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结婚,我就对欧阳目前的工作环境很不喜欢。我不喜欢她在人面前摆弄她的体态,更不喜欢她成为一个女强人。我天生对强者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天性散淡、不强也不弱的人。一个周末,她把我接走,在一家普通的菜馆里随便吃了点,就回她的住处了。我们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我特别想她,她也是。一进门,她就有些迫不及待。不知怎么地,自从上了大学后,我对男女之事好像有些矜持了。尤其是给她写了一些诗后,总觉得我们应该在情感上走得更深一些,而应该适当地节欲。我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总之,我看见她那样迫不及待的样子,内心深处有些不高兴。当然,一做爱,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老实说,她很会做爱。她曾问过我,我这些技巧是从哪里学的。我说从碟片上。她说我像个做爱的老手。我也很想问问她这些技巧是从哪里得来的,是不是从从前的男友那儿学来的,但我一直没问。我自欺欺人,总是把她想成一个和我第一次做爱的女人,但在我们进行的过程中,我忽然间惊醒,知道她的上面曾经有过别人。我甚至会想,不知道她此时是想着我呢,还是别人。这些闪念使我顿时产生一种不快。我不能拥有她的过去,这是我无法掩饰的痛。那一次,我们进行得很短促。老实说,她有了高潮,我却没有。我对我们一见面就做爱有些反感。
“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我试着问她。
“以前不喜欢,现在还行。怎么啦?”她看着我的眼睛。
“这个工作对你不合适。第一,常常熬夜有损你的身体,女人这样,很容易老的。第二,你不能一直干这一行吧,如果你以后要转行,还不如现在就转。”我说。
“我已经老了。我很怕跟你走在街上,或在人多的地方吃饭。那么多人都盯着我,好像我在犯罪似的。我也想过,再干几年,等赚一些钱后我就投资干点别的。”她有些不快地起身穿着衣服,穿了一半她又停下来背着我说,“你是不是觉得那地方很肮脏?”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做些更适合你的工作。钱嘛,多少是个够呢?”我搪塞着。
“我说过,你总有一天会厌恶我的。”她还是背对着我。
我拉过她,看见她的脸上一片失望,就说:
“我在想我们的将来。”
她没有看我的眼睛,把我的手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还是背着我说:
“别想了,你还没到想将来的时候。我们也很难有一个好的将来。”
“为什么?”我有些恼怒地问。
“你我都很明白。你们家的人是不会同意的,我哥哥也天天逼着我找对象结婚,我也无法对他说。我们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可能。”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那样呢?”我不相信她的话。
“我太寂寞了,我对你情不自禁。”她似乎在哭泣。
我拉过她,发现她的眼里有些泪花,但马上就灭了。我捧着她的脸,发现她真的有些老。比刘好要老得多。这一发现使我心惊。我不想让她失望:
“亲爱的,你如果能等住我,一毕业我们就马上结婚,好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并不马上回答我,后来,她终于流下了泪水,冲我点着头。
我仔细想过,我们实际上的确是不合适的。我的性格也不是这种冒险的性格,我喜欢水到渠成,顺手拈来。从那天开始,我就盼望着时间流得快一些。有时候,我也希望时间流得更慢一些。我和她在一起已经有了痛苦。我无法对任何人说,她是我的女朋友,虽然她太漂亮了。这是我的虚荣所致。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
我也想过退学,我把这想法给她说了。她不同意。她说,你想想,你即使退了学,还是十八岁,明年也就十九岁,再过三年,才二十二岁,才到结婚的年龄。那时,你大学也毕业了。我从来没问过她的年龄,那天她说了。她说,我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再过四年,我就三十了,真正老了,到那时候,你如果不要我,我就没处去了。我说,哪怕你到六十岁,在我眼里,还是最年轻和最美丽的女人。
实际上,自从我们谈到婚姻后,我就对婚姻产生厌烦心理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那么早结婚,那时,我刚刚毕业,我有什么条件跟她结婚啊?
