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悄悄穿过粉紫色的窗帘,落在韩珊的长睫毛上,翅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只怯怯的小蝴蝶,蹑手蹑脚地,生怕惊醒了酣睡的白蔷薇。
韩珊睡的房间,是主卧。一张一米八宽的双人床,一只榉木梳妆台,一排占据了整面墙的大衣柜,剩下的地方,刚够转过身来。次卧更小。一张一米五宽的床,一只小书桌,一个组合式小衣柜,整个房间已被挤得满满当当。
客厅的大小与两间卧室相比,奢侈得多。一组咖啡色的布艺沙发,一台立式空调,一只电视柜,上方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机;靠近厨房的就餐区,是一张长方形玻璃餐桌和四条可以折叠起来的凳子。客厅尽管摆放了这么多东西,看起来仍绰绰有余。
秦原披了件菱形格的深黄色薄款棉睡衣,歪在沙发上看杂志。他的皮肤略带古铜色,鼻子又高又大,眼睛也显得格外深。只是因为浮着黑眼圈的缘故,神情便有些萎靡。
小乐穿着草绿色珊瑚绒睡衣,坐在餐桌前。她漫不经心地,用筷子将面条拨过来,又拨过去,突然迸出一句:老爸,你吃了没?
吃了。秦原懒洋洋地说。其实,他一口都没尝。
一碗面条,小乐只吃了一小半,她啪的一声扔了筷子,忍无可忍地说:老爸,你的厨艺越来越不敢恭维了!
怎么?
两个字,难吃;三个字,真难吃;四个字,实在难吃……
那——给你弄个蛋炒饭?刚好昨晚剩了点饭。秦原对宝贝女儿赔了个笑脸。煮面时他有点心不在焉,有没有放盐都不敢确定。
不吃!小乐的语气,比那双无辜的筷子还要委屈。
要不,你自己下楼去吃,面条,包子,蒸饺,随你便。秦原收了原本有点勉强的笑容。这个女儿,从小被惯坏了,吃东西特挑。挑归挑,个子倒是呼啦啦直往上蹿。
不去!烦躁!小乐嘟着嘴,胡乱地翻弄着她的书包,也不知她到底要找什么。
秦原没理她。
烦死了!小乐声音更大了,她抱着书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烦死了”是小乐的口头禅,秦原还是问了句:又怎么了?
真的烦死了!我想出去玩!
去哪?
外婆家!
可——你妈妈还没起床。
我去叫她!
小乐噔噔噔走进韩珊的卧室,冲睡得正香的她大声喊道:老妈!老妈!
韩珊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她还没睡够。小乐隔了被子去摇她的肩膀:起来!
韩珊的睫毛眨了眨,眨掉了那只金色的小蝴蝶,眼睛却依然紧闭着。她嘟囔了一句:别吵,要爸爸给你做早餐去。
我们早吃了!小乐又去摇韩珊的肩膀,快起来!
韩珊翻了个身,背对小乐:妈妈有点不舒服,你别吵行不?
真的假的?小乐伏在韩珊身上,伸出一只手,将手心贴在韩珊的额头上,有没有发烧?
小乐的手软乎乎的,也暖乎乎的。韩珊有些惭愧,并没拿开女儿那只煞有介事的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没事就起来嘛!都快十点了!小乐那只手移到了韩珊腮上,像搓面团似的来回揉着,边揉边尖着嗓子叫,烦死了!快起来!我要去外婆家玩!
韩珊的瞌睡虫全被小乐揉掉了,她捉住女儿的手,有点无可奈何:玩就玩,别折磨你老妈行不?
秦原开着车,一言不发。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皮夹克,里面是一件米黄色的圆领羊绒衫,他那张原本有些憔悴的脸,被衬出了几分朝气和活力。韩珊坐在副驾驶位,也一言不发。她上穿一件粉紫色的高领打底衫,外面套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衫,下面是一条咖啡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韩珊拥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齐腰长发,陌生人见了她,常因好奇而问她是不是戴的假发,还问她在哪里买的,太漂亮太像真头发了。今天出门时,她将平时披着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圆圆的大发髻,越发显得清爽怡人。
秦原的车,是一辆老款捷达。车头车尾有几处补过漆,车身的黑,就显得有些参差不齐。旧归旧,干净却是从里到外,可见秦原平时比较爱惜,并不因为它是二手车的缘故,而看轻半点。车前的控制台上,坐着一瓶淡粉色的香水,瓶子是苹果形状的,最上方还缀着两片碧绿的苹果叶,散发的却是诱人的橘子味。反光镜上还垂着一个红红的中国结,中国结的下方,系着一块椭圆形的白玉,上面雕着“出入平安”四个行楷字。这块平安符是买回车的第一天,韩珊拉着秦原一起去玉器店挑选的。
小乐坐在后排,本来正听MP4。不知怎么,她轻轻拽下耳机,身体倾向前排座位中间的手刹位置,往右看了看韩珊的脸,有点严肃;往左看了看秦原的脸,也有点严肃。小乐眼珠子一转,长长地叹了口气,她那口气叹得有些夸张,果然,韩珊扭过头来望了她一眼,没作声,眼神里却全是诧异和关切。秦原没能沉住气,他看了看车顶的反光镜,里面的小乐果然愁眉紧锁,便问她:好好的叹什么气?
