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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忆苏青(3)

从前我曾替表兄家荐去一个很勤敏的女佣,但不到两个月他们就把她辞歇出来了,表兄为了这事很觉抱歉,特地过来向我解释:“那女佣做事很合吾意,你表嫂也着实欢喜她。但却有一件事不好,就是自她来上工后,你表嫂生怕她会把我们偶尔吵嘴的情形出来告诉给你们大家听,因此每当我稍有指摘便大哭大闹,说是有意削她面子给娘姨外面笑话去了,非叫我当着娘姨的面给她讲好话不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麻烦,她自己也觉得多花精神冤枉,因此我们决定辞歇了她,另到荐头店里喊去,这样你表嫂就偶尔让我一句,也不怕有人笑话到亲戚耳中去了。”我相信表兄说的是实话,一个妻子往往只肯在房间里悄悄给丈夫擦背,不肯在众人面前替暑天刚回家来,累得满头是汗的男人绞一把手巾。这是新式女子的面子观念,做丈夫的能体谅她,家中就得太平无事。而且进一步还可以利用她这种心理,在两口子私下争吵时以高声嚷起来人家都听见为要挟,那时你太太怕失面子,盛怒自会降作娇嗔的。女人们最爱在人前逞强,她可以为怕第三者听见而委屈忍耐,也可以因第三者在场而倔强到底。

至于男人方面呢?大抵总是火性一冒,程咬金三斧头厉害。只要太太们能够牢记“好汉勿吃眼前亏”这句老话,沉着应付,在开头时暂且虚身一闪,躲过了这锋头,以后便可拿出你的杀手来了。而且照一般情形而论,来势愈猛的人挂免战牌也愈快,做太太的应该认清这点,面子全在后头,可用智取而不宜力敌。若一闻恶声便立刻怒形于色,抡起板斧不问青红皂白的杀回过去,那种黑旋风式的愚蠢战略,女将军们是要不得的。不过,要是她真个腼腆若处子,一声狮吼便丧魂落魄呢,那就这样也无伤大雅。总之,夫妻之间若有东风压倒了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了东风的现象的话,吵架这个阶段总是难以避免的。而吵架时期的孰胜孰败,却要看哪个更能“知己知彼”了。

还有一点谨请太太们注意:三十六着,走为下策,逃回娘家是万万使不得的!在如今盛行小家庭制度时代,恶婆婆与刁钻姑娘等压力是再不能加在新妇头上了,代之而起的却是岳母大人潜势袭击姑爷,虽说男人们度量较大,有时候也会狺狺起来。尤其是岳母寡居而妻系独女,满月回门那番千怜万舍不得的样子,会使你看了怪不舒服。“儿呀,多嚼几口润润喉咙吧,那是你哥哥新近带来的上好四川银耳呀,吃了会滋阴的。你们两口子如今在外头只租一间楼面,统共雇了一个娘姨,煮饭烧水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替你料理些补品呢。你的身子又单薄——姑爷,你怎么也呆着一动不动呀?大家多喝几口吧!”不管你心中暗骂:“老太婆既然舍不得女儿,干吗不一世藏在家里享福,嫁我这样穷光蛋作啥呀?”丈母娘只管唠叨下去:“她父亲在世的时候真一些风儿也舍不得她吹一下的呢。如今虽说福气上头欠缺一些,幸亏家里不愁吃着,我每年照样也将她喂得胖胖的。她哥嫂都万般看重她,在家里真是饭来开口,茶来伸手,什么都是现成,连欠一欠身子还怕她累了呢!如今自已在外面租房子,什么都得自己料理,虽说有个娘姨——”妻听了这些以后似乎益发娇惯起来了,索性嗔着银耳太甜不好吃,要吃—些咸的点心。她母亲偏着头想了半天,这样不好,那样又不好,看得你满心不耐烦只想走,而岳母大人又在留吃晚饭了。“我看你们新派人又没有什么别的规矩,公婆都是另外住的,谁人敢来说说闲话?儿呀,你们两口子吃过晚饭索性就在这里过夜吧,东厢房床铺刚收拾过——”那时任凭怎样好性儿,也忍不住赌起气来,沉着面孔对爱妻道:“既然岳母坚留,你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吧,我明天要上写字间,晚上不能再担搁了。”

