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二
入冬时分,中央军的飞机对太原加强了空袭。由差不多一礼拜一次增加到两三天一次,每次四架变成每次八架。空袭目标主要是小北门外的钢铁厂、发电厂、兵工厂。每次,飞机都是从东南方向的云层里突然钻出来,俯冲投弹扫射一轮,拐个急弯朝西南方向飞走。飞机来时,鬼子的高射炮悄悄地避猫鼠似的;飞机走了,才敢冲屁股打几炮。大家越发瞧不起小鬼子。脚行的苦力们围了机关炮扫射的痕迹来看,钢轨铁锭都像淤泥里扔石头那样溅出花边来,都夸赞那武器高级。鬼子职员假装听不懂,脸子木木地愣神儿。
白天有空袭,脚行里给这几家工厂卸煤大多倒成夜班。电厂储备冬季用煤任务本来就大,听说西山煤矿又闹起了暴动,煤库线上的待卸列车更排成了长龙。上头和鬼子谈判提条件,要工钱;下边安排加班倒班。六子着实忙乱了一程。
大致忙出头绪,脚行的业务安排给大未子和于老四两个二头,活路都能拿得下来了,六子才匆匆赶回家乡。
家里一切都好。原先,村庄左近还属交错区,老百姓白天给鬼子修汽路,黑夜叫民兵们催赶上去毁汽路,庄户主儿两头纳粮,罪过大啦!如今,鬼子缩在县城和几座炮台里,轻易不敢出动。没等六子打问,爹就喜洋洋地告诉说,五妹子捎回一百五十块银元来。夸赞五妹子有本领,差不多十来斤银货咋就能一次带回来。六子明白是张岳飞如数给就地解决了,暗暗点头。
见了张岳飞,那主儿已急得猴子上竿似的。说城工部在后方开了训练班,头批地工人员统一受训半个月。六子迟了几日,怕是最多还能赶上十天了。六子刚睡了老家的一夜暖炕,母亲连夜浸了黄米要给六儿做糕,打早碾了糕面,张岳飞就来催撵上路。儿子连一只糕也没吃上,老太太气得骂:
“五妹子,打你个小挨刀鬼!叫你六叔也吃上我一只糕!你那是催命哩?”张岳飞给老太太作报告,讲的还是官话:
“老太太!这不叫催命,这叫革命,你是不懂的啦!革命成功了,我们天天要吃牛奶面包,还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就更不懂的啦!”
糕自然没吃成。张岳飞带了六子一阵风赶到区上来见区长王林。按规章加入组织得有两个介绍人,张岳飞算一个,王林是另一个。区上在哪里?后山牛蹄岔。区公所什么样?什么“什么样”,压根就没有区公所。王林腰里系个蓝布包袱皮儿,里头包着文件,走哪儿解下包袱来办公哪儿就是区公所。王林何许人?六子也有过耳闻,是城关著名的大户“举人王家”的三少。举人王家一门科过六举子,家世发达,最是世代书香。抗战爆发读书子弟投笔从戎,个个都是抗日志士。听说大少在抗大,二少在黄埔;三少是初中毕业生,本乡地面赫赫有名。
见了王林,诚如张岳飞路上介绍的,二十五六岁,留个偏分头,文文静静的,面模子好像脚行的账房安先生。王林正在安排组织区属各村如何派差出夫向后方背送公粮的任务,打着手势,偏分头刷刷扇动。抽身过来见六子,也无暇多说,只简单询问几句,和颜悦色的。
你是自愿参加共产党吗?
六子一怔,去瞅张岳飞。张岳飞就忙替他说了:
可不!从太原着着急急赶回来,连家里做了糕都没顾了吃!
为什么要入党?
六子这才意识到,这就是履行手续了。依张岳飞教给的来说:
相信共产党,坚决打日本!
还想多说两句来,背书似的怕听见是谁谁教的。王林已微微笑了,十有八九听出来了。微笑着解开蓝布包袱,从一沓纸里捡出一张表格,指着一个地方叫六子摁手印。表格是油印的,都已经填好了。匆匆扫一眼,有王林和张岳飞的名字,名字上也有了手印,红颜色底下的毛笔字挺黑,写得也好看。只是那表格纸质太差,似乎还不如《三字经》那纸页子。竟有些担心:稍微不小心,还要撕扯没了哩!
