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天阴阴的,像一块大抹布,没有一丝亮丽。江汉平原的冬天很多的时候就是这样,那一片天,不下雨,不下雪,却布满着阴阴的神情,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变化。
我这一次想着真的要回我的老家去一趟了。三年了,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去了。父亲母亲常常在电话里听着我的声音,说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都老了。我没有老啊,我还不到四十哩,我这次就让父亲母亲看个够,我准备在老家呆上二十天。今天才腊月二十四,我准备明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完了再回来上班。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邻省的一个地级市,做中学老师,然后因为水土宜人,娶了老婆红子,生了女儿小菡,在那安了家。回老家要坐上六七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还要转车,她们母女是天生的娇贵,晕车厉害,三年前一起回来,让小女儿身体不舒服了两周。这次就作罢,让我一个人回去,我得看看我的父亲母亲。
傍晚到家的时候,父亲母亲正在门口的槐树下张望,他们是在等着我回来。我感叹着老家的变化真大,母亲接过话说:“水泥路修到了门口,路灯也牵到了门口了哩。”我一看,果然,只在城市里能看到的路灯,整齐地排成一列,站在水泥路边。
“伯伯,你知不知道,这是新农村建设做的好事。”一旁的侄女芊芊对我说,她才九岁。我一把抱起她说:“小家伙,你也知道什么新农村建设啊。”见我回来了,就有邻居们围了过来。隔壁的菊伯母端了十个鸡蛋给母亲:“虎子回来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给几个鸡蛋吧。”虎子是我的小名。菊伯母是我从小就这么叫她,现在我还这么叫她。村子的十斤爹走过门口,也和我用手比划着在打招呼。他是个聋哑人,七十多岁了,一生没有结婚,腿有点跛,常年喂一头牛;我每次回老家他总会来和我用手势打个招呼。
门口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春平。我叫了一声“春平”,他便停下来了。春平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读小学时,春平,我,建新,还有万军,四个人是最好的朋友。成为好朋友的原因,是我们都喜欢看小人书,你来我往地交换,就成了班上最好的朋友。我问春平做什么去。他用嘴朝前努了努,我知道那是新天哥的家。他没有说话。
“他现在是村里的书记了。他是去找新天的。新天家又生了个孩子了。他去收罚款。”父亲说。我一想,不对啊,新天比我大几岁,怎么还在生小孩呢?
“是的,这是第五个孩子,前面四个全是女孩,这下生了个男孩,明天就要请客了。”母亲告诉我说。我明白了,原来新天哥是想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我们这边的声音没了,新天哥家里的声音大了起来:“你不是只要钱吗?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接着是春平的声音,声音不大:“新天啊,这是国策,你超生了,就得向国家交罚款。认真计算,你要交三四万哩。”
“我说,我老婆怀这个小孩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上门做工作啊?我看,你们是故意让人家生,生了你们好再来罚款,罚款了你们好上街去大吃大喝。”新天的声音更大了。
就有新天哥的父亲跟了上去:“春平书记,都是一家人,你说说,要出多少钱?”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违反了国策,他的样子很是哀求的神色。
新天哥的声音就小了下来。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大我们一点的新天哥常带着我们做游戏,老鹰抓小鸡,解放军捉坏蛋,常常就是他来组织。不想,活泼聪明的他竟生了五个孩子。他的大女儿小凤快二十岁了,人长树大,性格却不好,前两年上初二的时候,在教室里讲小话,老师批评她,她走过去就给了老师两耳光。孩子多了,新天哥也是没有时间来教育的。