“这个行当我再干四年,等你一毕业我就不干了。那时,我也把我们需要的钱挣够了。”她安慰我说。
我很想说,不需要,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钱。我结婚的钱父母亲和外公外婆早就给我存下了,我要的是完美的感情。
“不行,你不能要他们的钱。我们的钱我们自己挣。”她说。
这算什么话啊!我知道,她其实想说,她那时也老了,但她总可以用钱来弥补这些,使我们的生活好一些。
我们还得秘密地进行这场恋爱。每周周末,我们必定见面。如果我要回家,我们也一定要泡在一起,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才回去。有时候周三她也猛不丁地来看我,我们一起开着车去兜风。就在那时候,我学会了开车。学会这玩意,我就有一种想要飞的狂想。我带着她在市郊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着,她在车里哇哇地叫着。我觉得很刺激。原来激情很好。我说,等毕业后,我就买一辆车,最好我们住在市郊,每天开着车上下班,或者你就在家给我生孩子,不要再干什么工作了,好好地保养,我一个人工作就行了,如果你闷得慌,那接送孩子的事就交给你,看,你每天都可以这样轻松地开着车,看着两边的风景,就像散步一样。她说,她也一直这样想。
兜风的感受使我的背逆之心陡起。我对欧阳说,人人都可能觉得我们不合适,都是因为年龄的原因,但年龄算什么东西啊,那是世俗的偏见,从明天起,我要向全世界宣布,你是我的女朋友,是我未来的妻子。她说,你家人肯定不同意,我们还是先不要说为好。我说,不行,这样我会憋出病来的。她捧着我的脸说,听话,凭我的经验,没有人赞同我们,你一定要忍,等你毕业了,在我们结婚时,你再宣布不迟。我说,那时他们如果还不同意的话呢?她说,那时候,只要你还愿意要我,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可以去国外生活,那时候,我挣的钱也许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了。
也许人人都有冒险的特性。我自认为我从不会去冒险,现在竟以此为乐。爱使人疯狂。
我认识了一个艺术系的女生,叫吴静怡。她叫我到她宿舍和琴房去玩。反正只是交个朋友,再加上无事可做,就常常去找她玩。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刘永昌的男生。他似乎很喜欢吴静怡,但他一直不敢表达,因为他发现吴静怡对我很好。他弹的一手好吉它。一天夜里,他给我们弹了一曲《月光》,我听得如醉如迷。他一脸的忧伤,那忧伤也勾起了我的忧伤。我请他教我弹吉它,他高兴地答应了。就在那间琴房,吴静怡教我识谱及和弦乐理,刘永昌则教我弹奏吉它。也许是我无所事事的原因,也许是我从小就对音律很感兴趣的原因,也许是我散淡的性格与音乐暗合,总之,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学习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用功过。我要给欧阳一个惊喜。她曾经说,上大学时,她常常听一个男生弹吉它。她虽然没说那是她的男朋友,但我知道。我一定要学好,弹得一定要比那个男生要好,甚至要比刘永昌也要好。
我好像上的不是中文系,而是艺术系了。我在宿舍里整天翻看的都是音乐方面的书籍,一旦人少时就坐在床上弹琴了。我用的琴暂时还是刘永昌给我借的,他说,那把琴对于初学者来说是再好不过了。他答应我周六去帮我买琴。这事让刘好知道了。她说,她正好也要到街上去买些东西,要和我一起去。
那个周六我没和欧阳在一起,每周让她请假总觉得不好。她问我周末干什么,我给她说,要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买些东西,班上要组织活动。中午吃过饭,刘好早早地就在楼下等我了。我过去叫吴静怡和刘永昌。刘永昌在吴静怡的楼底下。吴静怡一见刘好,就显出不高兴来。我给她介绍说,刘好是我妹妹。刘好一听,也不高兴。我便给刘好介绍,吴静怡和刘永昌都是我师傅。刘永昌最高兴了。
我们看上了一把月光牌的吉它,刘永昌试了好几次,还要逐个把位试音。他就是这么一个很认真的人。我则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着。有一架钢琴看上去非常漂亮。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要给我买架钢琴学,我爸说,买那种东西干啥,男子汉就要干一些男子汉的事,整天坐在那么个玩意儿跟前像个啥。他们根本没有问我就决定了。他们要是问我,我还真喜欢呢。我每次到乐器行里转的时候,总是要摸一摸那里的钢琴。
我正在看,觉得有个人在远处看我,抬头一看,远远地站着欧阳。她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我有些脸红。我走了过去,她也走了过来。她问我是不是在买东西,我说,是,在看一些奖品,那几个是我的同学。她大方地走了过去,冲他们笑着。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给他们介绍说:
“这是我姐姐欧阳澜。他们是我同学,吴静怡、刘好、刘永昌。我们正在给班里买些奖品呢。”
我冲那几个人使眼色,刘好看见了,赶紧说:
“是啊,我们买些东西。子杰给我们说过你。”
“是吗?”她看着我。
我们俨然一对姐弟。吴静怡则呆呆地看着欧阳微笑,欧阳冲每个人都笑笑,转过身来抓住我的手说:
“对不起,我给他说点事。你们继续看吧!”