王林却已收好表格,包起包袱皮儿。系干粮口袋似的将包袱裹在腰里,笑模笑样来说话:
“这个登记表格我交给上级去审批。批准了,你就是咱组织的人了。你记下:我和张岳飞是你的入党介绍人。日后你做城工部工作,也许咱们见面机会就不多啦!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仰脸看看日头:
“就这样吧!我这阵儿正忙着,你们也得抓紧赶路——到后方受训,有人上课哩!估计能见到孟部长——张岳飞,你不兴和老孟讲讲,把我也调到城工部?我还愿意跟老首长干嘛!”
离了牛蹄岔,抄山路钻林子奔大南沟。听说大南沟一带,青羊岭、狼窝铺山大沟深,自古没见过大车。六子亲自赶走一回,果然。盘肠小道,莫说走车,走匹驴那驴也得住过马戏班。两岸山崖夹个天,天都是拐弯的。怪不得王林要各村派差出夫背粮,往后方送公粮,牲口没办法走嘛!
六子原来以为加入组织会多么复杂隆重,没想到办手续果然简单。王林抽个上厕所的空儿,就办啦!不料,张岳飞还嫌王林啰唆:
知识分子,婆婆妈妈!我发展的人,算他也是个介绍人罢咧,还端起架子问这问那!我入党那时,老孟说是国难当头用人之际,点着我和韩赵云的鼻子告诉:从今天起,你两个就在组织啦!哼,知识分子?我们首长是燕京大学毕业生,那才叫知识分子哩!
停歇下来抽烟解乏,六子担心那张纸,问那要交到哪儿去。张岳飞说,人归城工部,档案材料自然也交城工部。咱们这就是去城工部,你不能把那手续顺便捎去?这你就不懂的啦!这有个组织程序。先得区委批,区委批了县委批,然后才能归回城工部。
中午,在狼窝铺打尖用饭。看来真是到了后方,张岳飞随便推门进了一家,一边呼叫赶紧做饭,一边就脱鞋上炕。户家的女人要去借面,怕慢待了工作员。张岳飞告说我们就吃莜面山药蛋,越快越好!一样给你米票。米票六子见过,麻纸油印,再粗糙不过。但母亲把工作员放下的米票子小小心心地存好,缴公粮时都抵斤两呢!父亲捋着胡子赞叹:
“你看八路军的法法儿高不高?省下盖粮库,粮食存在各家各户,虫子咬老鼠啃哩,鬼子出发要‘坚壁清野’哩,八路军甭操心。工作员走到哪儿吃在哪儿,你还得给做现成了!”
吃着莜面山药蛋,就的是酸菜。六子只觉得比太原府清和元林香斋两家回汉饭馆子的名菜还合口。户家男人见客人吃饱了,推过烟笸箩来,嘴里取出烟锅子手心里擦擦递上前紧着让烟。六子让他一支老刀牌香烟,那汉子接住纸烟稀罕地左看右看,嘴唇厚厚地却问:
“日本人打走了没咧?”
这样的深山老林,看来鬼子压根就没来过。占领了几座城池几条铁道就说是占了中国,真不愧叫小日本!
怕山高落日早,抽了一袋烟,张岳飞和六子又赶奔十八盘。十八盘是本县地面直插河北平山的一条捷径。早年下平山住地方学生意的年轻人,不愿绕滹沱河大道,为节约一天行程,有三五成群爬十八盘的。六子的老大灾荒年曾经背大炭下河北平山换黑枣,走过几个来回;老二老四这几年给后方边区送公粮,也都爬过十八盘。老二老四那样出名的受苦汉,每人也只能背一百斤公粮,村里还有背上六七十斤爬不上阎王鼻子鬼见愁的,哭成个水母样儿。说起老大背炭能背一百五十斤,人人赞叹。六子在太原吃了脚行,可以左右夹了两只麻袋上码板,那是四百斤分量,还觉得人们夸赞老大有些言过其实了。
来在十八盘,六子这出生在山里的人也才算是见识了山!岩崖笔立,往上看仰得人脖子发酸;山道陡峻,许多地方需得手脚并用。怪不得叫“爬”十八盘!怪不得村人称呼老大“半挂车”!
