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的奔腾,辛酸的眼泪充满了他们的字里行间。但是文学的技巧,修辞的把戏他们是不去用的。虽然有时因为情感的关系文字个变非常动人。Browning对于人生也是有具体的了解,同强度的趣味,他的诗却是一做完就不改的,只求能够把他那古怪的意思达到一些,别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诗念起来令人头昏脑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释他自己的诗,这老头子自己也不懂了。总而言之,他们知道人生内容的复杂,文学表现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个人浸于人生之中,对文学的热心赶不上他们对人生那种欣欢的同情。只有那班不大同现实接触,住在乡下,过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们的心给一个另外的世界锁住,才会做文学的忠实信徒,把文学做一生的惟一目的,始终在这朦胧境里过活,他们的灵魂早已脱离这个世界到他们自己织成的幻境去了。Hawthorne与早年的Tennyson全带了这种色彩。一定要对现实不大注意,被艺术迷惑了的人才会把文学看得这么重要,由这点也可以看出文学同人生是怎样地隔膜了。
以上只说文学不是人生的镜子,我们不容易由文学里看清人生。王尔德却说人生是文学的镜子,我们日常生活思想所受艺术的支配比艺术受人生的支配还大。但是王尔德的话以少引为妙,恐怕人家会拿个唯美主义者的招牌送来,而我现在衣钮上却还没有带一朵凋谢的玫瑰花。并且他这种意思在《扯谎的退步》里说得漂亮明白,用不着再来学舌。还是说些文学对着人生的影响罢。
法朗士说“书籍是西方的鸦片”。这话真不错,文学的麻醉能力的确不少,鸦片的影响是使人懒洋洋地,天天在幻想中糊涂地销磨去,什么事情也不想干。文学也是一样地叫人把心搁在虚无缥缈间,看着理想的境界,有的沉醉在里面,有的心中怀个希望想去实现,然而想象的事总是不可捉摸的,自然无从实现,打算把梦变做事实也无非是在梦后继续做些希望的梦罢!因此对于现实各种的需求减少了,一切做事能力也软弱下去了。憧憬地度过时光无时不在企求什么东西似的,无时不是任一去不复的光阴偷偷地过去。为的是他已经在书里尝过人所不应当尝的强度咸酸苦甜各种味道,他对于现实只觉乏味无聊,不值一顾。读Romeoand Juliet后反不想做爱情的事,非常悲哀时节念些挽歌到可以将你酸情安慰。读Bacon的论文集时候,他那种教人怎样能够于政治上得到权力的话使人厌倦世俗的富贵。不管是为人生的文学也好,为艺术的文学也好,写实派,神秘派,象征派,唯美派文学里的世界是比外面的世界有味得多。
只要踏进一步,就免不了喜欢住在这趣味无穷的国土里,渐渐地忘记了书外还有一个宇宙。本来真干事的人不讲话,口说莲花的多半除嘴外没有别的能力。天下最常讲爱情者无过于文学家,但是古往今来为爱情而牺牲生命的文学家,几乎找不出来。Turgeniev深深懂得念文学的青年光会说爱情,而不能够心中真真地燃起火来,就是点着,也不过是暂时的,所以在他的小说里他再三替他的主人翁说没有给爱情弄得整夜睡不着。要做一件事,就不宜把它拿来瞎想,不然想来想去,越想越有味,做事的雄心力气都化了。老年人所以万念俱灰全在看事太透,青年人所会英气勃勃,靠着他的盲目本能。Carlyle觉得静默之妙,做了一篇读起来音调雄壮的文章来赞美,这个矛盾地方不知道这位气吞一世的文豪想到没有。理想同现实是两个隔绝的世界,谁也不能够同时候在这两个地方住。荷马诗里说有一个岛,中有仙女(Siren)她唱出歌来,水手听到迷醉了,不能不向这岛驶去,忘记回家了。
又说有一个地方出产一种莲花,人闻到这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回到故乡去,愿意老在那里滞着。这仙女同莲花可以说都是文学象征。还没有涉世过仅仅由文学里看些人生的人一同社会接触免不了有些悲观。好人坏人全没有书里写的那么有趣,到处是硬板板地单调无聊。然而当尝尽人海波涛后,或者又回到文学,去找人生最后的安慰。就是在心灰意懒时期文学也可以给他一种鼓舞,提醒他天下不只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世界,使他不会对人性生了彻底的藐视。法朗士说若使世界上一切实情,我们都知道清楚,谁也不愿意活着了。文学可以说是一层薄雾,盖着人生,叫人看起不会太失望了。不管作家书里所谓人生是不是真的,他们那种对人生的态度是值得赞美模仿的。我们读文学是看他们的伟大精神,或者他们的看错人生处正是他们的好处,那么我们也何妨跟他走错呢,Marcus Aurelius的宇宙万事先定论多数人不能相信,但是他的坚忍质朴逆来顺受而自得其乐的态度使他的冥想录做许多人精神的指导同安慰。我们这样所得到的大作家伦理的见解比仅为满足好奇心计那种理智方面的明白人生真相却胜万万倍了。