我们来到一处,她低声对我说:
“买了东西后,让他们先回。你到我房子里等着我,给,这是钥匙。”
没想到我竟然犹豫了一下,才从她手里接过钥匙。然后她冲几个人笑了笑,走了。
“她长得可真漂亮,我很久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了。她真的是你的姐姐?”吴静怡问我。
“不是,是他们认的。”刘好说。
“她好像看上去很成熟。”吴静怡嫉妒地说。
“她比他要大好多呢,是不是,子杰?”刘好说。
我没想到欧阳会在这时候出现。她是来买些化妆品的。为了使他们不起疑心,我打的把他们和吉它送回学校,然后我又打的回到欧阳的住处。
“看得出来,那两个女孩子都有些喜欢你。”欧阳在那天晚上说。
“怎么可能呢?我们不过是同学而已。”我说。
“女人的直觉是不会有错的。”她说。
“我当时就想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可是你非要让我忍。”我掉转矛头。
“我看,即使我没有说让忍的话,你今天也不会给他们介绍说我是你的女朋友。”她看上去很不高兴。
她是第一次吃醋,看上去很伤心。
第二天她送我回学校时,第一次把车开进了校内,直接停到我住的楼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竟然比我还要冲动。我一下车,就有很多人过来跟我打招呼,一边看我,一边看着车里的欧阳。
我还是没有告诉别人她是我女朋友。接下来的一周,我拼命地练习吉它,并且已经学会了一首古典曲目,还能和弦伴奏,随便弹唱了。吴静怡来过一次,她还是不停地问我欧阳的事。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刘好却不同了。上课的时候,我看见她总是闷闷不乐的,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忧伤。我想关心关心她,就请她去吃午饭,她高兴得总是想挽我的胳膊。她坐在那儿,两手托着腮,脸上有些微红在浮动。她很少再像过去那样跟我说话了。我说话时,她才应声,声音很温柔。我倒有些不自在了。
晚上,她又过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去上自习。我想练琴,不想去。她刚走不到一分钟,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只喊了一声“请进”,就继续练琴。门响了,然后又关上了。我以为是隔壁宿舍的来倒水,仍然背对着房门弹奏着,非常专注。可是,我觉得那个人一直在注视着我,便回头去看。竟然是欧阳。天哪,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跳下床,抱住她就想亲。她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学吉它的,我说才一周多。
“你那天其实是去买吉它的,并不是去买什么班上的东西。”她说。
“我不想告诉你,一来我如果告诉你,你肯定要给我付账,二来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不是说,你很喜欢吉它吗?”我说。
她高兴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来这里。她说她就是想来看看我在干什么。我说:
“还不是在想你。”
我们互相亲吻着,突然,门又响了。是大卫。我给大卫介绍说:
“这是欧阳。”
我第一次这样给别人介绍她。然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儿。有很多人都在跟我打招呼。她看着来来往往叽叽喳喳的学生说:
“我真的觉得离他们很远很远了,想起我上大学的情景就仿佛在做梦。”
“你可以经常来,如果你不上夜班的话,我们可以天天晚上在这里散步。那样你就不感到隔膜了。”我说。
“你愿意我和你在这里一起散步吗?”她突然问我。