春平从我们家门口走回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新天哥还好,收到他的一万元计划生育罚款,还有好几家,生了孩子人都见不着,到哪里去找啊。不说这个了吧。虎子,好长时间不见你了。你看你看,吃公家粮食的人就是不见老,我比你老多了。这样吧,几时有空,我来做东,咱哥俩好好喝一顿。”我连声说“不必了不必了”,他却说“一定的一定的”。我正想问问建新和万军的事儿,春平的电话来了。春平对着我笑了笑:“对不住了,这份差事真是不好做的。镇委周书记打电话来了,说我们村有村民在闹事,让我去看看。”话没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我们进到家门,房子是我弟二虎新做的,有三层,气派得很。二虎和他媳妇在昆明打工几年了,就做了这个房子。前年,他们有了小儿子,现在还带着小儿子在那打工。昨天打电话说,他在年前一定是会回家过年的。母亲端出了早已做好的饭菜,其中有一碗萝卜丝煎鱼,还上了冻了,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碗菜。我们吃着饭,很随意地聊着家事,还有村子里的事儿。忽然,听得有人跑进了我们屋子。我们抬头一看,是隔壁的铜成,菊伯母的儿子。他气喘吁吁:“柏小爷,您也去一个吧,村里一家去一个人,去堵虾米厂的屁眼。”他叫的柏小爷是我的父亲,父亲读过些书,也能说几句话,村里有点什么事,邻居们都会叫上我父亲。父亲点了点头:“我就来。”说着就起身了,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去不去?去看看也行。”我反正没有什么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去看看是可以的。
我跟着父亲一路小跑,跑到村子东头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几乎每户人家都来人了。村子东头是一大片田地,小的时候我和伙伴们常常在那抓泥鳅。叔伯们在前边用牛犁地,我们就在后边跟着。见有小漩涡出现的时候,肯定会有泥鳅。漩涡大,泥鳅也大。也会遇到鳝鱼,但我们很难抓到。泥鳅一拿回家,母亲就会变成一碗香喷喷的好菜。现在,东头的田地上,已耸立起一片厂区,一闻,会有一阵恶臭。人群里有不少人拿了铁锹,正在挖土,填向一个正在汩汩冒出黑水的大水管。有一个人在大声喊:“大家看,就是这个水管,我们要想办法将它堵住,不让它的黑水淹没我们的良田。”我看了看,他是银波,住在村子的最东头。我向远处望去,这才发现这一大片田已披上了一件黑黑的衣裳。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了,没有作物,那一片黑就更显眼了。
“这让我们明年怎么来种这块地啊?”有人说。
“这还让不让我们活啊?”又有人叫。
“没有人来管,我们将这个什么虾米厂推倒了算了。”一个更大的声音。
就有人从人群里出来了,这是陈沟镇党委副书记王大金。王副书记扯开嗓子说:“乡亲们,你们要懂道理啊,这虾米厂的补助金不是给你们了吗?”
“那为什么要向我们田里排污?”银波说。
“那你们说这厂向哪里排污?只能这样了啊。我们要搞新农村建设,大家不都是看到了嘛。建这个厂,对大家也有好处的。没有了田种,我们可以安排来厂里上班嘛……”王副书记又说。
“我们要种田。”一个年老的声音。是村子里的珍爹爹。
于是又有人拿出铁锹,挖土填向那黑水管。银波搬了块石头,用力砸向那水管,水管被砸弯了,但仍有黑水从管中喷出。王大金就叫道:“派出所刘所长呢,将这个砸管子的人带走。就有穿警服的人从后边上前来,一把拉住了银波,就要带走。人群骚动起来,叫喊的声音更大了。春平书记让王书记从人群中拉了出来,春平先和王副书记耳语了一下,开口了:“乡亲们,我这时向大家保证,王副书记说了,银波不会被抓走,虾米厂近几天不向田里排污,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大家回去吧,就要过年了,去准备年货吧……”银波就从刘所长手中挣脱了出来。乡亲们听了春平的话,就开始往回走,都在抱怨着,怎么新农村建设非得建个厂房呢?不给个说法,我们还要来的。
村子东头是一栋新四层楼房,立在村子东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我正想问是谁的房子,铜成告诉我说:“这是银波的房子,他老婆出钱做的。”
“那他老婆呢?”我问。
“这你还不知道啊。他老婆一年寄十万元回来给他,供他们的女儿读书,也就做了这栋楼房。他老婆啊,在外面享福哩。”铜成直接说。好像什么秘密也没有一样。银波见了我,和我打招呼:“进来坐一会啊。只我和我女儿在家,老婆跟人跑了,只要有钱就行,我和她离婚了的,我明年再找一个吧。”他说,很轻松的样子。
我没有进去他家。我往回走,离银波的楼房不远有一处空台基,这不是军喜他们家吗?
