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脚丫是我儿时的伙伴。
我们童年那会儿,是没有电视看的。夏天的夜晚,雪般晶莹的月光洒在房前屋后时,青蛙们鼓着肚子开始叫个不停,我们也热闹起来。偶尔小肚皮饿了的时候,就去摘人家田地里的瓜果。更多的时候,我们玩“解放军抓坏蛋”的游戏。王脚丫最来劲,嗖嗖地爬上柳树,唰唰地摁一把柳条下来,轻轻地揉成个圈,这就成了军帽。王脚丫也就成了军长。手指一点,谁谁就成了解放军,谁谁就是坏蛋。大伙都没有责怪,是坏蛋的立马去隐藏到黑暗处,等着解放军去寻找。
“哈哈,最狡猾的铁青也被我抓到了,连同小芳,我一个人捉了六个坏蛋……”王脚丫总是得意洋洋地向大伙炫耀。末了,王脚丫又一把拉过小芳:“走吧,女俘虏都统统地放掉。”然后,他再让剩下的俘虏一个个蹲马步。
几乎每个有月亮的晚上,王脚丫总是想着要做军长。好几个晚上深夜回去,太晚了,被他爹王大头将屁股擂得鼓一样地响。他一声不吭。王大头去睡了,娘就问他:“咋了,天天回来这晚,你学会的几个字都玩得不认得你了。”
“娘,我想当兵,当军长。”王脚丫杀猪一般地哭了起来。
王脚丫十五岁那年,有部队来村子里征兵。王脚丫第一个报了名。人家一看,是个屁股后还有黄泥巴的小子,一问才十五岁,一口回绝了他。第二年又征兵,王脚丫第一个进了体检室,一双烂鞋一甩开,黑黑的一双脚漏了出来。王脚丫想跑出去洗一洗,被人叫住:“你不用洗了。”王脚丫一脸地困惑。
“你的脚丫是鸭脚板,哪个敢要你去当兵哟。”
王脚丫懵了。来征兵的有五六个人,王脚丫一个一个地立正敬军礼,一个一个地扯住人家的袖子问:“首长,我真不能当兵,真不能做军长?”人家只是一个一个地叹气摇头。
王脚丫就得了一场病,窗外的月光再明亮,他也懒得去理。王大头请来了村里的医生,量体温,开药。王脚丫不配合,也不吃药。接连几天,他卧在房前的一个破藤条椅里,不说一句话。我从大街上买了他平时最爱吃的油条,他不闻一下。猛然,他从破椅里一跃而起。我一惊。是隔壁村子的退伍军人李大个,穿着件旧军装从门前走过。那旧军装,绿绿的颜色特别惹眼。王脚丫的一双眼睛被勾了过去,直到那绿色消失成一个小点。这时,王脚丫才有了点精神。
他娘疼儿子,第二天就卖了家中的两只生蛋母鸡,给王脚丫买了一套军装——只不过是套绿颜色的衣服罢。王脚丫的病全好了。当晚,没有月亮,他一个一个邀我们出来,他指挥“解放军抓坏蛋”游戏,真成了军长一般。
有事没事的时候,王脚丫就会穿上他那套绿色的军装,很是神气。流着鼻涕的小三想要用手摸一下,被王脚丫拧了几下耳朵,说怕你的鼻涕脏了这绿色哩。
王脚丫有更神气的时候,那天去他姐家吃酒席,得坐公共汽车。座位少,穿着军装的王脚丫就主动站着。中途时,上来两个玩扑克的年青人,大家一看就知道是骗钱的,不想去理。谁知,还是有人禁不住诱惑,一下子将口袋中的钱输了个精光。两个年青人正想下车。
“站住!不能走!”王脚丫大吼一声!两青年一看,是着军装的,一下子愣住了。王脚丫就势一手抓一个,在大家的陪同下,将两青年送到了派出所。他们还没有回家时,王脚丫一人抓俩骗子的消息就传遍了几个村子。我们对他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
王脚丫没念完高中就下学了。在农村,王脚丫也到了找媳妇的年龄。媒婆踩坏了他家的门槛,王脚丫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娘就又问他:“这么俏的媳妇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你到底要哪样的媳妇哟?”王脚丫还是不说。其实和他同过班的我是知道原因的。上高中只上了两年的王脚丫,成绩不怎样,但他交了一个很满意的笔友。这笔友是在山区工作的一个女孩,通讯站的话务员。他曾私下里对我说:“她是话务员,也是穿着绿军装哩。”没过几天,王脚丫对娘说了声“去找个人”就走了。他是去找那话务员的。
过了三天,王脚丫的爹娘正在央我一同去找脚丫时,有穿着警服的公家人找上门了。他爹娘慌得不得了,心想总是王脚丫在外惹什么坏事了。谁知,穿着警服的公家人还没开口,脸色却罩了层乌云一样:“旮旯山区派出所来电话,说一个叫王脚丫的男青年被一名逃犯刺成了重伤,正在医院抢救……”
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警察,这不可能是王脚丫吧。”我大声说。
“他是不是穿着件假军装啊?”警察轻声说。我们就不再问什么了。原来,前天王脚丫赶到旮旯山区时,正赶上一大批警察在追一名杀人逃犯,穿着绿军装的王脚丫立马加入了战斗。谁知,他和穷凶极恶的逃犯狭路相逢,逃犯以为他真是个军人,掏出匕首对他下了重手。
我和王脚丫爹娘赶到医院时,王脚丫已经很虚弱了,几乎没有了呼吸。听见他娘的声音,他尽力睁开了眼睛。娘将耳朵贴在他的嘴上,听他没有声音的说话。
我也挨了过去,他声音倒大了许多:“林子,你说我是不是个军人?你说我能不能做军长……”我还想着听他说话时,他已经笑着闭上了双眼。
王脚丫是穿着一套真正的军装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这是他娘特意安排的。他娘说:“脚丫这下可以做军长了。”
去年春节,我回到老家去。见到了王脚丫的娘,六十多岁了,脸上的皱纹比田里的沟壑还深。见了我,他娘说:“你多好啊,脚丫还在,也和你一般大了……”我安慰了他娘几句,不想再说下去。晚上,在老家的木床上,我做了一个梦:脚丫穿着一套崭新的军装,雄赳赳气昂昂,满脸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