五妹子、六小子,少时一对儿顽皮,登墙上壁不分高下。此时暗中较上了劲儿。张岳飞是打游击练就的腿,六子吃脚行耍的不过也是腿脚。两位竟难分高下,几乎同时登上了阎王鼻子。六子还想起了《说岳全传》里头“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的词儿。
从高处俯瞰东边,深沟巨涧俱都没入山影。张岳飞指了一处团团烟霭,说那儿就是城工部机关驻地了。回首西来处,山岭涛涛,夕照殷红,一点落日余晖脉脉。张岳飞猛劈一掌又说:
“迟早咱们要打下太原,占领城市!”
共产党的战略方针,要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六子此时便有点了朦胧的感悟。日本鬼子占了几座城池几条铁道,并不曾占了中国;日后国民党二战区就算占了城市和铁道,能说得了整个江山吗?两下里且是有的争有的打!
进了城工部训练班听课受训,六子误了几课,但也赶上了孟部长的报告。六子开头不知道那就是张岳飞总挂在嘴上的首长老孟,只从那天课堂气氛中能觉出这是个大人物。首长口才极好,讲话滚滚滔滔,气势逼人。偶尔能扫见身架脸面,约摸三十多岁,个头细高,突出印象是脸长。不由想到《三国演义》中诸葛子瑜之驴的故事,扑哧要笑。猛地注意起课堂纪律,笑声忙换成咳嗽,遮掩过去。这驴脸大人物讲了地下工作的意义和重要性,特别强调保密纪律。说是哪怕掉脑袋也不能暴露组织,否则组织上决不会轻饶任何动摇与叛变!
六子心头乍然紧张许多。眼下国共两党都还要打鬼子,但共产党的目标是要打天下坐江山哩!打江山,自古以来都是掉脑袋的买卖,成者王侯败者贼寇,这回跟上五妹子可就耍大啦!
听课受训,纪律格外严明。
开课前,学员依次个别进入教室,各个都安排在指定座位。座位之间,都要用白布幔帐隔断,只前边留个出口;教官有时左右走动,偶或能瞅到半边脸子,学员互相绝对不可能照面。任何人不得随便发声讲话,如有疑问只许课下讲与起居管理人员,再反映给教官。六子听课几日,从人们咳嗽喘息声中隐约判断出张岳飞也在课堂上。位置是左边墙底。右边一位,咳嗽时嗓音尖锐,每咳两声之后便用手捂了嘴;吐痰并不啐在地下,似乎吐在手绢里。怀疑这准是个先生身份人物,不类自家这号粗人。偶被那人的咳嗽引动喉咙发痒,干咳几回。
课后,又不许一哄而散,需由管理人员隔开时间分头个别带回下处。六子从第一晚随张岳飞来到村口,验过路条,就被安排在一处单间独院。吃喝有人顿顿端来,拉尿可以自由去院内厕所,此外不许走出院子半步。宝贝似的发下两本油印册子,看了还要交回。麻油灯昏暗,油印字模糊,六子识字不多,又不如《三国》《水浒》有趣。提出想见张岳飞,管理人员第一不允许,第二说不知道什么张岳飞。实在烦闷,问这是什么地方?叫什么村名?其实下山时张岳飞都讲过的。管理人员却只回答这是后方,其余不许多问。第二天听课,教官虽未点名却相当严厉地提出批评,说个别学员随便打听后方机关驻地,属严重违反纪律。特予严重警告,下不为例!
六子自幼信马由缰散漫惯了,在脚行当大头儿又指手画脚呼三喝四,乍然参加了组织立即来受这样训练,觉得真算遭罪。任你是生铁猴,今番入了老君爷的八卦炉!暗暗诅咒那个五妹子,哪怕我当侄儿叫你叔叔哩,你小子生生叫老六受这样一回整治!
忍耐着,熬磨着,训练班说结束也就结束了。教官讲这叫结业。结业的当日中午,还吃了油糕、粉条大烩菜。可惜油糕是小米面的。也难为八路军常年吃小米,小米碾成面再炸了糕团,算是大改善啦!