铜成见我又有疑问,说:“这空台基是吧,军喜一家人搬到陈沟镇上去了,也是做了大楼房哩。”
“他家不是很穷的吗?怎么了?”我问。曾经,军喜去上学时,学费都交不上。
“他的妹妹,你见过没?长得还可以吧,上了高中了的,到深圳去打工,成了一个老板的二奶,生了个男孩,一次性给了30万元。人家全家都搬上街去了。”铜成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羡慕的表情。
我的脚步停在了一栋两层小楼前,我细细地看了屋子的主人,他是富阶,我小学时的同学。见我走过去,他才站起来;他是不打算和我打招呼的。他比以前更瘦小了。他拉过一个条凳,我接了过来,紧挨着他坐下。“听说你种田很有窍门哩,发了点小财吧。”我说。我听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富阶能吃苦,种田成了示范户。我这么一说,让富阶来了精神:“种田还行吧。也还不是政府指导有方哪。”嘿,富阶还很会发言。他接着开始讲种田的一些知识,什么尽量机械化,要用插秧机、旋耕机、收割机,还用上了太阳能频振灯诱蛾杀虫器,讲到这,他很懂专业地介绍:“这个太阳能频振灯诱蛾杀虫器好啊,它利用昆虫的趋光性,比如水稻的二化螟,几乎全杀死了。还有,要注意绿色防控,比如不使用高效农药,这样的粮食才好吃啊。”说着,他还神气地点了下脑袋。我想不到平时说话不多的他居然懂得这么多。
“那为什么你有一片田,成熟了的水稻会全倒下去啊?”我说。听了这话,富阶不高兴了。我其实是在打趣他。他的那块地,确实长势好,镇上农技站将这块地就作为了示范区,每次有人要参观,镇农技站的人就给领到了这里。最后,富阶也确实知道非得收割了,但镇委周书记说,还得两天吧,县里的人是看了,但市里还有人来看的。富阶不敢收割,等了两天,市里的人没等到,老过了头的稻谷却倒在了田地里。
“其实,我挺羡慕你这样种地呢。这是一种享受。”末了,我说。
“还羡慕我?”富阶望着我说,眼睛瞪得大大的。
第二天,新天哥为他家公子哥做满月请客。我既然回来了,就一定要去的。还没出门,新天哥找上门来了。新天哥其实只比我大三岁,这下见着他时,脸上的皱纹成了沟壑,头发有了一绺绺的白色,杂乱地垂在头上,上衣很短,裤子却很长:他分明已经成了个老头。他对着我说:“虎子,你回来了正好,我找你麻烦来了。告诉你啊,我家的小子还没有名儿,你读的书多,今儿请客,就请你给想个名字吧。”
见我来了,新天哥抱来自己不满一个月的儿子,又递给我抱,说:“大学生,来,抱抱我家小子,让我家小子也沾沾光,成一个大学生哟。”我就抱了,孩子总闭着眼,大概不满月的孩子都是嗜睡的。抱了一下,又递还给新天哥:“我给小子的名字取好了,这小名儿呢,就叫五哥,这学名,叫子茁。让这小子茁壮成长吧。”大家听了,都说好。就都五哥五哥地叫开了。新天哥正色说:“在家中,都可以五哥五哥地叫,抱出去了,还是叫他子茁吧,那就不能叫他五哥了。都得讲点规矩才行。”我觉得他说得好像有道理。他家里人的不少,本来孩子就有五个嘛。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在学裁缝,做衣服,听说赚不了什么钱。只有第四个女儿在读书,成绩也不大好。大女儿小凤个子最高,打扮很有些成人化,还化了妆了。见了我,一点也不认生。其实我是认不出她来了。她一见我,就问我每月的工资有多少。还问:“你有相好的女朋友没有?”我真听不懂她说的话了。什么关系的女性算是女朋友啊?铜成也来新天哥家喝酒,就拉过我说:“你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吗?”我一听,知道他话里有话,也就猜出小凤在外做什么了。
“这五哥的一万元罚款,就是小凤前天拿回来的,她出去了不到一个月,在挖金矿啊?”铜成小声地对我说。
满月酒得抱孩子去敬祖宗。新天哥又将目光移向了我。我答应了,我只是陪着走一趟,为孩子壮壮胆子,是用不着抱五哥的。我其实是对我们村里的陈家庙感兴趣。陈家庙是我们陈家的祖庙,庙里供奉着陈氏先祖。据说明朝时候,我们老陈家有人做巡抚了的,现在这陈家庙就供奉着这巡抚先祖像,而且,这陈家庙里是有个宝贝的,庙内的香炉是玉质的,就是这巡抚先祖曾经用过的。但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不然香炉早让人给抢走了。
