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情忆·名人·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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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忆庐隐(2)

这不是郭梦良想听到的最圆满的答复,但这个答复仍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也算不错了。女性很难把握精神恋爱,她们一旦以心相许,以身相许便只是早晚的事情。没过多长时间,庐隐便被郭梦良抓了俘虏,她甚至都没有强求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此举自然招致了亲友的非议,旧女性骂她不守妇道,新女性则骂她放弃原则。庐隐之为庐隐,除非不做,做了就不畏缩。她与郭梦良离开京城,在上海的一品香旅舍举行了婚礼。他们的结合是快乐与忧患交织的,庐隐出任教职,照顾家务,还写小说,郭梦良除了打理教务,研究人生哲学,也勤于编著。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按说,这样的生活虽苦犹甜,但她仍感到有些失望。她将这种情绪巧妙地隐匿在小说《前尘》中,故事是:一个女人有心爱的情人,且与他结为夫妇,归宿不算糟糕,可她总觉得不满足,结婚后第三天就一个劲地抹泪,原因竟是“觉得想望结婚的乐趣,实在要比结婚实现的高得多”。

有一次,庐隐仿佛得着了什么灵界的秘密消息,竟口出戏言,“自料不能长寿”。郭梦良听了,赶紧去掩她的嘴巴,又气又急地说:

“讲这样的话,你不知道我听了是如何的难受!如果你不能长寿,我愿与你一齐死去。有后悔者,不是脚色!”

谁曾想到,郭梦良体质不佳,积劳成疾,倒是他先期撒手人间,踏上黄泉路,给庐隐留下一个年幼(不足十个月)的女儿和咀嚼不尽的伤恸。他们的结合满打满算只有两年。尤为伤心的是,庐隐护送丈夫的灵柩回福州安葬,遭到郭家的鄙薄,处境之艰难,心情之悲苦,用她的话说,便是“在这半年中,我所过的生活,可谓极人世之黯淡”。庐隐写作熬夜,未能得到婆婆的体谅,后者嫌她灯盏点得太久,耗油太多,庐隐的郁闷终于大爆发,带着女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福建,回到北平。

稍堪自慰的惟有一点,她手中的笔将满腔情愫化为了沥血泣泪的文字:《郭梦良行状》、《寄天涯一孤鸿》、《灵海潮汐致梅姊》、《寄燕北故人》、《寄梅窠旧主人》。她与挚友石评梅同病相怜,她失去了郭梦良,石评梅失去了高君宇。在陶然亭,她们多次抱头恸哭,怀念逝去的爱侣。但她们在人前却又常常把自己粉饰得如同快乐女神,她们狂歌,她们笑谑,她们游戏人间。为了纾解极度的精神苦痛,庐隐开始抽烟喝酒,那股子狠劲,简直像跟谁拼命。“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同看血泪相和流!”

我对于恋爱的主张

庐隐

……我既是个描写男女恋爱的专家,当然我是总有我自己的恋爱主张了。

有许多高之又高的人,主张恋爱是神圣的,无条件的,他们这个出发点是千对万对的,不过还有唱高调的嫌疑。我自然不会主张恋爱要以金钱地位年貌为条件,可是也有不相信是绝对无条件的。

如果恋爱是绝对无条件的,那么芸芸众生之中,为什么某人,就算是直觉的吧,但你既觉得她或他可爱,那被你爱上的那几点,便是条件了。比如说你觉得某某态度好,性情纯真,见解深湛,所以你爱上了他或她,那么态度好,性情纯真,见解深湛,便是你的恋爱的条件了,你怎能说恋爱无条件呢?至于一般浅薄的人所说的条件,那是表面的认识,而不是刻骨的了解,所以一旦结了婚,这些表面的东西有所变动时,那么感情也同时破裂了。这种条件是要不得的,而由你直觉所鉴定的条件,你却不能否认呢!所以我的主张恋爱是有条件的——精神上的条件。

庐隐作品精选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事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的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轻看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一类的东西一样,像李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作“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的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的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帖帖服服的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的请你大吃一顿蒸菜席呢!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的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方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好你再转弯抹角的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轶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的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土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而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你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颜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八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的爱你了。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秋光中的西湖

我像是负重的骆驼般,终日不知所谓的向前奔走着。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这种不能喘气的生涯,不容再继续了,因此便决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沪杭甬的火车,同行的有朱、王二女士和建,我们相对默然的坐着。不久车身蠕蠕而动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居然离开了上海。”

“这有什么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态度为然。

查票的人来了,建从洋服的小袋里掏出了四张来回票,同时还带出一张小纸头来,我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

真滑稽,这种大计划也值得大书而特书,我这样说着递给朱、王二女士看,她们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来到嘉兴时,天已大黑。我们肚子都有些饿了,但火车上的大菜既贵又不好吃,我便提议吃茶叶蛋,便想叫茶房去买,他好像觉得我们太吝啬,坐二等车至少应当吃一碗火腿炒饭,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车里才买得到。”说着他便一溜烟跑了。

“这家伙真可恶!”建愤怒的说着,最后他只得自己跑到三等车去买了来。吃茶叶蛋我是拿手,一口气吃了四个半,还觉得肚子里空无所在,不过当我伸手拿第五个蛋时,被建一把夺了去,一面埋怨道:“你这个人真不懂事,吃那么许多,等些时又要闹胃痛了。”

这一来只好咽一口唾沫算了。王女士却向我笑道;“看你个子很瘦小,吃起东西来倒很凶!”其实我只能吃茶叶蛋,别的东西倒不可一概而论呢!——我很想这样辩护,但一转念,到底觉得无谓,所以也只有淡淡的一笑,算是我默认了。

车子进杭州城站时,已经十一点半了,街上的店铺多半都关了门,几盏黯淡的电灯,放出微弱的黄光,但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却吵成一片,挤成一堆,此外还有那些客栈的招揽生意的茶房,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打出重围叫了黄包车到湖滨去。

车子走过那石砌的马路时,一些熟习的记忆浮上我的观念里来。一年前我同建曾在这幽秀的湖山中作过寓公,转眼之间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只管不停的变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笼雾的峰峦似笑我奔波无谓吧!

我们本决意住清泰第二旅馆,但是到那里一问,已经没有房间了,只好到湖滨旅馆去。

深夜时我独自凭着望湖的碧栏,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叠着不少的雨云,星点像怕羞的女郎,踯躇于流云间,其光隐约可辨。十二点敲过许久了,我才回到房里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