便同徒弟留茶留酒,着意殷勤。老僧趁着两杯酒兴,便溜他进房。褪下裤儿,行了一度。门子是个惯家,就是老僧也承受了。不比那庄家妇女,见人不多,嫌好道歉的,老和尚喜之不胜。看官听说:元来是本事不济的,专好男风。你道为甚么?男风勉强做事,受淫的没甚大趣,软硬迟速,一随着你,图个完事罢了,所以好打发。不象妇女,彼此兴高,若不满意,半途而废,没些收场,要发起急来的。故此支吾不过,不如男风自得其乐。这番老和尚算是得趣的了。事毕,智圆来对师父说:“这小哥是我引进来的,到让你得了先头,晚间须与我同榻。”老和尚笑道:“应得,应得。”那门子也要在里头的,晚间果与智圆宿了。有诗为证:
少年彼此不相饶,我后伊先递自熬。
虽是智圆先到手,劝酬毕竟也还遭。
说这两个都是美少,各干一遭已毕,搂抱而睡。第二日,老和尚只管来绰趣,又要缠他到房里干事。智圆经过了前边的毒,这番倒有些吃醋起来道:“天理人心,这个小哥该让与我,不该又来抢我的。”老和尚道:“怎见得?”智圆道:“你终日把我泄火,我须没讨还伴处,忍得不好过。前日这个头脑,正有些好处,又被你乱炒,弄断绝了。而今我引得这小哥来,明该让我与他乐乐,不为过分。”老和尚见他说得倔强,心下好些着恼,又不敢冲撞他,嘴骨都的,彼此不快活。那门子是有心的,晚间兑得高兴时,问智圆道:“你日间说前日甚么头脑,弄断绝了?”智圆正在乐头上,不觉说道:“前日有个邻居妇女,被我们留住,大家耍耍罢了。且是弄得兴头,不匡老无知,见他与我相好,只管吃醋捻酸,搅得没收场。至今想来可惜。门子道:“而今这妇女那里去了?何不再寻将他来走走?”智圆叹口气道:“还再那里寻去?”门子见说得有些缘故,还要探他备细。智圆却再不把以后的话漏出来,门子没计奈何。
明日见小沙弥在没人处,轻轻问他道:“你这门中前日有个妇女来?”小沙弥道:“有一个。”门子道:“在此几日?”小沙弥道:“不多几日。”门子道:“而今那里去了?”小沙弥道:“不曾那里去,便是这样一夜不见了。”门子道:“在这里这几日,做些甚么?”小沙弥道:“不晓得做些什么。只见老师父与小师父,搅来搅去了两夜,后来不见了。两个常自激激聒聒的一番,我也不知一个清头。”门子虽不曾问得根由,却想得是这件来历了。只做无心的走来,对他师徒二人道:“我在此两日了,今日外边去走走再来。”老和尚道:“是必再来,不要便自去了。”智圆调个眼色,笑嘻嘻的道:“他自不去的,掉得你下,须掉我不下?”门子也与智圆调个眼色道:“我就来的。”门子出得寺门,一径的来见林公,把智圆与小沙弥话,备细述了一遍。林公点头道:“是了,是了。只是这样看起来,那妇人心死于恶僧之手了。不然,三日之后既不见在寺中了,怎不到他家里来?却又到那里去?以致争讼半年,尚无影踪。”分付门子不要把言语说开了。
明日起早,率了随从人等,打轿竟至寺中。分付头踏先来报道:“林爷做了甚么梦,要来寺中烧香。”寺中纠了合寺众僧,都来迎接。林公下轿拜神焚香已毕。住持送过茶了,众僧正分立两旁。只见林公走下殿阶来,仰面对天看着,却象听甚说话的。看了一回,忽对着空中打个躬道:“臣晓得这事了。”再仰面上去。又打一躬道:“臣晓得这个人了。”急走进殿上来,喝一声:“皂隶那里?快与我拿杀人贼!”众皂隶吆喝一声,答应了。林公偷眼看来,众僧虽然有些惊异,却只恭敬端立,不见慌张。其中独有一个半老的,面如土色,牙关寒战。林公把手指定,叫皂隶捆将起来。对众僧道:“你们见么?上天对我说道:‘杀井家妇人杜氏的,是这个大觉。’快从实招来!”众僧都不知详悉,却疑道:“这老爷不曾到寺中来,如何晓得他叫大觉?分明是上天说话,是真了。”却不晓得尽是门子先问明了去报的。
那老和尚出于突然,不曾打点,又道是上天显应,先吓软了。那里还遮饰得来?只得叩头,说不出一句。林公叫取夹棍夹起,果然招出前情:是长是短,为与智圆同好,争风致杀。林公又把智圆夹起,那小和尚柔脆,一发禁不得,套上未收,满口招承:“是师父杀的,尸见埋后园里。”林公叫皂隶押了二僧到园中。掘下去,果然一个妇人,项下勒断,血迹满身。林公喝叫带了二僧到县里来,取了供案。大觉因奸杀人,问成死罪。智圆同奸不首,问徒三年,满日还俗当差。随唤井杜两家进来认尸领埋,方才两家疑事得解。
林公重赏了俞门子,准其复役,合县颂林公神明,恨和尚淫恶。后来上司详允,秋后处决了,人人称快。都传说林公精明,能通天上,辨出无头公案,至今蜀中以为美谈,有诗为证:
庄家妇拣汉太分明,色中鬼争风忒没情。
舍得去后庭俞门子,装得来鬼脸林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