去陈家庙得经过陈家坑,一个长方形的,面积有三百多平米的一个水潭。这个水潭,少年的我们,夏天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狗刨,扎猛子,每天玩得不想上岸。有时也会遇见水蛇,我们一点也不怕。铜成哥好几次都倒提着水蛇,在村子里走上一大圈。那潭里的水,清,可以直接饮用,全村的人们都在这儿吃水。我曾读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样的句子,就怀疑这沧浪之水是不是就是指这陈家坑了。可是,现在的陈家坑却没了坑,只有满坑的水草。
“这坑怎么这个样子了啊?”我问抱着五哥的新天哥。新天哥很生气地说:“还不是那个‘狗腿子’做的好事,说是搞新农村建设,喂什么鱼,鱼没有赚到钱,却把我们吃水的地方给搞没了。”我知道,他说的‘狗腿子’是村子里的一个混混,比我们年纪大一些。他很小的时候就会用火药枪打兔子,我们跟在后边跑个不停。
“看来这水潭是没有人管了。那村子里现在都用上自来水了吧?”我说。
“算用上了吧。交了好几次的钱,先说是一个私人老板来供水,后来又变了,还是村里供水,每天只是在上午放水一个小时,其它时间没有水的。”新天哥说,“水费收得也很贵。每人每月五元,用不用都得交,比你们城里都贵。这样很不方便,要是像以前,这陈家坑的水还有,多好啊。”新天哥说。
到了陈家庙了,庙比以前小了很多了。陈氏先祖像还在,只是那香炉不见了。新天哥说:“虎子,你是在找那香炉吧,人们都知道是个值钱的东西。新农村建设,镇上的干部先要完全拆掉这陈家庙,说是封建迷信活动场地,也要收走里面的香炉。乡亲们都不答应,村子里的珍爹爹还坐在挖土机前不让开进来。但是后来,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陈家庙被拆了,香炉被镇上的一个干部出2000元钱强行买走了。就用这2000元钱,修整了一下这陈家庙。”
“这真是让人气愤啊。”我说。
“有什么办法哟。一切服从新农村建设,这是干部们常常在口中说的一句话。”新天哥说着,抱着五哥上了香,我也跟着向先祖上了香。
新天哥的酒席开得不错,上午下午都是正餐,十碗菜,这在我们老家只有结婚时才这样用菜的。“生了儿子,是大喜事,还不大方一点啊。”新天哥笑嘻嘻地说。有人想喝啤酒,就有人搬来了啤酒,雪花牌的。“为什么没有金龙牌的了?”就有人叫道。
“不说在我们砂石村,就是在整个陈沟镇,你又在哪儿能买到金龙牌啤酒?小样儿,告诉你,全镇的啤酒让街上的黑老大黄狗控制着,村里的啤酒让狗腿子给控制着,都只能卖雪花牌的。”银波端着杯酒,大声说。我在外是极少喝酒的,不管它什么酒不酒的。匆匆忙忙吃了碗饭,就出来了。
“走啊,虎子,一起玩去。”有人在叫我。
“走吧,村里的老百姓娱乐室你还没有去过吧,去看看啊。”是银波在说。我就随着吃完了饭的人们一起向村子东头走去。在银波的四层楼房旁边,挂着个大大的牌子:砂石村老百姓娱乐室。娱乐室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人。一进门是健身器材,跑步机,还有扭腰用的铁圆盘。然后是两个桌球台子,已经有人在打桌球了。有熟识的人和我搭腔:“虎子回来了。你看,还是党的政策好啊,建了这老百姓娱乐室。”大家有了玩的地方。来的人更多了,有人开始玩起了麻将牌,掏出大把大把的票子。银波也来了,叫我:“虎子哥,来吧,我们来打‘晃晃’,今天带彩重一点。”我知道那种‘晃晃’的打法,那种带“红中”的打法,大一点,有人一手牌进了几千元。麻将机一旁是两台电脑,可以上网。一个我不大认识的大男孩正在浏览图片网站,专心致志地,我走过去了他也不知道,一会,电脑桌面上跳出个全裸的女子,见了我,大男孩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了一下,但没有关上网页。
