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明开悟之后,立刻问慧能:“禅门心法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吗?”类似的问题也曾有不少祖师在乍悟之时问过。这时,禅师适时的肯定很重要,让刚开悟者认定:就是这样没错!从此对什么是“佛法”、“涅槃”、“解脱”、“佛性”、“菩提”、“真如”等等一清二楚,不会再混淆了,便可开始悟后起修,增修禅定,起发大机大用。
慧能说:“你返观自己的心,一切的奥秘都在其中。”这句话,值得读者特别咀嚼。
破灶堕和尚
嵩岳破灶堕和尚,不称名氏,言行叵测,隐居嵩岳。山坞有庙甚灵,殿中唯安一灶,远近祭祀不辍,烹杀物命甚多。
师一日领侍僧入庙,以杖敲灶三下云:“咄,此灶只是泥瓦合成,圣从何来?灵从何起?恁么烹杀物命!”
又打三下,灶乃倾破堕落。须臾,有一人青衣峨冠,忽然设拜师前。师曰:“是什么人?”云:“我本此庙灶神,久受业报,今日蒙师说无生法,得脱此处,生在天中,特来致谢。”
师曰:“是汝本有之性,非吾强言。”
神再礼而没。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四
【白话新唱】
禅师本来从不提自己的名字,言行高深莫测,隐居在嵩岳。附近的山坞有间很灵的庙,里面只放了一口灶,远近来祭祀的人络绎不绝,被杀的牲畜不计其数。
禅师有一天带了随从进庙里,以手杖敲这口灶三下说:“喂!这口灶只是泥瓦烧成的,有什么圣灵可言?却害死这么多生命!”
又猛打三下,把这口灶打破成一地碎片。没多久,出现一名身着青衣高帽的人向禅师礼拜,禅师问:“什么人?”
“我是这庙的灶神,受业力束缚,附在这口灶上。今天幸运得到您为说无生之法,才得以脱离这口灶,往生天上,所以特来致谢。”
禅师说:“解脱是你本来就具有的,不是我说了你才解脱,没什么好谢,去吧!”
灶神再拜,瞬间消失不见了。
从此以后,人们称禅师为“破灶堕和尚”。
【分析与鉴赏】
身体是人的一大陷阱,对许多人来说,一生的精华岁月都耗在让这具身体吃好、睡好、穿好、住好,满足身体的各种欲望上。难怪老子会感叹:“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灶神的身体就是这口灶,当灶被打破后,灶神立刻体会到身体是短暂的寄托寓所,没有身体反而更为自由自在,当下就能往生天界。
不过灶神的体会还仅止于对粗糙的泥瓦合成的灶的超越,还没看透细致的天人之身也是短暂的客寓。这便是他未来的功课了。
本有之性
少选,侍僧等问云:“某等诸人久在和尚左右,未蒙师苦口直为某等,灶神得什么径旨,便得生天?”
师曰:“我只向伊道,本是泥瓦合成,别也无道理为伊。”
侍僧等立而无言,师曰:“会么?”
主事云:“不会。”
师曰:“本有之性,为什么不会?”
侍僧等乃礼拜。
师曰:“堕也,堕也,破也,破也。”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四
【白话新唱】
过了一会儿,侍从问说:“我们在和尚身边这么久,没有得到和尚的直指,灶神究竟得了什么道理,立刻能生天上?”
破灶堕和尚说:“我只是告诉他,本是泥瓦合成,没有什么。”
随从等人站着,未说一语,和尚问:“你们明白吗?”
主事僧说:“不明白。”
和尚说:“佛性是你们本有的,为什么不明白?”
随从们一听,豁然开朗,立刻礼拜致谢。
和尚也高兴地说:“堕也!堕也!破也!破也!”
【分析与鉴赏】
许多事情机缘未成熟前,纵使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是窒碍难行:一旦机缘成熟,便如水到渠成,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侍僧说:“我们久在和尚左右始终不悟。”机缘未到也!
机缘成熟时,即啄啐同时,小鸡由蛋壳内向外啄,母鸡由外向内啐,在最恰当的时机花小小的气力就能孵出小鸡。如果小鸡未成熟,母鸡过早帮忙,恐怕落得壳碎蛋亡:如果小鸡成熟了,母鸡却未在一旁帮忙,恐怕小鸡要憋死在壳内。
和尚带他们来庙里打破灶,这整个事件就是一个引发疑情的手段。他们怀疑:为什么灶神不费吹灰之力就生天了,而我们费九牛二虎之力仍在原地打转?