十七年二月于北大西斋。
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
秋心:
在我心境万分沉闷的时候,接到你由艳阳的南方来的信,虽然只是潦草几行,所说的又是凄凉酸楚的话,然而我眉开眼笑起来了。我不是因为有个烦恼伴侣,所以高兴。真真尝过愁绪的人,是不愿意他的朋友也挨这刺心的苦痛。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会愿意他的家人来同病相怜呢?何况每人有自各的情绪,天下绝找不出同样烦闷的人们。可是你的信,使我回忆到我们的过去生活;从前那种天真活泼充满生机的日子却从时光宝库里发出灿烂的阳光,我这彷徨怅惘的胸怀也反照得生气勃勃了。
你信里很有流水年华,春花秋谢的感想。这是人们普遍都感到的。我还记得去年读Arnold Bennett的The Old Wives’ Tale最后几页的情形。那是在个静悄悄的冬夜,电灯早已暗了,烛光闪着照那已熄的火炉。书中是说一个老妇人在她丈夫死去那夜的悲哀。“最感动她心的是他曾经年青过,渐渐的老了,现在是死了。他一生就是这么一回事。青春同壮年总是这么结局。什么事情都是这么结局。”Bennett到底是写实派第一流人物,简简单单几句话把老寡妇的心事写得使我们不能不相信。我当时看完了那末章,觉有个说不出的失望,痴痴的坐着默想,除了渺茫,惨淡,单调,无味,……几个零碎感想外,又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以后有时把这些话来咀嚼一下,又生出赞美这青春同逝水一般流去了的想头。
假使世上真有驻颜的术,不老的丹,Oscar Wilde的Dorian Gray的梦真能实现,每人都有无穷的青春,那时我们的苦痛比现在恐怕会好得多些,另外有“青春的悲哀”了。本来青春的美就在它那种蜻蜓点水燕子拍绿波的同我们一接近就跑去这一点。看着青春的易逝,才觉得青春的可贵,因此也更想能够在这一去不返的瞬间里得到无穷的快乐。所以在青春时节我们特别有生气,一颗心仿佛是清早的花园,张大了瓣吸收朝露。青春的美大部分就存在着这种努力享乐惟恐不及生命力的跳跃。若使每人前面全现一条不尽的花草缤纷的青春的路,大家都知道青春是常住的,没有误了青春的可怕,谁天天也懒洋洋起来了。青春给我们一抓到,它的美就失丢了,同肥皂泡子相象,只好让它在空中飞翔,将青天红楼全缩映在圆球外面,可是我们的手一碰,立刻变为乌有了。
就说是对这呆板不变的青春,我们仍然能够有些赞赏,不断单调的享乐也会把人弄烦腻了,天下没整天吃糖口胃不觉难受的人了。而且把青春变成家常事故,它的浪漫飘渺的美丽也全不见了。本来人活着精神物质方面非动不可,所以在对将来抱着无限希望同捶心跌脚追悔往事,或者回忆从前黄金时代这两个心境里,生命力是不停地奔驰,生活也觉得丰富,而使精神往来享受现在是不啻叫血管不流一般地自杀政策,将生命的花弄枯萎了。不同外河相通的小池终免不了变成秽水,不同别人生同情的心总是枯涸无聊。
没有得到爱的少年对爱情是毛病的,做黄金好梦的恋人是充满了欢欣,失恋人同结婚不得意的人在极端失望里爆发出一线对爱情依依不舍的爱恋,和凤凰烧死后又振翼复活再度幼年的时光一样。只有结婚后觉得满意的人是最苦痛的,他们达到日日企望的地方,却只觉空虚渐渐的涨大,说不出所以然来,也想不来一个比他们现状再好的境界,对人生自然生淡了,一切的力气免不了麻痹下去。人生最怕的是得意,使人精神废驰,一切灰心的事情无过于不散的筵席。你还记得前年暑假我们一块划船谈Wordsworth诗的快乐罢?那时候你不是极赞美他那首Yarrow Unvisited说我们应当不要走到尽头,高声地唱:
Twill soothe us in our sorrow
That earth has something yet to show,
The bonny holms of Yarrow!
