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六
六子进过日本人的宪兵队,住过三自传训班。到底有些磨炼。进了特警指挥处,坚信敌手对自己依然只是怀疑。还是要逼口供。或者“通匪通共”没坐实,或者还想榨别的油水。要不然,还不当下就枪毙了?心下怕死,又觉着还有一丝生机。
开始两天,没过堂,只关在号子里。铁门铁栅,还要加锁。伙食自是差劲,窝窝头咸菜,吃一顿红大米配酱油汤算改善。八尺间架砌个土炕,关了七八人,睡觉都是侧身躺。天寒地冻,都没铺盖,又嫌挤又想挤。
关一个号子的,有受过刑的,还有戴脚镣的。受刑的哭泣呻吟,没受刑的战战兢兢。不戴脚镣的脱下裤子抓虱子,戴脚镣的不脱裤子竟然能把裤子翻过来也抓虱子。六子见识一回新鲜。也有的打问六子什么案子,六子如实说不知道。特别有一个家伙斜歪八吊的,和六子套近乎,说些什么“咱们的部队快打进来了”之类的话。六子不睬他,从砖缝里抠下白灰来画了棋盘自个儿摆棋式。那家伙把人惹烦了,六子就骂:
“打瓜还得看皮瓣。任什么歪瓜裂枣都能端上来!”
同号的就哄然笑了。直到这时,戴脚镣的才率先戳穿那家伙的面目:
“后生,三只手吃饭,嘴都吃歪了,眼也瞅人口袋瞅斜了,还混充共产党!叫你爹妈重做你一回去吧!”
大家看六子像个有来头的,气定神闲风雨不透,转而关照他:
“得罪下这坐探,往下就怕要皮肉吃苦啦!”
六子也怕受刑,但依然不慌不乱,不毛不躁,不红不绿。
往下,果然就过堂受审。拍桌子打凳子,威胁带诈唬。某年某月有某某是贤德盛保出,前后数次,共有十六七人之多。这些人哪儿去了?我们都查清了,你保的都是共产党要员!你还嘴硬说不曾通匪通共!你就是共产党!说!什么时候入党的!日伪时期你就和王林张岳飞有勾结,当我们不知道?
六子反正认了死理,有口供绝对没命,没口供兴许还有生路,咬定了不认识什么王林张岳飞。至于贤德盛保人不假,但那是卢师长参股的铺面,自己做不了主。
回到号子,讲说问官模样,大伙说那是个科长。要是没审出结果,只怕就要用刑了。落在人家刀板上,有什么法子。窝窝头咸菜,六子也猛吃;光板凉炕,照样呼呼大睡。蕴足气力,准备扛那刑法。
二次提审,三五句话之后,带到刑房。六子就坐了老虎凳。怪不得听说村里斗老财的时候,富户米小老汉叫贫农团的打手三板筋亲爷爷,李德骐的老子又哭又骂。那真不是人能抗得住的罪过!人被紧紧贴墙坐实,大腿根儿和膝盖上绑紧两道皮带,脚后跟那里先是垫木板,随后往下边敲木楔。开始,那疼劲还知道在膝弯那儿,两道火线噌噌窜到后腰,最后窜上脑顶心燃成一只火球。六子闭住气,顶着顶着,终于扛不住了,喘气,呻吟,吼叫,扛麻包喊号子那样嚷:
“操,操,操你妈呀!”
“疼,疼,疼死爹啦!”
耳边听得钉木楔的声音“咔咔”响,像是锥子攮进了后脊梁,往下就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受过了刑,尸首似的拖回号子。只是口渴,不想吃东西。疲累之极,瞌睡得要命,两条腿疼得自己在那跳,睡不着。听见那戴脚镣的让人刮下马桶尿碱来灌自己,又叫大家给自己腿上撒热尿,使棉花套子搓。觉得是搓自己的腿,又木木的不知是谁的腿。昏昏沉沉半醒半寐睡了一晚,腿弯那里火烫针扎似的疼醒过来,腿却不跳了。咬了牙关,也可以不呻吟。受过刑的,有的说六子身体太好,扛刑时间长,怕是腿伤也重。有的劝六子挣扎起走动走动,活络经脉和关节,此时受些疼痛,不至日后落个拐瘸。
扶了炕沿窗台能勉强走动了,六子记得是进来第六天,又被提审一回。
那个戴脚镣的说,如果还是科长主审,能扛过去就算过去了。叫外头花钱疏通一下,反正没口供,或许就放人。假若换一个戴眼镜的副处长,那是共产党原先的一个县委书记,只怕你这案子就要往重里办啦!