“本是泥瓦合成”,意指人乃五蕴和合而成,也是虚假不实。但侍僧们仍然不懂,和尚再重复一遍:“本有之性,为什么不会?”侍僧们就恍然大悟了,原来看透人是五蕴和合的虚假之身,佛性就显现出来了!
善恶如浮云
僧问:“如何是修善行人?”
师曰:“捻枪带甲。”
云:“如何是作恶行人?”
师曰:“修禅入定。”
僧云:“某甲浅机,请师直指。”
师曰:“汝问我恶,恶不从善;汝问我善,善不从恶。”良久又曰:“会么?”
僧云:“会。”
师曰:“恶人无善念,善人无恶心。所以道善恶如浮云,俱无起灭处。”
其僧从言下大悟。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五
【白话新唱】
僧问:“怎么样是行善的人?”
破灶堕和尚说:“身披战甲手持长枪去杀人。”
又问:“怎么样是作恶的人?”
和尚说:“修禅入定。”
僧人听了,觉得十分矛盾,怎么杀人是行善,修禅入定反而是作恶?只好说:“我的程度不好,请和尚直说。”
和尚说:“你问我什么是恶,我就告诉你恶不从善来;你问我什么是善,我就告诉你善不从恶来。”停顿了很久,又说:“你明白吗?”
僧人说:“明白。”
和尚说:“恶人没有善念,善人没有恶念。所以说,善恶就如浮云,没有生起也没有消失之处。”
僧人言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禅师喜欢问东答西,问西答东,目的就在颠覆思维的运作,使人能离开理智的分析,直接看透事物的真相。思维、理智是一套完美的工具,把真理切割成碎片,让人活在由语言、概念、抽象思考建构而成的幻相世界。人们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在生活中用来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的思维、理智,正是使我们不能开悟的元凶。
在平常的概念里,杀人是恶、修禅是善,可是破灶堕禅师偏偏说杀人是善、修禅是恶,目的是叫人警觉到,起善恶的分别,正是不能开悟的祸首。越是认同于善恶的分别,执著越深重。
禅师最后说:“善恶如浮云,俱无起灭处。”这是直接从本地风光流出来真理的语言。僧人经过一番思维、理智的摇撼打击之后,脑袋变得一片空白,这时就能装进真正的东西,所以一听就悟了。
不污染
(南岳怀让)诣曹溪参六祖,祖问:“什么处来?”
曰:“嵩山来。”
祖曰:“什么物恁么来?”
曰:“说似一物即不中。”
祖曰:“还可修证否?”
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蹋杀天下人,并在汝心,不须速说。”
师豁然契会,执侍左右一十五载。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二
【白话新唱】
怀让到曹溪参访六祖慧能,慧能问他:“你从哪里来?”
“从嵩山来。”
慧能:“你从嵩山带什么来?”
“如果说我带了可以说的东西来就不对了。”
慧能:“那么这个东西还可以修证吗?”
“对凡夫来说修证是有的,可是也不可能污染它。”
慧能说:“说得好!就是‘不污染’这三个字,诸佛所要宣扬的妙理不过如此。你有这个见地,我也同样有这个见地!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曾经预言,以后在你的弟子中会出现一马驹,蹋杀天下人。这事你放在心上即可,不须对人说。”
怀让一听慧能说:“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当下豁然开悟,此后追随慧能左右,服侍了十五年。
【分析与鉴赏】
佛性,在两人的对话中不时出现,但他们就是巧妙地不说出来,真像剑侠在树梢上高来高去,就是不踩在地上。
凡人需要修行,才能让佛性显示出来,这就是证悟,所以说“修证即不无”。可是对佛性而言,它从来没有变质、被污染,只是没显现而已,所以说“污染即不得”。
慧能立刻肯定怀让的见地,说:“汝既如是,我亦如是。”怀让也因为深受敬重的六祖如此肯定他,因而当下开悟。这种信心成就必须师生之间宿缘深厚啊!