“上写字间有什么打紧,明天一早我叫阿四拉你前去便是了。况且你们房间里又没装炉子,晚上回去也冷清清的……”她说这话虽也自以为满心出于关顾,而你听起来仿佛句句都在嘲笑穷措的样子,于是你愤然站起来抓帽子了,妻又待嗔不嗔的阻她母亲:“妈,他要去就让他自去也罢,写字间写字间像煞有介事的。九点钟上写字间还得……哼!”假如你不忍过拂爱妻之意,你得放下自己帽子,默默地坐到原位上去,听她母女俩闲话家常,那些都是你所不懂的,也没有兴趣,可是只好忍受,忍受到夜深人静,呵欠连连始得被送进东厢房里睡去。不少个女婿都把岳母恨之刺骨,假如做妻子的一吵架便跳上电车回娘家去了,男子们就会立刻想起岳母平日的教唆嫌疑,甚至疑心这次吵嘴也是她们母女俩预先定好的阴谋呢。

那时万一岳母大人仍不知就里,非但不能善避嫌疑,反而根据爱女一面之词,集合子侄辈大兴问罪之师起来,事情就闹僵了。须知一个男人要是一经岳家诘责便慑伏了,这种懦弱之辈只太太独自也驭之有余,根本无须劳师动众。否则,稍知自尊的男人虽可屈膝于太太娇嗔之下,却万不能俯首帖耳于泰山泰水小舅子诸人之前。夫妻争吵若闹到这个地步,他们间内心裂痕是永远难以弥缝的了。

年青的夫妻们,请不要看轻那一场小小的争吵吧,却不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我每每奇怪为什么他们这些家庭龃龉,不先不后却发生在初冬之际,经数次实地考察结果,始恍然大悟其症结所在,在于太太专心打绒线衫。我知道除极少数以外,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回家以后,有个太太陪他坐坐谈谈。太太对他的一切应多多关切,至少在言态上,漠然的样子是要不得的。但是十个女子九爱绒线,一天到晚四枚编针滴滴答答忙个不了,背心,衫子,手套,长袜,一件织好又一件,新的打好了旧的赶快拆掉重结,弄得家中书架上是绒线团,床毯上是绒线团,一眼望去到处却是滚来滚去的绒线团子,这个已经够使男人们看见心烦了,更何况太太的眼呀手呀统统都为绒线而忙:你对他讲汇票缩了,待理不理;告诉她新书出版了,她更加毫不在意的数她一针,二针,几十针,几百针。这样一来,做丈夫的便不想跑出去,也准得寻件事来大吵大闹一场了。

还有一点容易增加吵架危机的,便是男人们于当年择偶之际,往往喜欢拣个天真活泼的女子,而到了结缡之后,却又后悔天真无用,原来赤子之心,就是这样任性胡行,只知有己,不知为人的,尤其是值兹生活艰难之际,妻也天只,不谅人只,一个不解事不体贴的妻子给与丈夫精神上的苦痛,实是远在其他一切物质困苦之上呢。故君子尤贵乎慎始。

过年

过年了,王妈特别起劲。她的手背又红又肿,有些地方冻疮已溃烂了,热血淋漓,可是她还咬紧牙齿洗被单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乐乎。我说:“大冷天气,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过年啦,总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头像给她戳了一针般,刺痛得难受。过年,我也晓得要过年啦,然而,今年的过年于我有什么意思?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我说:“王妈,我今年不过年了,你自己回去几天,同家人们团聚团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依旧装出关切的样子问:“那末你的饭呢?”

“上馆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头,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年了,索性到馆子里去吃几顿,倒也……”说着,她的眼珠转动着快要笑出来了。虽然脸孔还装得一本正经,像在替我打算。我望着她笑笑,她也笑笑。骤然间,她的心事上来了,眼睛中快乐的光辉全失,忧郁地凝望着我,半晌,才用坚决的声调低低说道:“我当然在这里过年呐,哪里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弃年节的节赏。

于是我告诉她愿意留在这里也好,只是从此不许再提起“过年”两字。

我莫名其妙的应声“哦”。

第二天,我刚在吃早点的时候,她踉跄地进来了,劈头便向我说:“过年了,邮差……”

我勃然大怒道:“邮差干我屁事?我不许你说过年过年。”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气壮的回答;“过年过年不是我要说的呀,那是邮差叫我说的,他说过年了,要酒钱。”我掷了两块钱给她,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替我倒了茶,低慌地说道:“扫弄堂的——刚才——刚才也来过了,他说——他说——过——过——”我连忙摇手止住她说话,一面从皮夹里取出了五元钱来,一面端起茶杯。

她望着钞票却不伸手来接,只结结巴巴地说下去:“这次过年别人家都给十…十元呢……”拍的一声,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溅在她的鞋上,袜上,裤脚上。她哭丧着脸说道:“我又说顺了嘴呀,记性真不好。”