青春之所以可爱也就在它给少年以希望,赠老年以惆怅。(安慰人的能力同希望差不多,比心满意足,登高山洒几滴亚历山大的泪的空虚是好几万倍了。)好多人埋怨青春骗了我们,先允许我们一个乐园,后来毫不践言只送些眼泪同长叹。然而这正是青春的好处,它这样子供给我们活气,不至于陷于颇偿了的无为。希望的妙处全包含在它始终是希望这样事里面,若使个希望都化做铁硬的事实,那样什么趣味一笔勾消了的世界还有谁愿意住吗?所以年青人可以唱恋爱的歌,失恋人同死了爱人的人也做得出很好失望(希望的又一变相,骨子里差不多的东西)同悼亡的诗,只有那在所谓甜蜜家庭两人互相妥协着的人们心灵是化作灰烬。Keats在情诗中歌颂死同日本人无缘无故地相约情死全是看清楚此中奥妙后的表现。他们只怕青春的长留着,所以用死来划断这青春黄金的线。
这般情感锐敏的人若生在青春常住的世界,他们的受难真不是言语所能说。这些话不是我有意要慰解你才说的,这的确我自己这么相信。春花秋谢,谁看着免不了嗟叹。然而假设花老是这么娇红欲滴的开着春天永久不离大地,这种雕刻似的死板板的美景更会令人悲伤。因为变更是宇宙的原则,也可算做赏美中一般重要成分。并且春天既然是老滞在人间,我们也跟着失丢了每年一度欢迎春来热烈的快乐。由美神经灵敏人看来,残春也别有它的好处,甚至比艳春更美,为的是里面带种衰颓的色调,互相同春景对照着,十分地显出那将死春光的欣欣生意。夕阳所以“无限好”,全靠着“近黄昏”。让瞥眼过去的青春长留个不灭的影子在心中,好像Pompeii废墟,劫后余烬,有人却觉得比完整建筑还好。若使青春的失丢,真是件惨事,倚着拐杖的老头也不会那么笑嘻嘻地说他们的往事了。
文艺杂话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是开茨那首有名《咏一个希腊古瓮》诗最后的一句。凡是谈起开茨,免不了会提到这名句,这句话也真是能够简洁地表现出开茨的精神。但是一位有名的批评家在牛津大学诗学讲堂上却说开茨这首五十行诗,前四十几行玲珑精巧,没有一个字不妙,可惜最后加上那人人都知道的二行名句。
“Beauty is truth,truth is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and all ye need to know。
并不是这两句本身不好,不过和前面连接不起,所以虽然是一对好句,却变做全诗之累了。他这话说得真有些道理。只要细心把这首百读不厌的诗吟咏几遍之后,谁也会觉得这诗由开头一直下来,都是充满了簇新的想象,微妙的思想,没有一句陈腐的套语,和惯用的描写,但是读到最后两句时,逃不了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觉得这么灿烂稀奇的描写同幻想,就只能得这么一个结论吗?念的回数愈多,愈相信这两句的不合式。开茨是个批评观念非常发达的人,用字锻句,丝毫不苟,那几篇Obe更是他呕心血做的,为什么这下会这么大意呢?我只好想出下面这个解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