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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老人与树(7)

第七节 老人与树

著名报告文学家赵瑜带领摄制组到我们村拍摄他的系列纪实片《内陆九三》时,片中有一集专门介绍的就是我的家族,主角是我父亲。大家十分欣赏我们红崖底村的山势地貌。一座绝壁红崖,岸头古柏苍苍,红崖中间高两厢低簸箕似的包拢着村庄,果然一派好风光。摄制组的伙计们甚至说:这地方风水好,怪不得要出你们父子这号人物呐!

风水云云,事涉诞妄,何足为凭,大家讨老爷子欢喜,顺口说说而已。但村里百姓包括我们本家众人本来就迷信,电视台的人这般讲话更加助长了他们的神说鬼道。几个嫂子就都愤愤地讲:

“怪不得我们的孩子们念书不沾,风水都叫你父子们拔尽了嘛!”

毋庸解释,你也根本解释不通。红崖底百十户人家四百多口人,除了种地就是下煤窑,只知道卖苦力,没有一家做生意搞经营的,偏偏只有我爹始养汽车后种树。我们可以反转来讲,我父亲走南闯北几十年,到底已经不是典型的农民了。他的经营虽然横遭不测,但他毕竟敢想敢干,敢为他人之不敢为,虽败犹荣。死气沉沉的僵死板结的红崖底,在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到底不曾成为死角。老爷子晚年一搏,如同焚烧殆尽的陨星在夜空划出一道光明。他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他是红崖底同龄人中的人杰。人杰而地灵,到底不辜负我那可爱的家乡一派好风水。

赵瑜和我是好哥们,熟知我家的情况。我父亲,一位青年时代走出去打工闯江湖的农家子弟,在几十年后却又义无反顾返回了他的故乡。老人种下了十万棵树,其中数量最大的榆树竟是死掉了,难得的是老人高声亮气,精神不倒。而且,几个嫂子所说的事实赵瑜也非常清楚:老张家,一个红崖底的大家族,只有老六这一支门下,孙子辈出了两个大学生。这中间到底有些什么道理、有点什么意味呢?就此,我和赵瑜谈了很久,聊了很多。《内陆九三》,用镜头记录下了许多有关我父亲的珍贵画面,主持人赵瑜也在其间阐述出了若干发人深省的道理。

大约就是在那段时间,父亲明确地对我讲,他要正式收山了。

等房中前来拉闲话的客人散尽,夜已经很深了。父子俩并排躺在土炕上,静夜无声。永恒的山乡夜空永恒的月光,从窗隙洒落在我们父子身上。

父亲突然主动说了话:

“折腾了一辈子,临了种树铺下了这么个摊子,我看是该收山了!棺木墓葬这些事,你也该盘算安顿了!”

那两年,几位大伯相继去世,活着的五伯七叔也都备好了棺木墓葬。我有心也给父亲做点准备,但迟迟没敢张罗。倘若有个万一,真怕临时抓瞎。今番,是他自己提到了他的后事安排。他已经不再忌讳说老,也不怕直接面对那世人无不终将面对的死亡之门了。

我蓦地想起父亲近年来爱自我形容的一句话:老蛇无毒。

当一个人自己承认他老了的时候,那他就真个老了吧……

我们家的祖茔,数百年埋葬先人,已然没了空地。祖父七个儿子,他的坟莹脚下再也没有地界铺排七座墓葬。除大伯四伯之外,其余伯叔都只好另择坟地。父亲的后事,棺木殓衣自要安排,当下主要是得先择一处坟地,打造墓葬。阴宅阳宅,选择地点所谓堪舆,传统是极为讲究的。父亲毕竟是相对开化的老人,对这一套历来瞧得很淡。他只是考虑坟地应当紧靠山壁,尽量不要占了耕地,免得上头突然来一个什么政策摊坟灭墓“退坟还耕”。

——唉!打江山者夺得了整座江山,所谓国家主人草民老百姓何尝拥有属于自己的寸土!合作化以来,摊坟灭墓的惨无人道的大规模大范围的运动又不是只发起过一回!话说命丧黄泉止须七尺黄土,哪里是?一介草民,原来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啊!

面对死亡,本来就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恐惧死后不得安然,这简直是比地狱的黑暗更甚一重!对此,我能与父亲说些什么呢?

我只是主动要求替父亲观看风水选择墓地,自报了一回奋勇。父亲大首长似的说了一个字:

“好。”

世人都道穴在山,岂知穴在方寸间。欲求阴地好,先得心地好。大道理是明白不过,可风水之说却是根深蒂固,影响巨大。所谓好风水,背靠龙山要挡风,龙形龙势欲其娇绕奔腾;穴前宜有好水汇合,水流充盈水势洄还。两翼要如何,视野应怎样,要合于阴阳八卦,应适切地支天干。我们家乡那样的穷山恶水,哪儿找好风水去?当然也可以豁达些看待,让我们父子魂牵梦萦的故乡,又能说哪一处不是好风水呢?