小乐做痛心疾首状:那天,老妈去学校找我,我被同学议论了半天。
韩珊憋不住了:为什么?我不过是给你送了件衣服,你穿得那么少,又突然下起了雪,我怕你冻感冒了。
唉!小乐又叹了口气,老妈你有所不知,同学们都在议论……
小乐将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等着秦原和韩珊的反应。
议论什么,快点说啊。秦原急了。
韩珊不知不觉和秦原站在了同一战线:你这孩子,有话好好说,不要吊人胃口。
小乐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怀疑老妈,怀疑……
怀疑什么?秦原和韩珊异口同声。
他们怀疑老妈不是我亲妈,小乐慢条斯理地说,他们说,老妈那模样,根本不像是我亲妈。
秦原和韩珊都松了口气,秦原按了按喇叭:这个倒不用担心。
可是,他们都一口咬定,小乐哼了一声:像老妈这么年轻,要不是我姐,要不就是后妈,气死我了!
韩珊一直绷着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并隐约浮现一抹红晕和笑意。秦原呵呵一笑,侧过脸瞥了韩珊一眼,韩珊明明知道他想和自己对一下眼神,却装作没看见。秦原有些无趣,专了心开车。韩珊回过头来,对着女儿笑了一笑,仿佛是笑话女儿的天真,又仿佛是默许女儿的一些小聪明。
小乐嘴上说着“气死我了”,脸上却藏着得意。她重新回到座位,将耳机塞进耳朵。
秦原将车开得慢慢悠悠,韩珊依然沉默是金。小乐边听MP4,边欣赏窗外的景致。田野中的小河,水懒懒地流淌,一群雪白的鹅站在水里,有的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有的戏着水,有的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乐觉得那只发呆的白鹅有点故作成熟,就像她们班的班长,动不动就作沉思状,脸上还写着苦大仇深。小乐忍不住哼了一声,不就是成绩好一点吗?不就是长了双眯眯眼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眯眯眼拧着眉做作业的时候,那神情,还真有点像周杰伦。小乐一直是周董的粉丝,他的歌,他的电影,甚至他做的广告,小乐都喜欢得不行。
除了听周董的歌,去外婆家也是小乐心驰神往的事情。
小乐从小就喜欢去外婆家。那座名叫金塘的煤矿,矿井在山坡下,家属区却依坡而建,层层攀升。外婆家所住的那栋房子,几乎是位于坡的最高处了。透过外婆家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矿井附近的那一大片农田。
小乐最喜欢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去外婆家。她热爱那些农田,热爱农田里的那些油菜花。金黄的油菜花四处蔓延,暖暖的阳光下,它们摇曳出万种风情。蜜蜂们嗡嗡地叫着,扑向挤挤挨挨的花们,花丛中的蝴蝶正怡然自得,被鲁莽的蜜蜂吓了一跳,呼啦啦逃离花瓣。
常常,小乐想摘油菜花,又想逮一只花枝招展的蝴蝶玩。结果,蝴蝶没捉到,一不小心,人却跌进了花丛里,弄得一头一脸的花粉,又被几只闻香而至的蜜蜂包围,吓得小乐一边喊救命,一边捂着头往田垄上狂奔。
小乐六七岁时,曾问韩珊:是不是因为这里有许多金黄的油菜花,所以才叫做金塘煤矿呢?这个问题难住了韩珊。如果韩珊说是的,很可能与事实不符。一座煤矿的名字,与油菜花应该没多少关系。如果韩珊说不是的,显然会伤害一个孩子的天真与烂漫。韩珊想了想,含糊其辞地说:也许吧,妈妈也不是很清楚。
年年都要见到这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小乐还是扯掉耳机大呼小叫起来:哇,太美了!待会到了那里,我要拍很多很多的照片!