“这个,”那人抖得脚镣哗啷啷响,“就钉上这个啦!”
六子问他什么案子?原来是城门卡子上一个排长,老兵油子,因为往城外放人得钱,被告发了。告发的人也恶毒,不告他“得钱卖放”,告的是“通匪嫌疑”,结果抓来了特警指挥处。老兵油子不曾通匪,自然没有口供,但也不予释放。
“这个号子,”那人指指铁门,“有拖出去枪毙的,还没有活着走出去的!”
六子两番受审,审案子的果然是个戴眼镜的。心想这算坏了!软了骨头的只盼着天底下的人们都是软骨头,叫个叛徒来整共产党还有自己的好吗?
审问当中,这人倒是和颜悦色,慢条斯理,不急不火。六子看他顶多三十岁,细皮白肉的,像个教书先生,讲话声音细细的仿佛是个男旦。
“铁胆张岳飞、神枪韩赵云,在你们家乡很有名啊!张岳飞是你一个村的,你能不知道?他后来还到过太原,你没见过他?”
六子脑袋飞快转动,这人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莫非也是二分区的?嘴上答话,不打磕巴:
“日本宪兵队那年抓过我,也是因为我村的中山子。我那会阻在太原回不了家,哪里知道人家改名叫甚的张岳飞?来了吧,本村自家,吃住几天,我不能不管。至于后头他来没来太原,我不清楚!”
“那区委书记王林呢?”
“王先生王金龙也是鬼子要抓他,他跑了,我才听说他是甚的王林。是不是区委书记,我不知道!”
“你要老实!”
“本来老实!”
“不怕老虎凳?”
“怕也没用!”
话讲急了,那人突然咳嗽起来。嗓音更加尖锐,咳两声就使手捂了嘴。吐痰呢,掏张卫生纸吐进去,叠好了慢慢塞进纸篓子里。这声音好耳熟,在哪儿听见过呢?“刷”地一下想起来:这不是在大后方受训时自己隔壁的那位吗?
六子手心里一下潮潮的了。好家伙!真是冤家路窄。不由佩服老孟真是高明,城工部当初措施得力、纪律严明。要是课堂上不挂布帘,随便开口讲话,十个六子也给认出来啦!
一紧张,喉头发痒也想咳嗽,忙憋气咬舌头忍过去。更加收摄心神,集中精力注意问话。
那男旦咳嗽过了,又问:
“知道这是什么机构吗?”
“知道。特警指挥处。”
“知道就好。这儿可是进得来,出不去。不怕你不交待,白受许多酷刑,最后没口供也要枪毙。还不如坦白了,至少免受苦刑吧?再退一步说,就算你插翅儿飞出城,我们给你登个报,有照片,以你的口吻编一段自首书,共产党能饶掉你吗?”
这家伙轻声细语,可也真够厉害!后边这几句话,六子想都没想过。共产党纪律严明,大后方受训时,老孟又特别强调绝不轻饶动摇与叛变。在特警指挥处,可以咬定自己不是共产党,他们反正没口供;倘若真有一份自首书登了报,组织上信不信?组织上要以为自个真的自首了,能不能辩白得了?那人盯了六子看,六子发觉自己几乎走了神儿,壮了口气说:
“我不是共产党,哪怕你登十张报纸哩!共产党认得我是黑的白的?亲的蛮的?”
这话就被那男旦抓住,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好!你不相信组织,恶毒诅咒!把你这话登上报纸!共产党的大刀片子大石头等着你!”
