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传略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现代著名作家。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后随祖父、父亲定居扬州。幼年在私塾读书,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1912年入高等小学,1916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9年2月写的《睡罢,小小的人》是他的新诗处女作。他是五四爱国运动的参加者,受五四浪潮的影响走上文学道路。
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江苏、浙江一带教中学,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1922年和俞平伯等人创办《诗》月刊,是新诗诞生时期最早的诗刊。他是早期文学研究会会员。1923年发表的长诗《毁灭》,这时还写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优美散文。
1925年8月到清华大学任教,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创作则以散文为主。1927年写的《背影》、《荷塘月色》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1931年留学英国,漫游欧洲,回国后写成《欧游杂记》。1932年9月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校南迁至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讲授《宋诗》、《文辞研究》等课程。1946年由昆明返回北京,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
朱自清的散文主要是叙事性和抒情性的小品文。其作品的题材可分为三个系列:一是以写社会生活抨击黑暗现实为主要内容的一组散文,代表作品有《生命价格——七毛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和《执政府大屠杀记》。二是以《背影》、《儿女》、《悼亡妇》为代表的一组散文,主要描写个人和家庭生活,表现父子、夫妻、朋友间的人伦之情,具有浓厚的人情味。第三,以写自然景物为主的一组借景抒情的小品,《绿》、《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是其代表佳作。后两类散文,是朱自清写得最出色的,其中《背影》、《荷塘月色》更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其散文素朴缜密、清隽沉郁,以语言洗炼,文笔清丽著称,极富有真情实感。
朱自清晚年身患严重的胃病,他每月的薪水仅够买3袋面粉,全家12口人吃都不够,更无钱治病。当时,国民党勾结美国,发动内战,美国又执行扶助日本的政策。一天,吴晗请朱自清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美援面粉”的宣言书上签字,他毅然签了名并说:“宁可贫病而死,也不接受这种侮辱性的施舍。”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贫困交加,在北京逝世。
哭佩弦
郑振铎
从抗战以来,接连的有好几位少年时候的朋友去世了。哭地山、哭六逸、哭济之,想不到如今又哭佩弦了。在朋友们中,佩弦的身体算是很结实的。矮矮的个子,方而微圆的脸,不怎么肥胖,但也决不瘦。一眼望过去,便是结结实实的一位学者。说话的声音,徐缓而有力。不多说废话,从不开玩笑,纯然是忠厚而笃实的君子。写信也往往是寥寥的几句,意尽而止。但遇到讨论什么问题的时候,却滔滔不绝。他的文章,也是那么的不蔓不枝,恰到好处,增加不了一句,也删节不掉一句。
他做什么事都负责到底。他的《背影》,就可作为他自己的一个描写。他的家庭负担不轻,但他全力的负担着,不叹一句苦。他教了三十多年的书,在南方各地教,在北平教;在中学里教,在大学里教。他从来不肯马马虎虎的教过去。每上一堂课,在他是一件大事。尽管教得很熟的教材,但他在上课之前,还须仔细的预备着。一边走上课堂,一边还是十分的紧张。记得在清华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他办公室里坐着,见他紧张的在翻书。我问道:
“下一点钟有课吗?”
“有的,”他说道,“总得要看看。”
像这样负责的教员,恐怕是不多见的。他写文章时,也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写。写得很慢,改了又改,决不肯草率的拿出去发表。我上半年为《文艺复兴》的《中国文学研究》号向他要稿子,他寄了一篇《好与巧》来,这是一篇结实而用力之作。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一封快信,说,还要修改一下,要我把原稿寄回给他。我寄了回去。不久,修改的稿子来了,增加了不少有力的例证。他就是那么不肯马马虎虎地过下去的!