你带了相机?秦原从反光镜里瞥了小乐一眼。
那当然,出门时就放背包里了。谁像你们,只知道……小乐突然截住了话头。
韩珊被女儿的兴奋与喜悦所打动,没有注意女儿的欲言又止。其实,韩珊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但与油菜花毫无关系,此时此刻,她蓦然发觉窗外已是油菜花的世界。韩珊并不觉得油菜花有多美,她只是被它们的热烈所感动。是的,热烈。对于韩珊来说,与热烈有关的一切,大多属于过去时。比如爱情,比如对幸福的想象。日子如田垄中蜿蜒的小河,再欢快的流水声,听得久了,也会烦腻。人一烦,日子便越发消瘦,那浅浅的一层水,只够遮住河底的卵石与水草。
而秦原,总是诧异于韩珊那莫名其妙的烦恼。日子过得波澜不惊难道不好吗?何况,他们的日子,毕竟是越过越好了。为什么韩珊总是不满足?为什么总要和秦原抬杠?秦原说要东,为什么韩珊非得要西?莫非,韩珊和小乐一样,也进入了“叛逆期”?
至于油菜花,秦原倒是一点都不稀罕。秦原在农村长大,花花草草什么的,秦原历来没有兴趣。在路上走,吸引秦原眼光的,不是美女,是香车。看报纸杂志,让秦原百读不厌的,也是与汽车有关的版面。
当初买这辆二手车,韩珊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对。韩珊知道摩托车很不安全,家里有点余钱了,就满足秦原鸟枪换炮的心愿吧。
就要进入矿区了,在即将开始爬坡的地方,秦原靠着路的一侧泊好车。小乐最喜欢的那片油菜花地,就在坡底不远处。
小乐拎着数码照相机,第一个下了车。韩珊跟在小乐身后。秦原最后一个下车。小乐朝着油菜花地,一路小跑着,还不时回过头来,命令秦原和韩珊快一点。韩珊叮嘱女儿慢点跑,别摔着了。韩珊原本可以走得更快点。果然,不一会儿,秦原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韩珊,两人并排走着,却不说话。
韩珊的眼神有点散漫,好像望着小乐,又好像望着油菜花。秦原的视线,却粘在女儿身上。小乐的背影真美。就长相而言,她完完全全继承了韩珊的所有优点。清澈的眼睛,雪白的皮肤,细细的腰肢,长长的腿,还有那头乌黑油亮得令人生疑的长发。小乐扎了个马尾巴,走起路来,马尾巴在后脑勺一跳一跳的。她上穿一件咖啡色的连帽卫衣,下穿一条粉紫色的铅笔裤,脚上是一双咖啡色运动鞋。她的个子已经接近韩珊,小胸脯也开始蠢蠢欲动了。秦原常常为女儿而骄傲。漂亮,学习成绩好,喜欢使点小性子,却也不是很过分。
小乐已经走到油菜花地了。她举着数码相机,选角度,半蹲下来,对焦,按快门。小乐一连拍了好几张。这时,小乐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只白色的蝴蝶静静地站在一朵油菜花上,不知它是正吮吸花蜜呢,还是赏花赏呆了。小乐踮起脚,轻轻,轻轻地走过去。她停下来,她不敢走得太近,怕吓跑了蝴蝶。小乐半眯着眼瞄取景框,里面那只蝴蝶毫无察觉,她匆匆按下快门,顿了顿,又按了一次。小乐一张张回放照片,放大,缩小,再放大,再缩小,比来比去,她最满意的还是那两张有蝴蝶的。
小乐还想再拍几张蝴蝶照片,她惊喜地发现,又有一只黑蝴蝶飞过来了,它不疾不徐地靠近那只白蝴蝶,时而高,时而低,几番试探后,竟挨着白蝴蝶驻了足。白蝴蝶仍旧一动不动,它对黑蝴蝶的到来毫无反应,也许是不屑一顾吧。小乐忙不迭抓拍,果然,不过几十秒的工夫,黑蝴蝶可能察觉到了白蝴蝶的冷漠,它有些灰心,拍拍翅子起飞了。小乐竟抓拍到了一个很精彩的镜头:在画面的左下角,白蝴蝶似乎有些后悔,它拍拍翅子飞起来,仿佛要去追黑蝴蝶。在画面的右上方,那只黑蝴蝶恋恋不舍的,正徘徊不定。在两只蝴蝶的中间,近景是斑斓参差的油菜花,远景是隐约的山坡与黛色的树,还有一片一尘不染湛蓝的天空。