“汝足下出一马驹,蹋杀天下人。”就是指怀让的高足,马祖道一禅师。禅宗不谈神通,却常不经意显现神通,这样的预言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师豁然契会,执持左右一十五载。”怀让既然开悟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服侍了慧能十五年?对凡夫来说,仿佛开悟是求道之旅的终点;对开悟者而言,开悟只是修行的第一步,以后要修行的项目才多着呢!
自家宝藏
(大珠慧海)初至江西参马祖,祖问曰:“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
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
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
师遂礼拜,问曰:“阿哪个是慧海自家宝藏?”
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
师于言下自识本心,不由觉知,踊跃谢礼。
《景德传灯录》卷六页一○六
【白话新唱】
大珠慧海初到江西参访马祖,马祖问:“你从何处来?”
大珠说:“从越州大云寺来。”
马祖:“你来我这里想做什么?”
大珠:“来求佛法。”
马祖:“自己有宝藏不要,却流浪在外头不肯回家,真是奇怪!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有啥佛法可求?”
大珠立刻向马祖礼拜,问说:“到底什么是我的自家宝藏?”
马祖说:“现在能使你问我的,这就是你的自家宝藏。你本来就一切具足,什么也没缺少,使用自在,何必向外寻找呢?”
大珠慧海听了马祖的话,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佛性,非常兴奋地向马祖礼拜致谢。
【分析与鉴赏】
自家宝藏,即是佛性。马祖说:“你本来就一切具足,什么也没缺少,使用自在,何必向外寻找呢?”大珠要寻找的,只是看清这个事实而已,一旦亲自看见了,以后再也没有疑惑了,并不是在佛性之外另外去找一个佛性来填充自己。这就是见性,亦即亲见佛性、亲见涅槃。
大珠刚与马祖见面并不礼拜,表示尚未肯定马祖,直到马祖指出“自家宝藏不顾”,大珠知道马祖说到重点了,立刻下跪礼拜,请马祖指出什么是自家宝藏。这礼拜不是随便人可以承当的,接受了礼拜,就要指出宝贝来传授了,没有宝贝的人还是少接受礼拜为宜。
人就像不知道把钱藏在哪里的富翁,竟然以为自己是一文不名的贫家儿,过着穷人日子。开悟就像找出隐藏的财富,当下就清楚明白了自己是富翁的富翁。至于如何善用财富,这就是悟后起修的工夫,路途漫长,悟后可学习的事正多着呢!
野鸭飞过也
(百丈怀海)一日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
祖曰:“什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
祖曰:“又道飞过去也。”
师于言下有省。
《指月录》卷八页一二九
【白话新唱】
百丈怀海担任马祖的侍者,有一天陪马祖散步,看到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他:“那是什么?”百丈说:“是野鸭。”
马祖又问:“野鸭到哪儿去了?”
百丈说:“飞过去了!”
马祖忽然一把捉住百丈的鼻子大力一扭,百丈冷不防被扭,痛极而大叫一声!
马祖说:“你还说野鸭飞过去了!”
百丈立刻有所省悟。
【分析与鉴赏】
对禅师来说,禅无所不在,任何景物都可援引来为弟子指示禅心。如同武侠小说描述的大剑师,手中不必有剑,一茎草、一根发丝就能斩人首级于千军万马。
马祖岂不知天上飞的是野鸭,他是明知故问,但百丈怀海没有警觉到马祖已经提三尺禅剑出招了!还老实回答是野鸭,连禅机都不识。
如果是禅师法战,百丈已经被一剑穿心了!好在他是弟子,马祖手持杀人剑,正是要杀他的执著,设法让他开悟。
马祖这一剑亦虚亦实,如果对方当作禅机来响应,马祖大可以笑他太认真,时时把禅挂在心上不是很累吗?所以对方也须亦虚亦实地见招拆招,才能精准地“针锋相对”。这样的禅战,既要瞭如指掌的悟见,也要清醒灵敏的神志,如果再加上三分幽默感,就更加美妙了。
马祖再出招曰:“野鸭哪儿去了?”百丈答:“飞过去了!”
就现象来说,百丈的回答都正确,但百丈不知马祖的问话有两重意涵,表面是就现象来问,内底却是就体性来问,也就是禅的象征语言。野鸭在此象征佛性,佛性会飞来又飞去吗?不!佛性如如不动,但是人们常惑于现象,而迷失了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