他的主张,向来是老成持重的。
将近二十年了,我们同在北平。有一天,在燕京大学南大地一位友人处晚餐。我们热烈地辩论着“中国字”是不是艺术的问题。向来总是“书画”同称。我却反对这个传统的观念。大家提出了许多意见。有的说,艺术是有个性的;中国字有个性,所以是艺术。又有的说,中国字有组织,有变化,极富于美术的标准。我却极力的反对着他们的主张。我说,中国字有个性,难道别国的字就表现不出个性了吗?要说写得美,那么,梵文和蒙古文写得也是十分匀美的。这样的辩论,当然是不会有结果的。
临走的时候,有一位朋友还说,他要编一部《中国艺术史》,一定要把中国书法的一部门放进去。我说,如果把“书”也和“画”同样的并列在艺术史里,那末,这部艺术史一定不成其为艺术史的。
当时,有十二个人在座。九个人都反对我的意见。只有冯芝生和我意见全同。佩弦一声也不言语。我问道:
“佩弦,你的主张怎么样呢?”
他郑重的说道:“我算是半个赞成的吧。说起来,字的确是不应该成为美术。不过,中国的书法,也有他长久的传统的历史。所以,我只赞成一半。”
这场辩论,我至今还鲜明的在眼前。但老成持重,一半和我同调的佩弦却已不在人间,不能再参加那么热烈的争论了。
这样的一位结结实实的人,怎么会刚过五十便去世了呢,——我说“结结实实”,这是我十多年前的印象。在抗战中,我们便没有见过。在抗战中,他从北平随了学校撤退到后方。他跟着学生徒步跑,跑到长沙,又跑到昆明。还照料着学校图书馆里搬出来的几千箱的书籍。这一次的长征,也许使他结结实实的身体开始受了伤。
在昆明联大的时候,他的生活很苦。他的夫人和孩子们都不能在身边,为了经济的拮据,只能让他们住在成都。听说,食米的恶劣,使他开始有了胃病。他是一位有名的衣履不周的教授之一。冬天,没有大衣,把马伕用的毡子裹在身上,就作为大衣;而在夜里,这一条毡子便又作为棉被用。
有人来说,佩弦瘦了,头上也有了白发。我没有想像到佩弦瘦到什么样子,我的印象中,他始终是一位结结实实的矮个子。胜利以后,大家都复员了,应该可以见到。但他为了经济的关系,迳从内地到北平去,并没有经过南方。我始终没有见到瘦了后的佩弦。
在北平,他还是过得很苦。他并没有松下一口气来。
暑假后,是他应该休息的一年。我们都盼望他能够到南边来游一趟,谁知道在假期里他便一瞑不视了呢?我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见到瘦了后的佩弦了!
佩弦虽然在胜利三年后去世,其实他是为抗战而牺牲者之一。那末结结实实的身体,如果不经过抗战的这一个阶段的至窘极苦的生活,他怎么会瘦弱了下去而死了呢?他的致死的病是胃溃疡与肾脏炎。积年的吃了多沙粒与稗子的配给米,是主要的原因。积年的缺乏营养与过度的工作,使他一病便不起。尽管有许多人发了国难财,胜利财,乃至汉奸们也发了财而逍遥法外,许多瘦子都变成了肥头大脸的胖子,但像佩弦那样的文人、学者与教授,却只是天天的瘦下去,以至于病倒而死。就在胜利后,他们过的还是那么苦难的日子,与可悲愤的生活。
在这个悲愤苦难的时代,连老成持重的佩弦,也会是充满了悲愤的。在报纸上,见到有佩弦签名的有意义的宣言不少。他曾经对他的学生们说:“给我以时间,我要慢慢的学。”他在走上一条新的路上来了。可惜的是,他正在走着,他的旧伤痕却使他倒了下去。
他花了整整的一年工夫,编成《闻一多全集》。他既担任着这一个工作,他便勤勤恳恳的专心一志的负责到底的做着。《闻一多全集》的能够出版,他的力量是最大的;他所费的时间也最多。我们读到他的《闻一多全集》的序,对于他的“不负死友”的精神,该怎样的感动。
一多刚刚走上一条新的路,便死了;如今佩弦又是这样。过了中年的人要蜕变是不容易的。而过了中年的人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折磨之后,又是多末脆弱啊!佩弦的死,不仅是朋友们该失声痛哭,哭这位忠厚笃实的好友的损失,而且也是中国的一个重大的损失,损失了那么一位认真而诚恳的教师、学者与文人!