“当然愿意,我恨不得马上给所有过来的人说,你是我的女朋友。”我说着就把她搂住了。
她却走了。她莫名地害怕。
周末的时候,我主动打电话叫她来接我。我说我要拿吉它去给她弹,她让我在楼下等。我倒是很想背着吉它慢慢地到校门口等她。那段路很美好。路两边都种满了参天大树,枯黄的落叶会轻轻地落到你的头上,触动你神秘的琴弦。两个大操场上的青草早已枯黄,匍匐在大地上,叫人浮想联翩。虽然只有二十几分钟,但一路上我的心里满满地都装着她,想着过去我们在一起时的快乐,又幻想着我们的未来。
她的车和她都非常耀眼。我从窗户里看见她把车停在楼底下,就想告诉她我马上下去,但看见她从车里出来向楼里面走来了。那天,我们俩从楼上往下走的时候,正好赶上吃晚饭的高峰期。几乎整个楼上的男生都看着我们。到楼底下时,碰见小卫端着饭盒过来。我向他介绍说:
“这就是欧阳。”
小卫看上去有些害羞,他脸红红地冲着我说:
“真的很漂亮啊!”
说得欧阳的脸也红了。车上,她一直有些不高兴。走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下车问我:
“你为什么总是向别人介绍我叫欧阳,欧阳是你什么人啊?难道你真的没有勇气向他们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我惊讶地看着她说:“我想啊,我每一次都向人们介绍,你是我女朋友,可你不是要我忍吗?”
她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突然拿起手机说:
“好,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所有的人,你是我女朋友。”
她将手机抢过去哽咽着说:“别打了。我就是觉得很委曲。为什么我比你大呢?为什么时光不能倒流?”
我搂着她哄了半天,然后让她坐在旁边我来开车。我将车开到了高速路上,我们飞了起来。她的心情好多了。然后我们才往回走。我们在一家麻辣烫小摊上吃起了麻辣烫。她吃得非常开心。我本来不吃,可为了陪她只好吃了。很多人都看着我们俩,因为彼此不认识,我们都不介意。回去的路上,她说:
“将来我们如果能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生活,该有多好!”
“最好去一个中等城市,节奏不紧不慢,生活水平不高不低,我们就可以省下很多钱到世界各地去旅游了。”我说。
我们来到了她的住处。一进门,我就看见沙发上摆着一把吉它。看上去很古朴,木纹上只是刷了层清漆,但一看就是新的。我知道是她送给我的。她说,这是从日本进口来的纯手工吉它,工匠是日本最有名的,本来是省吉它协会会长为自己订做的,但因为事先没有说清楚,把位做成了普通吉它,正准备退货,被她买来了。我问她这把吉它得多少钱,她说,八千。天哪,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奢侈的?
“我这样花你的钱,觉得自己很没用。以后你不要再这样乱花钱了,你自己挣钱很辛苦的。”我说。
“没事的。这上面花钱是应该的。我小时候一直想要架钢琴,觉得坐在钢琴前弹钢琴是件多么高贵而幸福的事,但家里穷,根本就没有钱满足我的愿望,所以我也从来没提过。这是一种很深很深的遗憾。”她说。
“我将来一定给你买架钢琴,给你请最好的钢琴老师。”我夸口说。
“现在不需要了。现在若再买架钢琴放在那儿,反而显得多余。实际上,遗憾到你觉得能实现它时就成了一种美的回忆。它是一种力量。”她说。
那把吉它果然不同凡响,轻轻一拨,它发出的声音能惊动你的灵魂,而且那样空灵,那样悠远,那样浑厚。仿佛秋之声,却有春之韵。我给她立即弹了一曲《爱的罗曼史》。她流下了泪水。我不知这泪水是因为她对过去的回忆,还是因为我们。我也差点流泪。这琴声太美妙了,它会无端地拨动你的灵魂之弦,即使没有爱情做伴,它仍然会让你泪流满面。世上果真在这样的东西,就像我的欧阳。我自认为自己弹得也很好,弹出了我们心中的愤闷和忧伤。她噙着泪问我:
“你真的是为了弹给我吗?”