“哈喽,虎子哥,你来了。”有人又在叫我,是小凤。这个小凤,我比她高一个辈份呢,她怎么乱叫哩。“小凤,我是你叔。”我对她说。她在另一台电脑上聊天,视频的。“怎么样叫不是一样吗?我现在假如和你在北京相遇,你肯定不是我叔,说不定……”她又说。我不让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做什么呢,小凤?”“我在和网友聊天。给我支烟好不好?”小凤又说。
“对不起,我没有。”说完,我走开了。我衣袋中其实是有烟的,还是精品烟,我不想给她。小时候的小凤我见过,伶俐乖巧,见面就叫我叔,我给糖她吃她也不随便要,四岁时就能背好多的古诗。
一下子,我感觉这娱乐室里少了很多的人。我问正在打“晃晃”的银波,银波用嘴朝里努了努,我走了过去,里间有两间房,左边一间房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书籍,上面满是灰尘,几只蜘蛛不知日夜地在这里织着自己的家。右边的那一间房,最大,门关着,有人看管。透过门缝,我看见黑压压的几层人,有人叫着“开了”。我知道那是在摇骰子赌博。我走了出来,银波说:“怎么,不去玩玩?这儿安全着哩,要知道,这里是老百姓娱乐室,拿了执照一样的。”
我连说有事,就走开了。
我忽然想着要回去了,我的笔记本电脑没有带回来,我还有一篇没有写完的小说在电脑里面,我想着回去快点写完。但是还没有开始过年呢,我连我的弟弟二虎都没见着哩。
我起得早,母亲起得更早。这我是知道的,母亲六十岁了,从我记事起她就没有迟起过。有一年,她得了重病,也是先起床了,在屋前屋后走了一圈又上床去的。母亲在给我做早餐,说我在城里吃早餐吃习惯了,现在不吃点东西,要坏胃的。她在锅里煮了酒糟加鸡蛋,这也是我爱吃的东西。我在灶门口帮她添柴,有一句没一句小声地说着话。我想和母亲说话。
“姆妈,”我叫她,我喜欢这样叫她,在乡下这样叫自己的母亲就觉得亲热,“我们家里怎么没有安装沼气灶啊?听说还有补贴的。”我知道农村不少农户都安装了的。
“哪个不想安装那先进玩意儿啊?人家干部不让装,说,只让公路边住的人安装,我们就没得份了。”母亲说。
“为什么这样安排?”
“公路边,就是让更大的干部再来检查时可以看到啊,一看到,就以为所有的人都安装了啊,这小干部不就又变成大干部了?”母亲说。我被母亲说得乐了。母亲没有读过书,但说的话,常常形象生动。
母亲将酒糟加鸡蛋用碗盛了,放在桌子上,让我来吃。才送一个鸡蛋进口,好象听到隔壁铜成家有了吵架声。我端着碗走了出来,我知道,在乡下,真的是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家有什么事是一定要过问过问,有钱帮点钱,有力出点力。
“这个事,您老要听我的。”是铜成哥的声音。
“您肯定要听我的。”又是铜成哥的声音,更大了。没有其它的声音了。一会,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哭声,大概是菊伯母的。
我知道这里面有事了。赶紧又吞进了一个鸡蛋,放下了碗,来到了铜成哥家。家里还有几个人,有铜成哥的几个姐姐,都早已出嫁了的。他的大姐有四十多岁了。还有一个老头,六十多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的新衣服,很害羞地坐在一边。
“虎子来了,坐吧。”铜成哥对我说。我忙问什么事。铜成哥就来了劲,说:“虎子,你是读过书的,你来说说吧。你的菊伯母你也是知道的,她抚养我们五姐妹是多么地不容易。”这个我是知道的,从我能记事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菊伯母的丈夫是谁,长得什么样子。问过我母亲,母亲说得了癌症早去世了,这个铜成都还是个遗腹子哩。二十六岁的菊伯母就成了寡妇,拉扯着家中的五个孩子,先后让四个女儿出嫁,又让铜成成了家,后来铜成又生双胞胎,帮着他带两个孩子。