卅七年八月十七日写于上海
改名自策
新文学家朱自清,原名朱自华,号实秋。他居长,名自华,弟物华、国华,妹玉华,以“华”字排行。
自清先生在《诗多义一例》一文中说:“又譬如我本名‘自华’,家里给我起个号叫‘实秋’,一面是‘春华秋实’的意思,一面也因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所以取个半边‘火’的‘秋’字。”后来于1917年投考北京大学,录取进了哲学系,遂改名“自清”,字“佩弦”。
这次改名,乃为了策励自己在困境中不丧志,不灰心,保持清白,便取《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严”中“自清”二字改名朱自清。编辑《朱自清全集》的朱自清的儿子朱乔森对此作了解释:“父亲本名自华,号实秋。1917年跳班报考北京大学本科的时候,因为已经预感到即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和‘两肩上人生的担子’,就改名自清,字佩弦。”这所谓“败家的凶惨”,我们只要重读名篇《背影》中这么一段:“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读了这段朴实无华的文字,也就能够理解自清先生所预感的“两肩上人生的担子”的涵义了。
至于改字“佩弦”,朱乔森解释曰:“佩弦,是借用了《韩非子·观行》中‘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的典故,来警策自己。改名自清,同样是为了自警,警策自己在家境衰败,经济困难,乃至被生活的重担‘压到不能喘气’的时候,也决不与社会上的各种腐败现象同流合污。”
说其“性缓”,孙伏园回忆在新潮社里与朱自清共同讨论《新潮》稿件和一般思想学术的时候,说:“佩弦有一个和平中正的性格,他从来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词,也从来没有感情冲动的语调……他的这种性格近乎少年老成,但有他在,对于事业的成功有实际的裨益,对于分歧的意见有调解的作用……”(孙伏园《悼佩弦》)然而我们看到,晚期的自清先生却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闻一多被刺,他义愤填膺,冒险参加追悼会,作演说,写挽诗;又签字于抗议北平当局任意逮捕人民的宣言,签名呼吁和平宣言;与学生一起扭秧歌,否定“中间路线”;宁可饿死也不领美国的救济粮:一直保持了改名的初衷。
典当买书
1920年,是朱自清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一次,他到琉璃厂去逛书店,在华洋书庄见到一部新版的《韦伯斯特大字典》,定价要14元。这钱对这部大书说来虽不算太贵,可对一个念书的学生却实在不是个小数目。自己手头没这么多钱,可书又实在舍不得,思来想去,就自己的一件皮大氅还值点钱了。
这件大氅,是父亲在朱自清结婚时为他做的,水獭领,紫貂皮。大氅虽是布面,样式有点土气,领子还是用两副“马蹄袖”拼凑起来,可毕竟是皮衣,在制作的时候,父亲还很费了些心力。可当时实在舍不得那本“大字典”,又想到将来准能将大氅赎出,便在踌躇许久后,毅然将它拿到了当铺。
拿上钱,朱自清马上去把那本《韦伯斯特大字典》抱了回来。不料那件费了父亲许多心力的大氅,却终于没有赎回来。
大学毕业后,朱自清在江浙一带中学教书,后来被聘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朱自清没有力量缝制棉袍,便到街上去买了一件马夫用的毡披风。这种披风有两种,一种式样较好且细毛柔软,但价贵,朱自清买不起,便买了一种粗糙但便宜点的。
这件毡披风由于太过显眼,成了教授生活清苦生活的象征。
朱自清作品精选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