“当然啦。我每天要弹六个小时左右,连球都不踢了。”我说。
“弹得真好!”她说。
“比那位男生怎么样?”我还是管不住自己。
她一惊,眼睛里还是泪花儿,她看着我说:
“你比他弹得好多了。你是用你的真诚来弹奏的,而他,只是为了骗骗女孩子才学的三脚猫的功夫。”她说。
一个晚上,吴静怡来找我。我正在弹吉它,一见她进来,就问她一个和弦的问题。她说完后就直直地盯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那位欧阳姐姐有男朋友吗?”她突然问我。
“有啊!”我不安地回答她。
“他们好吗?”她问。
“很好啊!”我说。
“你认识她的男朋友吗?”她又问。
“当然认识。”我说。
我不想再和她谈这个事,就又扯到吉它上。可是她没有兴趣。
“子杰,我想问你个问题。”她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使我有些害怕。
“什么问题。”我装做很轻松的样子。
“刘永昌今天找我了。他要和我谈恋爱,我拒绝了。”她说。
“为什么?”我问。
“你还不明白?”她哀哀地说。
“我觉得他人很好,心胸非常宽广,待人也很真诚。”我说。
“我们是高中同学,又是老乡。关系仅仅至此。”她说。
“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她突然说。
我陪着她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她还要转。她拒绝了别人,而她自己却看上去比别人更痛苦。她流着泪,轻轻地给我说刘永昌在高中时就如何如何喜欢她。我无法走开。我很想轻轻地拥着她,但是不能。我知道自己只是对她有些好感而已。在第二圈时,她轻轻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没有反对。她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一个小时后,她对我说:
“谢谢你,我永远都会记得你今晚的好。”
我无言以对。那一刻,我觉得她比欧阳爱我要深。她的香甜的气息是那样清洁。她的泪也是那样清澈。人不对比是不可能的。和欧阳谈着,就不能和吴静怡好。如果都能满足,该多好啊!三个人都不会伤心。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又说。
“什么?”我知道她要问的问题。我怕她说出来。
“算了,不说了。”她说。
我们回去了。回去的路上,一出操场,她就轻轻地放开了我的胳膊。就在那一刻,我看见远远地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是刘好。
第二天上课时,我特意去向刘好借书。她不再笑了,也不再看我。我看见她的眼睛肿了。
下课的时候,我把她叫住。我请她去吃麻辣烫。她最爱吃这东西了。她说以前她不喜欢吃,可自从上了大学后就爱吃了。她的脸上有时会出一些红疙瘩,就是吃麻辣烫吃的。她说,明明知道不好,可还要吃,越吃越香越爱吃,几天不见,还想得不得了。我笑道,怎么跟谈恋爱一样。她红了脸。
“昨晚上你是不是在操场那儿站着?”我问她。
“没有啊。我去那儿干什么?”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把情况给她说了,最后说:“我看着吴静怡伤心的样子,就有些不忍心。她来找我,我就劝了劝她。”
她还是不抬头看我,我只好继续说:
“我没想到她会挽着我的胳膊。我真想取掉,但那时候她太伤心了。我不想伤害她。我们都是朋友嘛。如果是你,我会对你更好的,因为你是我妹妹啊。”
她终于渐渐地高兴起来,依然用自己的借书证给我借书看。
我却不敢再去找刘永昌给我教琴。我自己摸索着弹其它的曲子,有些心神不宁。我总是想起吴静怡伏在我怀里哭泣的情景,那样柔弱,那样难以克制,又那样自然。她和刘好一样,都是那种花草类的美人。他们的灵魂是香的。我也总是看见刘好那种哀哀的神情,有些不忍。但我一想起欧阳来,她们便在顷刻间散去。一个晚上,我就能把《致爱丽丝》弹下来了。第二天下午,我学会了轮指。我不太喜欢那些经典吉它曲,它们太呆板了。那天晚上,刘永昌来了。他看上去还好。我总是担心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远处看着我们,像刘好那样。但我们都没说,胡扯了一顿,然后就看我弹的曲子和轮指。他给我纠正了一些不当的地方,并给我说,轮指要天天练。他还对我说:
“你不要小看那些练习曲,最好每天都练练。只有打好了基本功,弹起来才不费事,也才会有水到渠成的成就感。”
他说这些话是无心,我却忽然间明白,他对吴静怡的爱就是这样,每天都做着练习曲,功夫已经很深了,他对她的爱已经做到了始终如一,无人能够动摇,所以他对她的拒绝也能坦然接受,坦然接受并非从此不爱她,而是还爱着她,还会那样无私,那样持久,直到有一天她感动了,或者他自己不愿意再坚持了。
