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戴望舒
望舒:
十九号平信及稿,二十号航空信,同日收到。我曾于四月二十八日寄上一封信,想你也已可收到。你说想到西班牙去,我以为不妥,只要在下半年内有方法能使你在巴黎的学业有一个交代,我看还是仍在巴黎好。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丁玲于本月十四日被捕,我们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打了一个电报,我把你的名字也加入了。报纸登出后一日,秋原来,李青崖来,他们都面有喜色地来问是不是你已回国,我说并不回国。秋原就问你近来生活如何,李青崖问是否在巴大上课,我说是的,言下大有想不到你能维持到现在的样子,当下我就说你的经济是不生问题的,大约总须明年夏季才回来。因了这种情形,我觉得你还以坚守巴黎大学为宜,我总在国内尽力为你接济,你不要因一时经济脱空而悲观。苦一点就苦一点,横竖我们这些人是苦得来的。我想以你我及霞村三人名义编一个“现代之文艺与批评丛书”,编译最新的文学作品及理论书,先拟出以下几本:(一)《紫恋》(我想请你改一改书名);(二)《可畏的孩子》;(三)《鸦片》;(四)《朝颜》;(五)《下宿处》(古久列短篇集);(六)《超现实主义宣言》;(七)《理智与浪漫主义》(Gerbert Read);(八)《美人狐》;(九)《英美意象诗抄》……
诸如此类的东西。惟现代书局方面只能每本支一百元版税耳。霞村近在汉口,不知作何生活,大约在政界中,我已去信邀他弄几本书出来。你说你不能与×××他们沆瀣一气,当然是的,我们万不能不慎重个人的出处。译西万提斯书是大佳事,希望你能实现。绛年的信上多嘴,说了一句使你疑心的话,其实是没有关系的。事实是当她写那信时,正值我与现代书局发生问题之时,我好像曾告诉你的。喂,《望舒草》快出版了,旅法以后的诗为什么不赶些来?有一个南京的刊物说你以《现代》为大本营,提倡象征派诗,现在所有的大杂志,其中的诗大都是你的徒党,了不得呀!但你没有新作寄来,则诗坛的首领该得让我做了。我现在编一本季刊,定名《现代诗风》,内分诗论,诗话,诗,译诗四项,大约九月中可出第一册。你如高兴,可请寄些小文章及译诗论文来,不过没有稿费,恐怕你也无暇写耳。再我近日正在计划一个日曜文库,仿第一书房的Holiday Library形式及性质,每六十六开大小,穿线订,约四万至六万字,第一本是穆时英的创作中篇,第二本是我译的《曼殊斐尔小品集》,三本以下想弄一点有趣味的轻文学,我想请你做一本《巴黎素描》,以每篇一二千字的文字,描写巴黎的文艺界,名胜,社会生活等等,此项作品可以每千字三元卖稿,但万不得超过六万字,你高兴弄一本否?乞示悉。这封信太长了,搁笔于此,绛年一同致意。你母亲今日来沪,明天我们可以看见她。
弟蛰存 五月二十九日(一九三三年)
施蛰存小传
施蛰存(1905—2003),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原名施青萍,生于浙江杭州。1922年考入杭州之江大学。1923年入上海大学,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江干集》自费刊印,撰《苹华室诗见》首次以施蛰存署名。
1926年转入震旦大学法文特别班,与同学戴望舒、刘呐鸥等创办《璎珞》旬刊。1927年回松江任中学教员。1928年后任上海第一线书店和水沫书店编辑,与戴望舒等合编《文学工场》、《无轨列车》,发表《妮侬》、《雨》等小说、新诗。1930年与戴望舒等编《新文艺》月刊,刊载《鸠摩罗什》、《凤阳女》、《阿秀》、《花》等小说和心理小说《将军的头》。1932年主编大型文学月刊《现代》,发表《创刊宣言》、小说《残秋的下弦月》、散文集《无相庵随笔》等。短篇小说集《李师师》出版。1935年应聘上海杂志公司,与阿英合编《中国文学珍本丛书》。主编《文饭小品》六期,编纂《晚明二十家小品》,译德国小说家格莱赛《一九O二级》、美国里德《今日之艺术》并出版。1939年任教云南大学,1943年任教厦门大学,1952年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授,1954年出版《轭下》。1974年撰写《浮生杂咏》。1978年撰写《唐诗百话》。1980年主编《百花洲文库》,译法国象征派诗人庞维尔、达尔尚、马拉尔美、孟代思、韩波散文诗,编为《法国散文诗十篇》。2001年出版《施蛰存文集·文学创作篇》第二、三卷,《北山散文集》,以及《唐诗百话》、《北山谈艺录续编》。2002年《施蛰存日记》出版。2003年11月19日病逝于上海。
施蛰存与戴望舒
作家施蛰存与诗人戴望舒是“最亲密的朋友”(施蛰存语)。他们的友谊,始于1922年。当时施蛰存入杭州之江大学,因为文学爱好,结识了宗文中学毕业班的戴望舒、杜衡、张天翼等一干朋友。他们聚集一起,组成文学社团“兰社”,创办小旬刊《兰友》。因为家不在杭州,施蛰存便寄居在戴望舒的家里。
之后,他们一同来到上海,考入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在这所简陋的“弄堂大学”里,他们除去获得丰富的学识,还在课余拜访沈雁冰、田汉、俞平伯等老师,“这些课余生活,对我与望舒影响很大,也加深了我俩之间的友情。”
1925年秋,为了吸收更多的文学营养,他们又先后入震旦大学特别班攻读法文。他们后来的法文翻译基础,就是在这时奠下的。1927年,政局突变,戴望舒便与朋友杜衡去松江施蛰存家暂住。在施家,他们三人除去读书闲谈,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翻译外国文学。后来施蛰存回忆说:“我家里有一间小厢楼,从此成为我们三人的政治避难所,同时也是我们的文学工场。”“文学工场”越开越兴旺——翻译、写作,不亦乐乎,居然把几位准备赴法留学的计划也冲击“流产”了。