从此她便再不说过年了,只是我的活钱还得付。每次她哭丧着脸站在我面前,我就掏出两块钱来;她望着钞票不伸手来接,我就换了张五元的;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拿起十元钞票向桌上一摔,掉转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亲戚,朋友,都来邀我吃年夜饭,我统统答应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饭就睡起来,假装生病,不论电催,差人催,亲自来催,都加以谢绝。王妈蹑手蹑脚的收拾这样,收拾那样,我赌气闭了眼睛不去看她。过了一会,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黄昏时候方才苏醒。睁眼一看,天那,王妈把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多整齐,多漂亮,一派新年气象。

我想,这时该没有人来打扰了,披衣预备下床。忽然听得楼梯头有谈话声,接着有人轻步上来,屏住气息在房门外听,我知道这是王妈。于是我在里面也屏住了气息。不去理她。王妈听了许久,见我没有动静,又自轻步下楼去了,我索性脱掉衣服重新钻进被里。只听得砰的一声,是后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来人已去,不禁深深松了一口气。

于是,万籁俱寂。

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无风时的湖水般,一片茫茫。

一片茫茫,我开始感到寂寞了。

寂寞了好久,我才开始希望有人来,来邀我吃年夜饭,甚至来讨酒钱也好。

但是,这时候,讨酒钱的人似乎也在吃年夜饭了。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在这点点灯光之下,他们都是父子夫妻团聚着,团聚着。

我的房间黑黝黝地,只有几缕从外面射进来的淡黄色的灯光,照着窗前一带陈设,床以后便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房间收拾得太整齐,瞧起来便显得空虚而且冷静。但是更空虚更冷静的却还是我的寂寞的心,它冻结着,几乎快要到发抖地步。我想,这时候我可是需要有人来同我谈谈了,谈谈家常——我平日认为顶无聊的家常呀!

于是,我想到了王妈。我想王妈这时候也许正在房门口悄悄地听着吧,听见我醒了,她便会踉跄地进来的。

我捻着电灯开关,室中骤然明亮了,可是王妈并没有进来。我有些失望,只得披衣坐起,故意咳嗽几声,王妈仍旧没有进来。那时我的心里忽然恐慌起来!万一连王妈也偷偷回去同家人团聚了,我可怎么办呢?

于是我直跳下床来,也来不及穿袜子,拖着拖鞋就往外跑,跑出房门,在楼梯头拚命喊:“王妈!王妈!”

王妈果然没有答应。

我心里一酸,腿便软软的,险些儿跌下楼梯。喉咙也有些作怪,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再也喊不出来。真的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幢房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这般孤零零地又叫我怎过下去呢?

我想哭。我跟着拖鞋跑回房里,坐在床沿上,预备哭个痛快。但是,哭呀哭的,眼泪却不肯下来,这可把我真弄得没有办法了。

幸而,房门开处,有人托着盘子进来了。进来的人是王妈。我高兴得直跳起来。那时眼泪也凑趣,淌了下来,像断串的珠子。我来不及把它拭去,一跳便跳到王妈背后,扳住她的肩膀连连喊:“王妈!王妈!”

王妈慌忙放下盘子,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刚才打个瞌睡,来得迟……迟了。”

“不,不,”我拍着她的肩膀解释:“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她似乎大出意外,呆呆望着我的脸。我忽然记起自己的眼泪尚未拭干,搭讪着伸手向盘中抓起块鸡肉,直向嘴边送,一面咀嚼,一面去拿毛巾揩嘴,顺便拭掉眼泪。

王妈告诉我说道鸡肉是姑母差人送来的,送来的时候我正睡着,差人便自悄悄地回去了。我点点头。

王妈说顺了嘴,便道:“还有汤团呢,过年了……”说到这里,她马上记起我的命令,赶紧缩住了,哭丧着脸。

我拍拍她的肩膀,没发怒,她便大起胆子问我可要把汤团烧熟来吃。我想了想说:好的,并叮嘱她再带一副筷子上来。

不多时,她就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团来了,放在我面前。但那副带来的筷子仍旧握在她的一只手里,正没放处,我便对她说道:“王妈,那副筷子放在下首阳,你来陪我吃着。还有,”我拿出张百元的钞票来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说道:“这是我给你的过年货钱。”

她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握着钞票,微微有些发抖。

我说:“王妈,吃汤团呀,我们大家谈谈过年。”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仍旧越趄着不敢坐下。骤然问,她瞥见我赤脚吸着拖鞋便踉跄过去把袜子找来递给我道:“你得先穿上袜子呀,当心受凉过……年。”

她拖长声调说出这“过年”两字,脸上再没有哭丧颜色了,我也觉得房间里不再湿得空虚而冷静,于是我们谈谈笑笑的过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