我没有他的这种精神。我是一个投机取巧者,对练习曲不感兴趣,我要的是快速上演,还妄想超过所有的人。我爸说的对,我就是吃了聪明的亏。
他对我的态度使我惊讶。他似乎对我没有任何的责怨,还像过去那样待我。换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了。他是一个农家子弟,靠着一身毅力拼搏到了今天。他对艺术的爱是令人感动的,他学吉它完全是自学。他常常给我说,他的理想是有一天背着吉它走遍世界。这理想使我神往,也使我自愧弗如。我没有任何理想。
可是,吴静怡为什么不爱他,却偏偏喜欢我呢?也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这个时代是浅薄的。理想主义者是八十年代的产物,这个时代流行的是完美。完美与理想是两回事。
我不能再去找吴静怡了。即使刘永昌永远得不到她,我也不想去找她了。
我也不想再跟着刘永昌学琴了。我想自学,或者另找名师。
放弃吴静怡,我并没有多少悲伤,毕竟我并没有爱上她。但她却常常来找我,我便找着种种理由拒绝她。我还在她跟前故意说刘好的好,说我跟刘好有多么多么好,伤了她的心。
我拿着那把名贵的吉它给欧阳弹了《致爱丽丝》和《月光》。我说,第一首曲子是给你的,第二首是给我们的。在我弹《月光》时,那把吉它震撼了我。它发出的空明的声响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它的声音与《月光》的节奏和呼吸多么吻合啊!似乎是《月光》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身体,又似乎是那把吉它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我一遍一遍地弹着,不想结束。我太喜欢那种从容不迫而又散淡无羁的意境了。
“你的心太高了,你对自由的热爱胜于一切。”欧阳对我说。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
“那首曲子道出了一切。”她说。
“你喜欢吗?”我问。
“喜欢,就是觉得有点冷。对不起,我可能孤独太久的原因,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我怕失去。”她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没觉得它冷。我觉得它不冷不热。看来,我只能给自己弹那首曲子了。
“你喜欢哪一首?”我问。
“你弹的我都喜欢。”她说。
“最喜欢哪一首?”我又问。
“《绿袖子》和《山楂树》。”她说。
那是两首略带忧郁的曲子。我也很喜欢,尤其是《绿袖子》,弹着弹着有一种翩翩起舞的感觉。
元旦前夕,欧阳给我说,劳改犯出问题了。他后来把啤酒屋重新装修了,业务多了一些,也给里面配了小姐。不是公安局把他端了,而是小姐把他给告了。他旧性复发,把一切都毁了。听说判了五年。那家啤酒屋现在成了一家川菜馆。
我想起当初他也曾看上过欧阳,第二天经过那儿时,见物是人非,心里极为难过,又想起他到底是帮了我,便对欧阳说,若有时间,我想去看看他。这也只是说说。我到底始终没有去看他,只是偶尔能想起他而已。
元旦时,班上要举行一场文艺晚会,我不能回去。晚会刚开始时,刘好跑过来送给我一张卡片。我偷偷地看了看,落款还是“你的妹妹小好”。她祝我新年有好运。可我没想到她,没有给她送礼物。晚会正在进行中,我的手机响了。是欧阳。她问我晚会进行到几点。我说大概十一点左右。她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说在逸夫楼三楼。她说,晚会后来接我。我答应了。临挂电话时,她突然对我说:
“今晚是我的生日。我想和你过。”
“你不是说元月十六日吗?身份证上也是啊!”我不解地问。
“报户口时我爸报错了,就一直错着。算了,不跟你说了。待会儿见。”她说。
十点之前,我们自编的节目演完了,剩下的时间要击鼓传花,传到谁跟前谁就得表演节目。我不想表演。我的速度也非常快。击鼓的同学总是想在我跟前把花停下,但往往是我后面的人遭殃。快十点半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我妈打的,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回家。我正在说,花和鼓点停在我跟前了。
主持人问我想表演什么。我想了想说唱首歌。我说,今天是我一位朋友的生日,我就唱一首郑智化的《生日快乐》。刚开始是我唱,可是唱到后面大家就一起唱了。唱完后,主持人问我:
“能不能告诉我们,你那位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我红着脸说。
“是你女朋友吗?”他还是恶作剧地问我。
我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刘好。她看见我时低下了头。我不想回答,可是主持人还是问着,有几个同学也跟着起哄,我鼓足勇气说:
