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忆·名人·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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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忆周作人(2)

1938年3月,周作人第二次回信给废名,6月又寄信废名。不久废名收到卞之琳的信及其与何其芳主编的《工作》,得知周作人附逆。废名起先固执地认为不可能,直到1944年废名才知道恩师确已附逆,但他仍然说:即使附逆,知堂老人还是爱国的,是他特殊的爱国方式。这期间,周作人很少与废名通信,因为线路已经不通了,在1941年废名寄周作人《说种子》以后,不见二人通信的记载。这期间有两个重要史料是学界所不知的,一是:1944年,周作人寄信废名要他回北平,估计是安排他在伪北大任教,此时周作人已是伪北大校长兼文学院院长。后来又有日本士兵找到废名,说已经和周作人联系好了,找你去北大教书,面临着日寇的威逼利诱废名坚决不回北大。此事在废名的家乡黄梅流传很广,被视为废名先生有着崇高气节的一面。二是:1944年的“破门声明”事件,也曾波及到远在黄梅的废名,周作人也给废名寄去了“破门声明”的明信片,被废名的几个学生收到,他们拿给废名看。可见,废名是知道沈启无被恩师逐出师门的。此后,周作人还写信问废名《谈新诗》出版的事。以上基本是周作人与废名在这一期间的交往。

1946年9月,废名取道南京返回北大。在叶公超的帮助下,周作人与废名在狱中见了一面,心中十分怀念废名的周作人终于见到了爱徒。1949年1月,北平解放后周作人被保释出狱。废名开始与周作人取得联系,考虑到周作人的艰难生活,他热心地在老朋友中为周作人募捐,并亲自解囊相助2万元。直到1950年,还有废名到周家贺年的记载。在那特殊的政治年代,周作人的许多老朋友都避之如鬼神,而废名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保持与恩师的来往,并大力相助,在生活上有很多照顾,以至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为周家拉来一车煤炭。

废名当时因长期与恩师周作人来往,在政治声名上已造成“不良影响”了。周作人也不无担忧地说:“废名人太真率,只怕因我而受连累,甚至会吃亏的。”北大中文系开批判会批评废名,说他立场不坚定。最严重的后果是,1952年,废名被排挤出北大。此后周作人很难与废名联系了,所谓“划清界限”,但他们在心底,会思念对方吗?据《周作人年谱》记载,1957年12月14日周作人外出购买一册新出版的《废名小说选》,可见周作人在心里还是想念废名的,这比抗战期间“怀废名”更难熬、更苍凉吧!十年后,也即1967年,周作人遭受红卫兵殴打,于5月6日死去。这时废名也已不醒人世,在家被抄以后,喃喃地问道: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9月4日下午1点多,废名离开人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开创京派的师徒二人就此永远地离开了。

周作人与梁实秋

周作人与梁实秋是在一次文艺论争中开始交往的。

五四运动爆发时,梁实秋正在清华学校读书。在五四运动的洗礼下,梁实秋和一些激进的同学一样,思想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表现出对社会的参与意识。正是在这种心理冲动的驱使下,梁实秋选择了文学批评。他以青年人特有的激情,“喜欢和人辩驳问难”。从1922年到1923年,他先后三次开展论争。论争的对手,有同龄的青年才俊,也有年长的权威人士。在1922年5月27日到29日这段时间里,梁实秋在《晨报·副刊》上连续发表多篇文章,针对周作人的诗歌“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的文艺观点而发难。

周作人怒而反击。他针对梁实秋提出了“美即是真,真即是善”的文艺观点,在6月2日《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丑的字句”》一文,对梁实秋的观点进行了反驳。梁实秋旋即在1922年6月22日出版的《晨报·副刊》上发表《读仲密先生的〈丑的字句〉》一文,对周作人(号仲密)予以反击。接着他们互不让步,又相继发表了几篇文章进行互相答辩。

可是,四个月后,冷静下来的梁实秋作为清华文学社的学生代表,到八道湾来请周作人给他们讲课。周作人并没有计较刚刚发生过的那场争论,就一口答应下来。1923年3月3日周作人来到清华园,给文学社的同学们讲了《日本的小诗》这个专题。周作人讲课声音不大,几乎是照本宣科,但是梁实秋和他的同学们并没有慢待周作人,他们仍然怀着敬佩的心情认真听课,仔细地做笔记。

后来,梁实秋撰文对五四浪漫主义大张挞伐,周作人则很折服,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鸣,从此也冰释了前嫌。

梁实秋从美国留学归来后,文艺观点有了较大的转变,对于周作人的文艺观不仅能够接受,而且几乎是殊途同归了。梁实秋主编《自由评论》时,周作人被邀请为重要撰稿人,先后发表了《谈策论》、《文学的未来》、《谈日本文化书(致梁实秋)》等文章。1934年梁实秋到北京大学任教,成为周作人的同事时,彼此的关系异乎寻常地密切起来。他经常到周作人家造访,相互间也常有书信往来。有一次周作人给他写信,要他帮助给卖数十册英文原版书。梁实秋找到有关部门给周作人办成了这件事,解决了周作人的燃眉之急。其实当时周作人作为一位“研究教授”,收入不菲,主要是他的日本妇人花钱大手大脚。以前与大先生鲁迅住在一起时,鲁迅负担家庭的开支,后来与大先生反目后,鲁迅搬出八道湾,只凭周作人的个人收入就必然陷于经济窘境了。抗战爆发后,梁实秋到《中央日报》主编副刊,离开北京,从此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到六十年代,周作人给香港朋友写信时提到梁实秋和林语堂,说“语堂与梁实秋皆系美材,亦同犯才子之毛病。盖才子到老辄有倚老卖老之病,亦即是才尽也。”而梁实秋得知周作人逝世的消息后,写了篇《忆岂明老人》。在文中对周作人的评价也是一分为二的:“他一生淡泊,晚节不终,实在是至堪痛惜而无可原谅之事。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的学养的风度仍令人怀思而不能自已。”

周作人作品精选

乌篷船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另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huá)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观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原名Private Papersof Henry Ryecroft)却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东方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Bvok up 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更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儿,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必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可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因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