吃罢油糕的下午,张岳飞突然现身。有七八天不曾见面,六子乍见五妹子,竟觉得分外亲热。互相询问些感受,张岳飞虽早在组织,但打游击野跑惯了,也觉得这训练班拘束。但首长讲了,单线联系、保密原则,都是多少人的鲜血换来的经验。受训完了干什么?张岳飞说老孟已有了初步计划,大概会做些当面交代。老孟也来了?这里就是二分区城工部机关驻地嘛!那天做报告的大高个长脸,就是孟部长。
晚饭后,老孟一块儿召见了张岳飞和六子。老孟对六子的情况果然熟悉,对他自愿参加地下党表示满意。老孟不苟言笑,但讲话很直率:
我们党要开展地下工作,用人之际,咱城工部就决心吸收你。对你,也是个机会。你这几年闹钱不少,主要是从鬼子手里吃空额,并没有克扣工人弟兄。据我们所知,你和一个鬼子职员交过朋友,但也没有做过伤害中国人的事。此外,和国民党方面也没有什么瓜葛。这回叫你参加地工训练班,算是一点强化教育,今后回到太原,就全靠你自我约束啦!——张岳飞!游击习气自由主义!在东来顺喝酒吃肉大呼小叫!你不怕死,我还怕破坏我的计划哩!给我写出检查来,检查不深刻调离我的城工部!
张岳飞被训得三孙子似的,六子只听得心惊肉跳。当下手心里竟微微出汗,比见鬼子大太君似乎还要紧张。
关于今后的任务,暂时定下两条。
一条,将派一名同志到脚行当账房先生,由六子负责安排一下。今后六子在太原的工作就归那位同志领导。
一条,计划在城内建一个交通站。合法外衣,是由六子出面注册一家店铺。资金大洋三百元,城工部和六子各出一半。为更好掩护工作,建议六子火速成家。六子此次回到太原,立即着手赁租房屋,物色店面。六子的未婚妻,将于春节前着人送到太原。
六子突然想告诉老孟,家里给自己定下了亲事,女方虚岁才十四,只怕丈人家不肯答应。但看老孟那口气,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忍了忍没出声。
领了任务告辞出来,受了首长接见,张岳飞喜洋洋的。六子却没那么轻松,悻悻地就问:
“中山子!我和田中交朋友的事,也值得你汇报给你们首长?”
张岳飞见六子不高兴,忙解释:
“组织上要全面了解情况,我总得据实汇报。首长也没说那算什么问题嘛!刚才你没见?对你够客气的,训我那一顿多厉害!”
“那是周瑜打黄盖,自家人打者愿打挨者愿挨!——咱们在东来顺喝酒,他咋就知道啦?”
“他妈的!我怎么做你的工作,只和王林那小白脸透露过,准是他汇报给老孟的!游击习气?我还嫌他酸文假醋哩!小资情调,还留个偏分头!”
骂过小知识分子偏分头,张岳飞到底压不下首长接见的满足和幸福,觉得带六子一块拜会了老孟,不亚于六子请他上东来顺。
“老六,你看我们首长怎么样?够不够水平?”
六子故意气他:
“怎么样?脸长!”
新中国成立不久,父亲就被开除党籍。所以他原先吃脚行,后来还是吃脚行,扛麻袋搞搬运。但脚行是个松散集合,直到1955年合作化才成立搬运公司组成集体合作社。老脚行们积年繁重劳动身体早已累垮,单位眼下却发不了工资,但父亲对此想得开:
咱本来不是适合在组织的人,自由散漫惯了。多少年自由散漫,这是多少钱能买得来的!
1970年,我从部队复员到铁路上当司炉。“文革”运动仍在深入,车间里有人质问几位老司机:你们那时为什么不奔赴延安?为什么给日本人和国民党开火车?
这质问非常苛刻,接近残酷。老师傅们涔涔汗下,我替他们着急,但也想不来有什么词儿足可回答。
与父亲担惊受怕被捕受刑相比,母亲十四岁来太原系城工部派出,她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攻克太原后,告诉她早在组织,母亲还很奇怪。因为在组织年代早,母亲晚年休息竟办了“离休”,享受到很高规格的待遇。不仅工资照发,按规定每年还多领一月薪饷。对此,父亲也有评说:
“你每年白领六七百块钱,那是白吃老百姓千把斤小米子哩!”
母亲不服气,对老头子反唇相讥:
“你甭眼红我,我准比你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白干了一场强!”
马掌钉在牛背上,离题太远。父亲立时缄默,犹如那几位被质问的老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