“是。”
然后我就迅速地坐下了。晚会又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我看见刘好从我坐下后就再也没有抬头看过我。她默默地跟着同宿舍的同学走出了大厅。我在男同学和女同学的取笑中往前走。他们都问我,我的女朋友在哪里读书,是不是那个经常来找我的美女。我笑着没有回答他们。
从逸夫楼里出来了很多学生,都是举办晚会的。可能是受到我们刚才的影响,有很多男同学还在唱着那首《生日快乐》歌。快到楼口时,我发现欧阳的车停在楼前,车里没有人。我四处寻找着,也没发现她。蓦然回首,她正站在人流里看着我,向我笑着。
班里的同学都看着我们坐上车走了。路上,她问我为什么整个楼上都好像在唱《生日快乐》。我说,那都是为你唱的。我说:
“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已经宣布了,我有女朋友了。我还为你唱了歌。”
她笑着对我说:“其实,我那时就已经在你们门口了。我全听到了。”
从此,我们在学校里再也没有顾虑了。放假前夕,她总是在傍晚时开着车来把我接走,我们顺着高速公路到郊外一起看日落。我们还常常依偎着走在校园里。我们发现,周围并没有那么多责备的目光。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绝色女友。是我们自己给自己设置了障碍。但是,我们知道,家里人肯定是另一种眼光。那是一道难以冲破的屏障。
放假的时候,刘好来找我。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她说她一放假就回老家南京去,问我假期干什么。我说不知道。下午的时候,她给我拿来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是《约翰·克利斯多夫》,我一看那么厚就皱起了眉。她笑着说,翻一翻总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假期也会好过些。我谢了她。
“你那位最近怎么样?”临走时她问我。
“还行。”我真的好像有些对不起她似的。
一放假,我妈就带着我要上街。她也放假了。我在街上走的时候,却总是想起欧阳。我多希望旁边走的是她。我们在一起上街的机会真是太少了。
我妈要给我买一双旅游鞋。我有四双旅游鞋,都很新,我不想买,可我妈说,这双很好看,你试试。样子看上去的确不错。正在试鞋,手机响了。是欧阳。我赶紧到旁边去接电话。她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我说不行,我要陪着我妈转街,明天我去找她。欧阳说,她很想我。我说,我也很想你。挂掉电话转过头时,发现我妈就在跟前。她问我是不是谈了个女朋友。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有的事。她不信。晚上回家后,她就给我爸说了。那时,我们三人正在看电视,市台正在放八三版的《射雕英雄传》。
“你还小,到二十以后再谈恋爱不迟。”我妈说。
“唉,现在的大学生,天天想的就是谈恋爱。我给你说,谈也行,不过,最好考虑清楚,一则不要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来往,二则要谈就要谈成功,你是男子汉,应该有责任心。如果真有了女朋友,可以带来让我们也看看。我们不会反对的,但我们可以给你些意见。反正你的事你自己做主。”我爸说。
“不行,太小了。恋爱不能谈得太久,太久了会伤神的。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像隔壁的那个霞霞去自杀。”我妈说。
隔壁的霞霞就是个大学生,大二的时候因为失恋跳楼自杀了。这件事对我妈的震动很大。她常常对我爸说,现在都一个孩子,若孩子都自杀了,你说大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爸也叹息。
“我可不会自杀。放心吧,老娘。我告诉你,只有别人为我自杀,我绝不会为别人而自杀的。”我吹牛道。
“别觉得自己长的帅,就把它当成本钱。我告诉你,那恰恰是你的弱点,是你吃亏的地方。不要在学校里拈花惹草,朝三暮四。你别忘了,我可是你们系的客座教授,什么事也瞒不了我。”我爸说。
“知道又怎么样?现在大学生谈恋爱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们班已经好几个学生在外面租房子,都和女朋友同居了。”我反驳道。
我妈一听吓坏了,连声说现在的学生怎么都这样了。我爸说:
“都是一群败家子。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老是嫌时间不够,都想着为将来打个好基础。你给我说说,你将来想干什么?”