依我无师自通的风水观来说,阴宅阳宅,道理相通。生前看中一块地方,背风向阳,环境不恶,觉着在此修建两间茅屋居住安身颇为合意,那么穴地便是此处了。父亲深以为然。

孟春初夏时节,风和日暖。我陪了父亲到我们村四外的山野里游走,顺便参观他苦心经营的林地,捎带选定他百年之后的埋骨之所。家乡的山山洼洼,父亲在他的童年曾经走遍,我在自己的童年也曾经走遍,而今天是我们父子相携第一次共同将它们走遍。

父亲的林地都在那些边坡野洼。有的梯田地块窄小,一亩地能有三十多堰。个别地堰,竟只能勉强种下两棵树。而哪道沟里有多少块地堰,哪块地里有多少株树苗,父亲一一指点细细道来,如数家珍。唉,几年里老人家侍弄这些树木下了多大的辛苦付出多少心血啊!

我们走到山沟北边离村半里多地的一处山洼。这儿背风向阳,北边西边有山壁陡立环峙。扭回头视野前方,是贯穿我们整个山沟的那道河漕,东西走向,发洪水时有山水向西奔泻,平时一条官道明晃晃直通山外。河漕对过,一脉南山,山势蜿蜒。有沟洼曲折,现山峦高低,更有满坡灌木青葱欲滴。哪道山坳忽地闪出梯田数块,父亲栽种的钻天杨笔直耸立,已是蔚然成林。

何处黄土不埋人。心安乐处正是身安乐处。故乡处处好景致,缺少的恐怕只是爱心的发现。山壁回环处,慢坡隔年的荒草刚刚吐出嫩芽,黄绿相间仿佛一块茸茸的地毯。我的心怦然一动。地势略有上坡,父亲恰也在此时乏累了,选了山根儿一块草坪坐下。我指着父亲坐下来的地界说:

“人选莫如自选,自选何如天选。你老人家的风水吉地就是此处啦!”

父亲面色一时凝重肃然。开始细细环顾此处风光。只见背后主山蜿蜒如龙一直奔向沟外,坡洼尽处,山壁兀立环抱。红崖底虽自古缺水,但此处山头上有一眼山泉长年不涸。夏日雨季,旁侧山崖瀑布飞泻。眼前视界,横看成岭侧成峰,树木葱茏,烟岚冉冉。青翠的坡面上,点缀了几笔赤焰般夺目的山桃花。即便以正宗风水论之,此处亦堪称吉地。老人的面容渐渐疏朗开来。

选定穴地,我和父亲在坡前草地上对面坐下来吸烟歇息。春日融融,天朗气清。荒地上头年的野草棉软如毡,散发着干草特有的清香。荒草覆盖的地面上,株株小草已顽强地伸出土表,隐显几许青春。群山环抱,鸟声啁啾,远处洼地传来几响催耕的鞭鸣,对面梁上羊群如浮云游动。我和父亲在大自然间比肩而坐,似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

父亲喘匀了气,抬手给我具体指点。几株苍松,那是谁家老坟;一处新土,又是哪位老人刚刚故去。而历代先人的坟茔远远近近包围着村庄,千百年来人们生息繁衍在这里,生生死死原是一条绵延不绝的链环。在这样一条链环面前,任何道理和意义都消解稀释于无。

老爷子忽就提起他的孙儿孙女,笑纹绽动。说他终于下定决心收山,是听了孙女的一番话,收到孙子的一封信。我的一双儿女毕竟长大懂事,知道替长辈分忧了。两个小家伙都劝爷爷及时收山,安享天年。儿子信上这样写道:“我从来也没有想望依赖爷爷的钱财,而唯望能够继承爷爷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一辈子乐善好施的可贵品格。”女儿则和爷爷这样讲:“从来也不曾有过指靠爷爷种树收入百万而不去奋发图强的败家子念头,倒是爷爷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成为了自己必定要继承的巨大的精神遗产。”

父亲本要种树发家,因了意外灾难而梦想破灭;而即便老太爷日后真个有钱百万,孙儿孙女却也不来指靠。为之老爷子就未免有些失落。但好儿不住爷房,是他讲的。他教育了我,我又教育了自己的儿女。儿孙到底都是他的血脉遗传的犟种,老太爷又不免为之沾沾。

老爷子竟然记得“文革”中毛主席推荐的《触龙说赵太后》中的话语,“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因而发挥道:咱家不要五世而斩,而要人才辈出!比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更紧要。教育子弟们成人,原来不在于这几万苗树的死活。老人高龄古稀,胸襟如此豁达,眼界如此高远,令人感慨万端。

在为父亲选定的穴地旁边,我想得更多。

人类代代繁衍而获得永生,生生不已是我们的宿命。生生死死的链环传递到我这一代,这中间无疑有一种历史的命定。我父亲也许将是埋骨于家乡故土的最后一节链环了吧。那么,老爷子风烛残年,千辛万苦,惨淡经营,到头来一场空忙,到底所为何来?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上一辈,传承给我一些什么?我又将把什么留传给下一代?

不经意间,联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在大洋彼岸,有那样一位作家,虚构出那样一位打鱼的老者。

我的父亲,生活于现世此在的人间,他也垂垂老矣。尽管我由衷希望父亲长命百岁,他毕竟已是时日无多。最终他将躺入我替他选定的墓穴长眠,来之于土地复归于黄泉。墓草枯荣,碑铭无存。村中也许会留下一个传说:

一位老人种过树。树,死了;人,后来也死了。

关于“老人与树”的传说,终将只是一个传说。

也许,并连这传说也终将死去的吧!

——但也许,传说终将不死。

有如夸父逐日,有如精卫填海。

吴刚伐不倒桂树,他因而获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