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实秋
实秋:
你的信,是我们许多年来,从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挚痛快的好信!看完了予我们以若干的欢喜。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里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蕴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
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
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
我近来常常恨我自己。我真应当常写作。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诗,我还能写他一二十首。无端我近来又教了书,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头痛心烦。是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种种责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进款来应用。过年我也许不干或少教点,整个的来奔向我的使命和前途。
我们很愿意见见你,朋友们真太疏远了!年假能来么?我们约了努生,也约了昭涵,为国家你们也应当聚首了。我若百无一长,至少能为你们煮咖啡!
小孩子可爱的很,红红的颊,卷曲的浓发,力气很大,现在就在我旁边玩。他长的像文藻,脾气像我,也急,却爱笑,一点也不怕生。请太太安。
冰心
十一月廿五
【评析】
冰心与梁实秋自1923年结识后,两位文坛名宿便达成了横亘一生的“不比寻常”的友谊。二人经常与朋友聚会,无所不谈。不在一地时,相互通信不断,在信中也是无所不谈。在这封信中,冰心直言不讳地评价了刚刚故去的徐志摩,又坦白地“交代”自己为了“进款”而硬着头皮教书,耽误了写作,最后又像聊家常似的谈起了自己的孩子。从这封充满直率、自责、随意的信里,可以看出冰心与梁实秋超越一般意义的异性交往的真挚友情。
冰心小传
冰心(1900—1999),现、当代女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原名谢婉莹,笔名冰心女士,男士等。原籍福建长乐,生于福州。1918年入协和女子大学预科,1919年开始发表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此后,相继发表了《斯人独惟悴》、《去国》等探索人生问题的“问题小说”。同时,受到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写作无标题的自由体小诗。这些晶莹清丽、轻柔隽逸的小诗,后结集为《繁星》和《春水》出版,被人称为“春水体”。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同年起发表散文《笑》和《往事》。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科,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学习英国文学。在旅途和留美期间,写有散文集《寄小读者》,显示出婉约典雅、轻灵隽丽、凝炼流畅的特点,具有高度的艺术表现力,比小说和诗歌取得更高的成就。这种独特的风格曾被时人称为“冰心体”,产生了广泛的影响。1926年,冰心获文学硕士学位后回国,执教于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等校。此后著有散文《南归》、小说《分》、《冬儿姑娘》等,表现了更为深厚的社会内涵。抗日战争期间在昆明、重庆等地从事创作和文化救亡活动。1946年赴日本,曾任东京大学教授。1951年回国,先后任《人民文学》编委、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联副主席等职。作品有散文集《归来以后》、《再寄小读者》、《我们把春天吵醒了》、《樱花赞》、《拾穗小札》、《晚晴集》、《三寄小读者》等,展示出多彩的生活。艺术上仍保持着她的独特风格。
冰心与梁实秋
冰心与同时代的很多男作家有君子之交的好友情分,比如老舍、巴金、沙汀、萧乾。由于众所周知的政治原因,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冰心的文章中绝少提到梁实秋。而在政治解冻的80年代之后,梁实秋在冰心的笔下屡屡出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两位文坛名宿之间,也有着“不比寻常”(冰心语)的友谊。
在轮船上相识
1923年7月,也就是梁实秋即将赴美留学的前夕,他在《创造》周报上发表了《〈繁星〉与〈春水〉》一文,对冰心的《繁星》与《春水》两部小诗集做了批评。当时的梁实秋正处于“青春的浪漫”中,强调诗必须是情感充沛的。他觉得冰心是一位冰冷的女作家,诗让人读完后,得到的只有“冷森森的战栗”,并且梁实秋告诉读者:“冰心女士是一个散文作家、小说作家,不适宜于诗;《繁星》和《春水》的体裁不值得仿效而流为时尚。”这时的冰心在全国文坛上的声望要比梁实秋高得多,被梁实秋批评得一无是处的小诗,当时正风靡文坛,其体裁成为很多文学青年模仿的对象。可想而知,梁实秋的这一大篇宏论是很难让她服气的。
那篇文章发表后没几天,梁实秋就踏上了去美国的轮船。在这艘船上,经许地山的介绍,他认识了自己刚批评过的小诗作者冰心;冰心给他的最初印象是“一个不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梁实秋问她去美国修习什么专业,她说是文学,然后礼节性地问梁实秋学什么专业,他回答说:“文学批评。”他们的谈话到此就打住了。
他们在海上摇晃了几天后,许地山、顾一樵、冰心、梁实秋这几个志趣相投的人,一块儿办了一份文学性质的壁报,张贴在客舱的入口处。有了一些交流之后,原有的偏见慢慢消除了,两人成了好朋友。梁实秋甚至把对女朋友程季淑的思念也向冰心倾诉,告诉她在上海与女友分别时,自己大哭了一场。
在美国一起演戏
到了美国后,梁实秋先是去了科罗拉多,获得学士学位后,第二年进了哈佛大学,冰心就读的学校是威尔斯莱女子学院,两所院校同在波士顿地区,相距一个多小时火车的路程。每逢周末或美国的假日,梁实秋就邀几个同学去访问冰心,因为在同赴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中,只有冰心无人做伴,只身一人在威尔斯莱女子学院。他们还组织了一个“湖社”,近似一个学术组织,由于每个人专业不同,他们约定每月一次,在慰冰湖上泛舟野餐,每次有一位同学主讲他的专业,其他的人可以提问,并参加讨论。有时候,冰心也和梁实秋他们一起到波士顿的杏花楼吃广州菜。随着友情渐渐深厚,梁实秋发现冰心“不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1925年春天,波士顿一带的中国留学生忽然心血来潮,要演一出说英语的中国戏,而且筹划的责任就落在梁实秋与顾一樵的身上。他们选定了《琵琶记》。这出戏需要一个男士来演蔡中郎,一个女士演蔡中郎的发妻赵五娘,一个女士演蔡中郎新娶的妻子牛小姐,也就是牛丞相之女。在这群留学生中,因为梁实秋以前在清华学校时有过表演的经验,所以男主角非他莫属。而两个女主角分别由来自上海的谢文秋饰赵五娘,冰心饰牛小姐。他们对传统戏剧虽然并没有多少了解,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编排,居然在开演那天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正在牛津大学读学位的许地山知道消息后,立即给他们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信中还调侃梁实秋说:“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因为都是年轻人,而且又是身在风气开放的美国,演出结束后,朋友们都拿这几个人来打趣。而且因为大家都是单身男女,开玩笑的同时,也有人带着认真的成分。顾一樵当时看了许地山的来信后,就特地把这一段调侃梁实秋的话拿给冰心看,冰心一笑置之。因为有人也常拿梁实秋和谢文秋打趣。当谢文秋和同学朱世明订婚后,冰心就调侃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梁实秋很喜欢“秋郎”这两个字,回国以后以此为笔名,写了不少文章,后来结集为《骂人的艺术》,一度畅销。
冰心去美国的时候,已经是22岁了。她不希望嫁一个文艺圈中的人,因为她总觉得搞文艺的人,多数性情浪漫,感情也大多不稳固。她的愿望是有一个稳定的家庭,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丈夫,而自己则做一个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同时还能拥有一份理想的工作。后来,她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理想的男士,就是吴文藻先生。他是从事社会学研究的,同时还对文学有着不凡的见解,他们虽然不是同一个专业,却有着很多共同语言,最终成为一对幸福的爱人。
1926年,梁实秋和冰心都从美国学成归国,并分别在大学里找到了立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