“不知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他们搅得我怎么都不能看电视。
“你听,这是什么话!”我爸指着我对我妈说,“我们给他的条件太好了,他呢,居然从来没想过将来的事。我给你说,你这个假期就给我好好想想,将来你究竟要干些什么,否则你这个大学就是白上。”
就是从那一天,我开始想将来要干些什么了。
第二天,我和欧阳正在床上,手机响了。一看是我妈打的,我没接。我妈一连打了七个电话,我才接上,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看电影,所以把手机放在振动上了,没有听见。我故意把电视放大了一些。她问我和谁在看。我说和同学。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看完电影就回。
我一回家,我妈就问我了:
“你是不是和那个欧阳在一起?”
我大吃一惊:“你们今天一直在查我,是不是?”
我怒不可遏。我坐在了沙发上,气得把遥控都扔在了地上。我妈赶紧解释:
“今天我们正好碰到你们的班主任了。”
“胡说,你们怎么认识她的。”我不相信。
“你爸认识啊!我和你爸在新世纪购物中心转的时候,正好碰到她。”她说。
我不说话了。我爸这时也从书房出来了,但他一声未吭。我妈继续说:
“她刚开始也不肯说,后来是我说你向我们承认有一个女朋友,但没说名字。于是她就给我们说,听说你的确正在谈一个女朋友。我们想知道她的名字和在干什么,就让她找班上的同学问,这就知道她叫欧阳了。”
我一听,更气。我妈继续说:
“听说很漂亮,是吧!”
她是想巴结我。我沉默着。我知道厉害的人在那儿还没有发话呢。果然,他说了:
“我给你说,你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我们有责任知道你的事。你不告诉我们,我们只好找别人问了。你们不是要说我们不理解你们这代人吗?到底什么原因呢?实际上是你们不信任我们。我们一直在关心你,常常想知道你在学校里的学习、生活情况,可你不说,你知道吗?我们很着急啊!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们的一番苦心。实话告诉你,这是你妈今天打电话问出来的情况,我们也没到什么新世纪去。我们没有别的目的,我们也不反对你谈恋爱,我们只想知道你谈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可靠吗?合适吗?会不会出问题?就这些。”
“我现在不告诉你们,肯定有我的道理。是时候未到。再说了,我已经是一个成人了,我有能力处理好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们还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对待我。”我气愤地说,“试想想,你们什么时候给我说过你们要干什么了?如果我也要查一下你们整天在干些什么,你们会做何感想?”
“你怎么这样对待我们的一片好心呢?”我爸说。
“一句话,你们还是觉得我没长大。”我说。
“你就是没长大啊!”我妈说,“我给你说了,你到二十岁以后再谈也来得及。”
“你们也是怕我和别人同居吧!”我恨恨地说。
这个问题把他们吓住了。我似乎胜利了。但躺在床上时,我还是觉得老爸说的有些是对的。他们没从我嘴里套出任何情况来。我知道,他们的好奇心会更大,还会进一步弄清楚情况的,那样可能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