六子的额角就汗涔涔的了。不知是腿疼的,还是紧张的。他甚至有些糊涂了:这女声女气的男旦,到底是特警指挥处的副处长呢,还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这种男人女腔的家伙能当了高级干部,共产党不是走眼了吗?这么想着,嘴上就冒出来:
“听说你是共产党的什么书记来,是你害怕大刀片子和大石头哩吧?”
讲出这话,不由后悔。这不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刺激人家报复吗?那老虎凳岂是好坐的?腿可也就疼得更加厉害。一边揉腿,一边呻吟,真个痛彻骨髓,装的也是真的了。
那话却果然击中那家伙的痛处,跳起来拍桌子。拍打着又咳嗽连连,吐痰擦嘴的。往下再问什么话,六子概不回答。只嚷腿疼,一声更比一声高。
回到号子,六子披身流水,浑身汗湿都带尿臊味儿。那戴脚镣的说,灌了尿碱抵了事,这下子不怕毒火郁结了。六子疲劳不堪,又都劝他不敢躺下,逼他来回走动直到汗水落尽。
已经第六天,消息递不出,外头也没个讯儿。莫非脚行里伙计们挪动不了,没把话捎到南肖墙?这回要是出不了特警指挥处,怕是这辈子就了结了。自己二十七,女人才十七。嫁人吧,又不能生养。再过个把月,儿子一周岁,要是跟了别人改了姓,知道他爹是谁?家里老爹老妈准要争那孩子,要是老妈给照看娃娃,倒也歇心。六子住进号子来,头一回不能安睡。终于迷糊着了,睁眼却已天亮。同号子的说六子夜里睡梦中哭了,抽抽噎噎的,好伤心。六子只是不相信,人们都说听见了。六子就怪难为情,五尺五的汉子,什么时候这样稀松过?杀头不过碟子大个疤。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吃也吃过,喝也喝过。早死早转生,辈辈活年轻!自己给自己宽解着,来了窝窝猛吃,酱油汤猛喝。
第七天下午,约摸五点多钟,突然有人来传,说是科里叫他去办手续,外头来人要接他出去。这真是喜从天降!腿也不那么疼啦,不扶墙壁能走十几二十步。到了科里,头回审案的科长喜眉笑脸的,换了个脸罩儿说话:
“张先生,真不知道你是中央方面的人,咱们误会啦!叫你受了苦,也是上命差遣。上头那人要立功,恨不得抓来的人都打成共产党!这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六子听得糊里糊涂,只好漫应着。科长递过烟来,大大方方接了。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到了下班时间。手续办不完,今晚出不去了。科长就大骂办手续的是着急回去抱老婆,一头着人到门外告诉张太太,说明儿一早再来接人,一头亲自送六子归号。还特别叮嘱看号子的,好好看承张先生。没有他的命令,明早上之前任谁都不许提审张先生!
六子堕入五里雾中,只清楚是家里女人来接自己。怎么又是“中央方面”?不得而知。号子里的人,听说六子要出去了,有的就突然冷淡许多,有的则告诉家庭住址什么的,托六子帮忙捎话。这一夜,六子可就真是睡不着了。身上也冷,虱子也咬,关节也疼,烟瘾也大。干脆睁着眼等候天明。
第二天早晨八点刚过,六子死里逃生,出了特警指挥处。
外头,初阳耀眼,空气清新。自家女人和卢老汉笑逐颜开,等在大门岗哨外厢。
六子畅快呼吸两口,挺直腰身大步往过走。膝弯里不吃劲,一个趔趄,几乎栽倒。
这一天,恰恰是那金刚眼断然算准的第八天。
父亲几番被捕均获营救,实属万幸。
第一,他始终没有口供,自己严守了一条生命线。
第二,不能不庆幸那时当局的腐败。那是一个权力社会,是一个金钱社会,是一个人情社会。金钱与人情可以软化权力。权力可以换取金钱,金钱可以换取生命。曾读到过一个观点,讲腐败弱化瓦解极权的进步意义。从某种角度某种意义上,也许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