“你看,我家中的双胞胎都要读高中了,你的菊伯母还想着找一个老伴,我们怎么可能答应呢?”这下,铜成说出了事情。旁边坐着的那害羞的老头,就是菊伯母想找的老伴了。
铜成哥来了三个姐姐,但都没有什么主意。铜成哥两口子坚决反对母亲找老伴儿,我也觉得这事儿棘手。菊伯母开口了:“我前天在电视上看,一个八十多的老头还结婚了呢,我今年才六十多,怎么不能找老伴呢?我也问过政府的人,说这结婚也得扯结婚证哩。其实,我只是想要个伴儿啊。虎子你看,两个孙子读高中走了,铜成两口子过年了就要出去打工,我一个人在家中,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啊。”
“我看,就是这电视,让姆妈的思想看坏了。”铜成媳妇在一旁说。
见了这架势,我也知道不好办,但又不得不说,便说:“我还是说说我的意见,这件事是菊伯母的事,所以我认为还是以菊伯母自己的意愿为主。我看过《婚姻法》了的,铜成哥你要是干涉这事啊,这犯法的。”我一下子上升到了高度。铜成哥不说话,但虎着脸了。一会,他又说:“姆妈您要是这样做,我看您将您儿女孙子的脸往哪儿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声不响地走回了家。
下午的时候,春平向乡亲们说着那虾米厂的事儿:“乡亲们啊,这事是这样说的,他虾米厂现在暂时不向我们田地里排放污水,过年后,虾米厂再补给大家些钱,还有,想到虾米厂去上班的也可以找我去登记。”就有人又问:“那要是再排污怎么办?”春平没了话。“你这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啊,说了等于没有说。”珍爹爹颤巍巍地说。
晚饭后,母亲去了菊伯母家,跟菊伯母说了些话,但就觉得菊伯母说话有些不搭理了,胡乱地说。我不信,我就又去了看了菊伯母,果然,她说胡话了。一会儿说,“毛主席就是好”,一会又说“毛主席做了错事”,时不时地大声地哭,拿着条黑黑的毛巾擦眼泪。铜成哥找来了村里的江医生,江医生查了下体温,没有开药,说了声“没多大问题”就走了。
“去找三英吧。”不知是谁说。于是附和的人就多了:“对,去找三英吧,人家现在是有名的菩萨了,好远的人都来找她看病,很灵的。”
铜成哥几姐弟就将菊伯母架着,架到三英菩萨那儿去了。我想阻止,但是我想这是没有作用的,这也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在家门口听银波讲三英菩萨显灵的神奇。这个三英,是和我的父母同一辈的人,她的丈夫早年因为躲债,出去了几十年,现在都没有音讯,也许死在了外面。不想丈夫的出走,却造就了一尊大菩萨。银波在讲他的故事:“我的婆娘出去了,我心里就烦,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去了。给三英菩萨送上了50元的香火钱,三英菩萨就开始显灵,她烧那黄纸,黄纸上却显出了个字,八,我不知道什么意思。菩萨口中念念有词,说,八,一撇一捺,就分开了吧。你的老婆跟人家跑了,你不要指望她能回来了……你看这说得多灵验啊,我真是服了这个三英菩萨了……”
我当然是不信的,你三英菩萨要是能显灵,为什么不将你自己的丈夫寻回来?菊伯母让她的儿女给架回来的时候,不再说胡话了。她的一个女儿说:“这还真是三英菩萨有本事啊。”我在口边的一句话没有说:“这是让你们做儿女的折腾得这样了啊。”
母亲叫我回家吃饭,我没有什么心情,草草地吃了两口,早早地上床睡了。我又想着回去了。我的那篇没有写完的小说,存在我们手提电脑里该不会不见了吧。
年关之前,老家的酒席是最多的时候。外出打工的回来了,趁着好时机,亲戚也都在,有事做的都忙着办喜事。村子里的良兵来请我父母去喝酒,说是明天他就要结婚了。“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前些天不是听你说女朋友都没有的啊。”父亲问。
“这有什么不可以啊,柏爹?我和她就在上个星期认识的,说好这个星期结婚,好啊,这就叫闪婚。”良兵说着,骑着摩托车“轰”地走了。
