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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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攻城(11)

第十一节 十

从城头上瞭望城中,城墙脚根儿的房屋多数挨了炮弹,或炸塌屋顶或院中翻着弹坑。城中心街市,瞅不亲切,似乎损毁不大。六子这时最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的儿子,不知围城几个月,奶妈全家和孩子是否挨饿,是否平安,更不知攻城几日,炮火连天,可又安全。

登城向导的任务已经完成,六子急不可待来找宋参谋。宋参谋说,攻城时从望远镜里看见六子随部队爬上城头的,夸赞六子勇敢。听了六子急于进城的愿望,带他找到政治部。部里领导讲,除少数队伍留在城中之外,大部队将撤出太原城休整庆功。六子完成了任务,当下开具了一张介绍信给城工部。特别写上了“登城向导,机智勇敢,配合主力,很好完成任务”的评价。信尾是已经盖好了的司令员和政委的大印。听说六子想进城里,另外拿信纸给开了一张临时通行证。

六子凭着这张通行证,在攻下太原不到两个钟头后,就赶到儿子奶妈家所住的天地坛。从南肖墙西口进来,楼儿底拐角那儿有家铺子着了火,当兵的正打水扑救。杂货铺绸布庄都挂着门板,棺材店茶叶铺门口倒着十来具尸体。街口岗哨验过通行证,允许六子进街里。到了天地坛巷口上一望,六子登时凉了半截:

儿子和他奶妈住的那间屋子,房脊被打塌有三四米那么大一只破洞。准是挨了炮弹啦!

心跳着,腿抖着,硬了硬心肠,走过巷子,来到大门口;心跳得快要跳出嗓子眼,从大门洞拐进去,六子一时怔住,仿佛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收摄心神,定睛再看:北房檐底阳光下,奶妈正抱着孩子晒太阳哩!

逃离太原时,儿子将将一周岁。分别有五个来月了吧?那小东西还认识他爹吗?六子压下满腔的喜悦,平平地喊一声:九十儿!

那小子竟是认出来了。张着胳膊,巴巴叉叉、跌跌撞撞就跑过来,一下子扑进六子的怀里。大仗硝烟未散,眼见多少人死去,自然也有多少人侥幸存活下来,这对六子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他只知道他的命根子他的硬根子还在。

这才问说几个月来情况,那屋顶破洞是怎么回事。原来确实有一颗炮弹打中了屋顶,万分侥幸的是,那炮弹没有炸响,穿破屋脊落到院后去了,只将屋脊打穿了一只大洞。

六子因而如同他那次逃出太原时一样,从心底里感谢苍天有眼,感叹自家儿子生来命大。孩子奶妈眼尖,发现六子左衣襟那里有几只窟窿,圆圆的,边缘烧糊。该是子弹射穿的吧!

攻克太原,军政委员会贴出安民布告。市民渐渐上街,买卖家摘板营业。六子回家瞧过,钥匙在老地方,屋里满是尘土。女人随卢家大少离开太原,也不知流落何方。出门来看,卢宅大门紧锁。那卢老汉也不知哪里去了。

六子操心脚行弟兄情况,赶到北工房。旧人只剩十来个,仍是给发电厂卸煤,忙得不可开交。三五天里,渐渐回来些苦力。被抓去修工事的多数被大军俘虏,于老四和背锅五声明是地下党员,经证实后放回工房来。

四下打听当时交通站成员李德骐,到底打听到一个准信儿。李德骐终究未能逃出性命,就在大军临破城的前几天,被抓去活埋掉了。

发电厂要日夜供电,钢厂兵工厂都得开工,军代表催促六子火速招工装车卸煤。苦力嘛,自然还是苦力。只是,新的货币还没印行,大家扛黑煤的工钱,一律折算成小米子来支付。

过了几天,张岳飞上工房来通知六子,说地下党员身份公开,城工部这条线上的党员都就近到一区区委登记。六子自然说到李德琪,中山子你得向上级汇报,李先生坚持到最后,组织上应该确认属于牺牲。至于李先生的家属,那个女大学生,无论守还是嫁,六子表示要发起募捐,也算尽一份心。

张岳飞哈哈大笑的,连声说好。接着连声说忙,匆匆走掉,生怕动员他当先募捐似的。

六子独自上区委登记,登记罢身份从区委出来,见满街的红旗和标语,打腰鼓的和打霸王鞭的列队开过,跳打得正欢。六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回可再不用怕坐禁闭了!”

兜个圈子绕回城里,卢宅依然紧锁着。问棺材铺老板,也只说破城前几天还见来着。

那就耐心等着吧!这样的阵势,谁家的天下,卢老汉你还能飞掉不成。再说,还有个人托靠给他,依他的脾性,他能不给六子一个交代吗?

或者,找那三姨太问一问,也许知道卢老汉的下落。棺材铺老板笑得怪模怪样,说那三姨太打扮得像个女学生似的,连日来都去欢迎大军打花鼓。眼下情势,那女人也不乐意被称呼“三姨太”了吧?

六子一时意兴阑珊,游游逛逛不知不觉来在维新舞台门口。门脸儿高头挂了几面红旗,喜气洋洋的。戏码水牌特别换了一块新漆的板子,说是招待大军义演三天。压轴的大戏,还是三国戏《龙凤呈祥》。

几年前,我在《黄河》发表过一部中篇小说《脚行》。以我父亲的生活经历为素材虚构编撰而成。当时留个尾巴,说有机会还将写写我父亲做地下工作的经历。于是,有了这一段《攻城》。

全然虚构或者依托了相当的生活真实,那不过是作者叙述的选择,读者要读的是小说,或曰是能吸引阅读兴趣的玩意儿。我所以特别说明是“依托了生活真实”,确然存了一点私心:

会写字的儿子想替没读过书的父亲写写他的历史,尽一份心。当然,这一份私心又自以为堂堂,为普通人立传又有何不可。

作为前一辈人,早我们几十年生活过来,他们个人的历史是那段历史的构成,为我们提供着某种见证与思考。

依托“贤德盛”的基础,新中国成立初期我父亲开办过一个“新华国旗店”。机器十余台,资金好几万,雇工十余人,俨然青年企业家。但不久却被定性为发展资本主义而取缔,人也连带被开除党籍。目睹这些年改革开放局面,觉着历史像是兜了个圈子,开了个玩笑。一代人的青春智慧、不可逆转的生命进程,都搭进那玩笑里。

而达到温饱甚至进入后现代吧,哲学家与佛学家又讨论人的生存与灵魂的归宿解救,认为这方面人类的进步微乎其微。那么,追忆或者复述老辈人的历史有什么意思?既然大家的生存境况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也许,我们可以知道一些老辈人的生活态度,特别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态度。至少,我父亲的屡经磨难而百折不挠的乐观放达的生活态度,将成为我们家族的瑰宝。

——且说大军进城之后,万象更新。

卢老汉神秘地出现;三姨太嫁了共产党高官;陈盛谋打离婚;张岳飞住班房;六子被打成“大老虎”在水塔底下冻冰棍儿;就连首长老孟也官贬三级。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新的故事依然层出不穷,波澜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