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从来人死魂不散,况复生前有宿冤!
试看鬼能为活证,始知明晦一般天。
话说山东有一个耕夫,不记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邻人墓道。邻人与他争论,他出言不逊,就把他毒打不休,须臾身死。家间亲人把邻人告官。检尸有致命重伤,问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邻家所生一子,口里才能说话,便话得前生事体出来。道:“我是耕者某人,为邻人打死。死后见阴司,阴司怜我无罪误死,命我复生,说我尸首已坏,就近托生为右邻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邻房栊外,见一妇人踞床将产,二鬼道:‘此即汝母,汝从囱门入!’说罢,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听见里头孩子哭声,二鬼回身进来看,说道:‘走了,走了。’其时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寻出,复送入囱门。一会就生下来。”历历述说平生事,无一不记。又到前所耕地界处,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叹为异事。喧传此话到狱中,那前日抵罪的邻人便当官诉状道:“吾杀了耕者,故问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该放条活路。若不然,死者到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这一死还是抵谁的?”官府看见诉语希奇,吊取前日一干原被犯证里邻问他,他们众口如一,说道:“果是重生。”并取小孩儿问他,他言语明明白白,一些不误。官府虽则断道:“一死自抵前生,岂以再世幸免?”不准其诉。然却心里大是惊怪。因晓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时尽,神则常存。何况屈死冤魂,岂能遽散。
所以国朝嘉靖年间,有一桩异事:乃是一个山东人,唤名丁戍。客游北京,途中遇一壮士,名唤卢疆,见他意气慷慨,性格轩昂,两人觉道说得着,结为兄弟。不多时,卢疆盗情事犯,系在府狱。丁戍到狱中探望,卢疆对他道:“某不幸犯罪,无人救答。承兄平日相爱,有句心腹话,要与兄说。”丁戍道:“感蒙不弃,若有见托,必当尽心。”卢疆道:“得兄应允,死亦暝目。吾有白金千余,藏在某处,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脚,营救我出狱。万一不能勾脱,只求兄照管我狱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后,只要兄葬埋了我,余多的东西,任凭兄取了罢。只此相托,再无余言。”说罢,泪如雨下。丁戍道:“且请宽心!自当尽力相救。”珍重而别。
元来人心本好,见财即变。自古道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丁戍见卢疆倾心付托时,也是实心应承,无有虚谬。及依他到所说的某处取得千金在手,却就转了念头道:“不想他果然为盗,积得许多东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里,是我一场小富贵,也勾下半世受用了。总是不义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为罪过。既到了手,还要救他则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问我,无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万一攀扯出来,得也得不稳。何不了当了他?到是口净。”正是转一念,狠一念。从此遂与狱吏两个通用,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摆布杀了卢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无人知他来历,摇摇摆摆,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过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归家。
丁戍到了船中,与同船之人正在舱里大家说些闲话,你一句,我一句,只见丁戍忽然跌倒了。一会儿爬起来,睁起双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盗卢疆也。丁戍天杀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须索填还我来!”同船之人,见他声口与先前不同,又说出这话来,晓得了戍有负心之事,冤魂来索命了,各各心惊,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汉,须与吾辈无干。今好汉若是在这船中索命,杀了丁戍,须害我同船之人不得干净,要吃没头官司了。万望好汉息怒!略停几时,等我众人上了岸,凭好汉处置他罢。”只见丁戍口中作鬼语道:“罢,罢。我先到他家等他罢。”说毕,复又倒地。须臾,丁戍醒转,众人问他适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觉,众人遂俱不道破,随路分别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说起船里的说话来。家人正在骇异,只见他走去,取了一个铁锤,望口中乱打牙齿。家人慌忙抱住了,夺了他的铁锤。又走去拿把厨刀在手,把胸前乱砍,家人又来夺住了。他手中无了器皿,就把指头自挖双眼,眼珠尽出,血流满面。家人慌张惊喊,街上人听见,一齐跑进来看。递传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来之人,有好事的来拘听消息,恰好瞧着。只见丁戍一头自打,一头说卢疆的话,大声价骂。有大胆的走向前问他道:“这事有几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问的道:“你既有冤欲报,如此有灵,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关在狱中,不得报仇;近来遇赦,方出得在外来了。”说罢又打,直打到丁戍气绝,遂无影响。于时隆庆改元大赦,要知狱鬼也随阳间例,放了出来,方得报仇。乃信阴阳一理也。正是:
明不独在人,幽不独在鬼。
阳世与阴间,以隔一层纸。
若还显报时,连纸都彻起。
看官,你道在下为何说出这两段说话?只因世上的人,瞒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并无人知觉的;又道是死无对证,见个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谁知道冥冥之中,却如此昭然不爽!说到了这样转世说出前生,附身活现花报,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随你欺心的硬胆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却是死后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来,说不尽许多。而今更有一个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尸诉冤,竟做了活人活证,直到缠过多少时节,经过多少衙门,成狱方休,实为罕见!