在这里,戴望舒遇上了使他一生未能释怀的爱情——遇上了一位“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施蛰存的大妹施绛年。这段爱情以悲剧结束,戴望舒只在其中收获了他的第一批优秀诗歌。但是,这场悲剧却并未影响到施、戴的友谊。这应该与施蛰存的处事态度有关:“一个是我的大妹妹,一个是我的亲密朋友,闹得不可开交,亦纯属他们自己私人之事,我说什么好呢?当年此事发生时,我就不管此事,一切采取中立态度,不参与也不发表意见,更不从中劝说或劝阻。”
戴望舒去法国留学期间,施蛰存在国内为他联系稿件发表,将稿酬换成法郎寄去,有时费用不足,施蛰存也将自己的薪水寄去救急。两人间的友谊于此也可以看得清楚。抗战爆发后,戴望舒去了香港,施蛰存应云南大学之邀,去昆明任教。施蛰存两次回上海探亲,特别绕道香港,在戴望舒家住一段时间。通过戴望舒,施蛰存结交了一批在港的文化人。抗战胜利后,戴望舒带着全家回到上海,两位老友又汇在了一起。可生活刚安定不久,戴望舒又遭到国民党的通缉。匆匆离沪前,他将自己的一批书稿,交施蛰存保管。这成为施蛰存后来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在香港期间,戴望舒曾遭到日本人逮捕,饱受折磨,健康受到很大损坏,加之家庭生活多遇挫折,心境亦颇受影响。二次返港,病况加重。1949年1月,他与茅盾、胡乔木等离开香港,经大连到北京,参加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共和国成立之后,他在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局从事法文翻译工作,不幸于1950年2月被哮喘病夺去了生命。戴望舒逝世后多年,施蛰存还常常去探望戴伯母(望舒母亲),望舒的女儿咏素、咏絮也常常来看望施蛰存,使这种亲谊得以延续。可是,作为好友,施蛰存总觉得对其有一份责任。“对亡友的职责,只是为他经营身后事。一个文人的后事,不是处理他的钱财,而只是帮助整理遗作并为之谋求刊行。”
施蛰存论孔子孟子
孔孟被“硬捏合拢”说,是施蛰存先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提出来的。仅凭这一点,即可知施先生对古代文史的造诣非同一般。
施蛰存说:“孔孟思想,是一种思想,还是两种思想?天下没有两个思想相同的人,孔孟思想,毕竟还是两家。”(施蛰存《闲话孔子》,原载1991年第1期《随笔》,转引自《中国新文学大系杂文卷》)施先生列举了孔子思想与孟子思想的若干区别。例如,孔子衡量人的价值的“尺”是爵位,在孔子那边,是以爵位上下定人之尊卑的;孟子衡量人的价值,却有爵、齿、德三把标尺;孔子之“仁”关注的是“礼”,重在束“下”,孟子之“仁”关注的是“民”,重在规“上”;孔子的“四绝”(《论语·子罕篇第九》云:“子有四绝,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偏重天理,而孟子的“四端”(《孟子·公孙丑上》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偏重人性。仅此三条,便可证实‘天下没有两个思想相同的人’,哪怕是被合称为‘孔孟之道’的孔与孟也都‘自成一家’。”
当然,孔子与孟子有许多相同或相近之处。其一、他们都“法先王之道”,缺陷是不能与时俱进;其二、他们都“行仁义之化”,缺陷是对“利”的绝对排斥;其三、他们的那一套都不见容于当世,故有“仲尼菜邑陈蔡”而“孟轲困于齐梁”。
孔子与孟子还有一点相同的,就是他们对于“法先王之道,行仁义之化”,都有一种“当仁不让”的使命感。孔子困于匡邑之时说:“周文王死了以后,周代的礼乐文化不都体现在我的身上吗?……上天如果不想消灭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孟子则是在离开齐国的时候对充虞说:“五百年必定有称王天下的人兴起,其间必定有著名于世的贤人。周兴起以来已有七百多年……上天……如果想安抚治理天下,当今之世除了我还会是谁呢?”两者相比,孔子说得比较含蓄,孟子说得比较直露。但对于孟子来说,这并非狂言。例如,“仁义之化”而为“仁政”,“先王之道”而为“王道”,或许就是他对儒家文化的贡献,至少在《论语》之中,未必能够找出这两个概念。
由此观之,将孔子与孟子都归入儒家,未必有错。但我们现在所要吸取的一个教训是,不能什么事情都只注意合,而不学会分。合的好处是易记,一下子记住了两个“子”,要用时一言以蔽之,仿佛占了大便宜;然而,你真想要了解孔子孟子的思想和思维方式,那还是要分开剖析才行。既能综合,又能分析,庶几可算得研究。如果只会笼而统之地说个大概,那只能蒙人蒙己罢了。现在有些自称搞国学的,看似无所不通,其实也就知道些笼而统之的“蒙法”,从不肯下功夫深入进去。对这种学问,我们要警惕。
施蛰存作品精选
跑警报
我已经足足两年没有真正地感觉到战事了,因为我已在昆明住了两年。惟一的使昆明人真感觉到战事正在进行的机会,乃是前年九月二十八日被空袭的惨状,然而那时候我恰巧不在昆明。近来,昆明人又紧张起来了。很抱歉,我似乎应当说是更紧张起来才好,哪一个昆明人不是从抗战开头就紧张着呢。好吧,让我说更紧张罢,因为最近又得天天跑警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