腊月二十九,我的弟弟二虎回来了,带着他的老婆娥子和他的儿子然然,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过年了。从镇上一同坐车回来的还有松白,他是我老家右边的邻居。他在天津南开大学读书,听说已经是研究生二年级了。松白在他家门口下车,他的爸爸没有出来迎接他。他的爸爸生得黑,像黑炭,我们叫他黑叔。黑叔正和松白的妈妈忙着平整自家堂屋的地面,想着铺一层水泥地。松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家中的钱都投进这个无底洞了。这间平房,黑叔一家住了三十多年了,黑叔就想在过年之前,将堂屋的地给换成水泥的,让儿子高兴高兴。松白其实是不在乎这些的,总说:“爸,妈,你们的儿子就会有出息的。”很是自信,说着,还用手用力地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
二虎回来,我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他留在家中的女儿芊芊却哭了:“你们总在外面,你们总是不管我,爷爷年纪又大了,我上学那么远,还得到镇上的陈沟小学,呜呜……”也难怪芊芊生气。这几年学校减少,我曾就读的砂石小学早就拆了,就是小学一年级学生也得到四里多远的镇中心小学去读书。但爸爸妈妈和弟弟回来过年,总是能给芊芊带来那几天的喜悦的。
大年三十吃团圆饭,我和二虎在家门口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足有五六分钟。父亲也点燃了一响炮,一支支炮竹冲向高空,叭,叭叭,一声接一声,将喜气带给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左邻,菊伯母一家没有放鞭,铜成哥怕吵着了他母亲。铜成媳妇炒了几个菜,端上了桌子;菊伯母还是时不时地冒出胡话来。我们的右舍,还在忙着铺地平,我们酒过三巡时,松白才出来放了一架鞭,点了几下才点响。
我们的团圆饭,母亲照样做了十碗大菜,这是母亲每年自己给自己订的规矩,说做了十碗,才十全十美。我和弟弟二虎见面了,自然又喝起了酒。酒是我自己带回家去的,足足在酒坛中泡了一年的药酒。那晚,自认为酒量不错的我还是喝醉了,二虎将我扶上了床。迷迷糊糊中,我还喝了二虎给我拿来的葡萄糖。听说,葡萄糖是可以解酒的。
新年正月初二,弟弟一家要去他的岳父家,而且,他们也已经订好了正月初四的回程票,说是多过几天年就出门迟了,在外找事做就更难了。我想我是真的要走了,我担心我构思的小说会在我的头脑中给忘掉。
春平说请我吃饭的至今没有音讯,他应该又在哪家收计划生育罚款了。我就向父亲问起万军和建新的事。父亲就说,我知道,这两个都是你儿时最好的朋友,万军前年赌博输了二十多万,天天有人上门要账,他前年就出去躲账了,至今没有音讯,听说好像在深圳。那个建新是吧,拿着个锤子在高速公路上抢劫,出了人命,好在他不是主犯,判了十年刑。
我走的时候路过富阶门口,他正在门口和老婆、女儿、儿子一块晒太阳,见我走了,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很自然的样子。走过银波的四层楼房,门紧关着,他大概带着他的女儿到老百姓娱乐室去打“晃晃”了。我在路口等车的时候,就看见良兵和他的新媳妇出来了,两人脸上都被抓得像一朵花似的。我问他们是不是去娘家的。良兵就生气:“还去个屁,我们去县民政局办离婚证,听说没人上班……”我一惊,这不前天才结婚吗?
我回家的那天天气真好。太阳张开着笑脸,阳光是红色的,那红像我童年时吃过的盐鸭蛋的蛋黄那么红。那红红的阳光,暖暖地抚摸在人的身上,就像我母亲的手抚着刚出生的我的小屁股一样。
我的手中还提了个包,有些重,是父亲母亲为我准备好的米。父亲说,这米,是绿色食品,我们很少用农药的,明年,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米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