这段话,在山东即墨县干家庄。有一人唤名于大郊,乃是个军藉出身。这干家本户,有兴州右屯卫顶当祖军一名。那见在彼处当军的,叫做于守宗。元来这名军是祖上洪武年间传留下来的,虽则是嫡支嫡派承当充伍,却是通族要帮他银两,叫做“军装盘缠”,约定几年来取一度,是个旧规。其时乃万历二十一年,守宗在卫,要人到祖藉讨这一项钱粮。有个家丁叫做杨化,就是蓟镇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县走过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来。杨化与妻子别了,骑了一只自喂养的蹇驴,不则一日,行到即墨,一径到于大郊屋里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接着支系派去,也有几分的,也有上钱的,陆续零星讨将来。先凑得二两八钱,在身边藏着。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来对杨化道:“今日鳌山卫集,好不热闹,我要去趁赶,同你去耍耍来。”杨化道:“咱家也坐不过,要去走走。”把个缠袋束在腰里了,骑了驴同大郊到鳌山卫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边壮士,强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当了几番鬼役。正是: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却说杨化与于大郊到鳌山集上,看了一回,觉得有些肚饥了,对大郊道:“咱们到酒店上呷碗烧刀子去。”大郊见说,就拉他到卫城内一个酒家尹三家来饮酒。山东酒店,没甚嘎饭下酒,无非是两碟大蒜、几个馍馍。杨化是个北边穷军,好的是烧刀子。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黄烧酒,正中其意,大碗价筛来吃。于大郊又在旁相劝,灌得烂醉。到天晚了,杨化手垂脚软,行走不得。大郊勉强扶他上了驴,用手搀着他走路。杨化骑一步,撞一撞,几番要颠下来。到了卫北石桥子沟,杨化一个盹,叫声“呵呀!”一交翻下驴来。于大郊道:“骑不得驴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杨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个天高地下,鼾声如雷,一觉睡去了。
元来于大郊见杨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数银子,却不知有多少,心中动了火,思想要谋他的。欺他是个单身穷军,人生路不熟,料没有人晓得他来踪去迹。亦且这些族中人,怕他蒿恼,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见了他,大家干净,必无人提起。却不这项银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这样狠酒灌醉了他。杨化睡至一个更次,于大郊呆呆在旁边侯着。你道平日若是软心的人,此时纵要谋他银两,乘他酒醉,腰里模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杨化酒醒,也只道醉后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没个实据,可以抵赖,事也易处。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谁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后商量。不论银钱多少,只是那断路抢衣帽的小小强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后动手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看着一个人性命,只当掐个虱子,不在心上。当日见杨化不醒,四旁无人,便将杨化驴子上缰绳解将下来,打了个扣儿,将杨化的脖项套好了。就除下杨化的帽儿,塞住其口,把一只脚踏住其面,两手用力将缰绳扯起来一勒,可怜杨化一个穷军,能有多少银子?今日死于非命!
于大郊将手去按杨化鼻子底下,已无气了。就于腰间搜动前银,连缠袋取来,缠在自己腰内。又想道:“尸首在此,天明时有人看见,须是不便。”随抱起杨化尸首,驮在驴背上,赶至海边,离于家庄有三里地远了,扑通一声,撺入海内。牵了驴儿转回来,又想一想道:“此是杨化的驴,有人认得。我收在家里,必有人问起,难以遮盖,弃了他罢。”当将此驴赶至黄铺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驴散了缰辔,随他打滚,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个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悄地回家,无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