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未曾寻得投主,权在古庙栖身。一口,走到坑厕上屙屎,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提下来一看,乃是布线密紥,且是沉重。解开看,乃是二十多包银子。看见了,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造化!造化!我有此银子,不忧贫了。就是家主赶了出来,也不妨。”又想一想道:“我命本该穷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平白无事赶了出来,怎得有福气受用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带了来用,因为登东司,挂在壁间,失下了的,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我拿了去,虽无人知道,却不做了阴骘事体?毕竟等人来寻,还他为是。”左思有想,带了这个包裹,不敢走离坑厕,沉吟到将晚,不见人来。放心不下,取了一条草荐,竟在坑版上铺了,把包裹塞在头底下,睡了一夜。
明日绝早,只见一个人斗蓬眼肿,走到坑中来,见有人在里头。看一看壁间,吃了一惊道:“东西已不见了,如何回去得?”将头去坑墙上乱撞。兴儿慌忙止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话,且与我说个明白。”那个人道:“主人托俺将着银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厕,寻个竹钉,挂在壁上。已后登厕已完,竟自去了,忘记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银子又无了,怎好白手回去见他?要这性命做甚?”兴儿道:“老兄不必着忙,银子是小弟拾得在此,自当奉壁。”那个人听见了,笑还颜开道:“小哥若肯见还,当以一半奉谢。”兴儿道:“若要谢时,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版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不要昧了我的心。”把包裹一掩,竟还了他。那个人见是个小厮,又且说话的确,做事慷慨,便问他道:“小哥高姓?”兴儿道:“我姓郑。”那个人道:“俺的主人,也姓郑,河间府人,是个世袭指挥。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叫俺拿银子来使用。不知是昨日失了,今日却得小哥还俺。俺明目做事停当了,同小哥去见俺家主,说小哥这等好意,必然有个好处。”两个欢欢喜喜,同到一个饭店中,殷殷勤勤,买酒请他,问他本身来历。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无归,上项苦情,各细述了一遍。那个人道:“小哥,患难之中,见财不取,一发难得。而今不必别寻道路,只在我下处同住了,待我干成了这事,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兴儿就问那个人姓名。那个人道:“俺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张都管。不要说俺家主人,就是俺自家,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兴儿正无投奔,听见如此说,也自喜欢。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与张都管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去兵部做事。有银子得用了,自然无不停当,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张都管欣然走到下处,对兴儿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职事。这分明是小哥作成的。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不必在此停留。”即忙收拾行李,雇了两个牲口,做一路回来。
到了家门口,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郑指挥见有了衙门,不胜之喜,对张都管道:“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张都管说道:“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来主人福荫,二来遇个恩星,得有今日。若非那个恩星,不要说主人官职,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郑指挥道:“是何恩星?”张都管把登厕失了银子,遇着兴儿厕版上守了一夜,原封还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而今这人在那里?”张都管道:“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人,见在外面。”郑指挥道:“正该如此,快请进来。”
张都管走出门外,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人,不免磕个头下去。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如何行此礼!”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账之相,况且气量宽洪,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讨坐来与他坐了。兴儿那里肯坐?推逊了一回,只得依命坐了。指挥问道:“足下何姓?”兴儿道:“小人姓郑。”指挥道:“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上报万一。不知足下心不如何?”兴儿道:“小人是执鞭坠镫之人,怎敢当此?”郑指挥道:“不如此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岂有重资不取,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叨同姓,实是天缘,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指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当下拜了四拜,认义了。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郑大舍人,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广有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凡事老成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人。那指挥在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军,连家眷进京,郑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然泪下。有诗为证:
昔年在此拾遗金,褴褛身躯乞丐心。
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且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在京中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此时王部郎也还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意。今我自到义父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今得了这个地步,还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人知不雅,未必相许。”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养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道:“贵不忘账,新不忘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奈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所来。手本上写着”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元来京里部官清淡,见是武官来见,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磕头下去。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忙扶住道:“非是统属,如何行此礼?”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儿么?”部郎仔细一看,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王部郎见说罢,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该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舍人不得已,旁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此后步,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颜。”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得认义父,以有今日。”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上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部郎抚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对舍人道:“足下且到里面去,只做旧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送茶,看他认得出认不出?”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件青长衣披了。听得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送茶。袁尚宝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尚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说话了?”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道:“何解?”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由于此。非学生有误也。”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遂把厕中拾金还人与挚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各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人,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穿着了,重新与尚宝施礼。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后日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享此爵禄。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有古风一首为证: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
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头实可哀。
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己脱胎。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
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