烦死了!老爸!老妈!你们快点行不!小乐边喊边跺了跺脚。她的嗓音十分清脆,风一吹,仿佛还散发着微微的乳香。是的,乳香。韩珊很喜欢闻女儿身上的这种香味。这种香味让韩珊觉得温暖,觉得圆满,也让她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韩珊吸吸鼻子,想将这些香味一丝不漏地全吸进自己身体内。
秦原主动去拉韩珊的手:快点,女儿等得不耐烦了。秦原的手湿湿的,热热的,隐藏着躁动与不安,似乎还有点勉强和做作。这让韩珊很不舒服。韩珊用力一甩,甩掉了。秦原的手,并没有拉得很紧。韩珊在鼻孔里轻哼一声。在她面前,秦原总有点漫不经心。当然,恋爱时,秦原并不是这样的。韩珊轻叹一声。时间是最拙劣的画师,它总是让一切面目全非,而且越描越黑,就像秦原气急败坏时的口不择言。
韩珊甩掉秦原的手,秦原并不生气。如果韩珊乖乖地让秦原握着,秦原反而会觉得奇怪。秦原已经不生气了,可韩珊还在生气,而秦原的错,并不比韩珊的多。女人就是比男人小家子气。秦原早就习惯了,才懒得去哄韩珊。过不了几天,韩珊就会忘掉那些不快。秦原有耐心等,因此没有必要非得赶着去蹭一鼻子灰。
秦原干脆快走几步,将韩珊扔在身后。小乐朝秦原挥挥手:老爸,快来看看我拍的蝴蝶,真是绝了!秦原凑过去,小乐放大照片,指着那只白蝴蝶说:它的神情,是不是有点像我老妈?秦原不解。小乐说:外冷内热啊,表面很坚强,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其实内心比谁都脆弱,非常在意别人的感觉。秦原哑然而笑:到底是你妈复杂还是这蝴蝶复杂?小乐认真地说:老爸你别笑,你再看这只黑蝴蝶,它故作镇定的样子,像不像你?秦原大笑:依我看,最复杂的就是你!小小年纪,眼睛就这么毒!
小乐不屑地撇了撇嘴:切!
这个“切”字,也是小乐的口头禅,使用频率和“烦死了”不相上下。
韩珊终于走过来了。小乐止住笑,又将那张照片给韩珊看。韩珊由衷地赞美了一句:拍得好。小乐更得意了,指着那只黑蝴蝶悄悄对韩珊说:老妈你看,这只黑蝴蝶自以为是的样子,像不像我老爸?韩珊咬了唇,忍住笑。小乐又指着白蝴蝶大声说:老妈你看,这只白蝴蝶真漂亮,它的模样,好像一个人。韩珊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问了句:像谁?小乐轻描淡写地说:像我,不过——小乐顿了顿,似乎不甘地说,更像我老妈。韩珊终于呵呵地笑出声来。
韩珊和小乐头抵头看照片的时候,秦原就站在一旁看她们。女儿真像韩珊。对于女儿,秦原简直有点百看不厌。而对韩珊,秦原的确很少认真地打量过了。秦原发现韩珊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尤其在笑的时候,更加明显。但韩珊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这让秦原觉得欣慰。秦原最喜欢的,就是韩珊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即使是没睡好,那淡淡的几缕红丝,也影响不了眼睛的清澈度。
这些油菜花真漂亮,老爸、老妈,你们站到田垄边,我帮你们拍几张照片。秦原很自然地拉了韩珊的手,来,这么美的景色,不留点纪念就太可惜了。这一次,韩珊没有甩掉秦原的手。一则女儿正盯着呢,二则秦原的手比刚才坚决了许多。
秦原和韩珊肩并肩站好,示意小乐可以开始了。小乐却说:老爸,老妈的刘海儿有点乱,你帮她理一理。韩珊赶紧自己将刘海往耳根顺了顺。秦原还是伸了手,替韩珊重新顺了顺头发,并很仔细地,将一根横在韩珊额前的头发拈起来,顺着发际抚平了。
小乐同学,可以开始了吧?秦原朝韩珊靠紧点。韩珊没有躲闪。
不行,老爸,你得搂着我妈的肩膀。小乐冲着他们做了个鬼脸。
秦原立刻伸出一只手,搭在韩珊肩上,手掌在韩珊肩头还紧了紧:这样行了吧,臭丫头!秦原嗔了女儿一句,却在心里感激女儿的善解人意,秦原原本就想搂着韩珊的,却又怕韩珊拒绝而让他在女儿面前下不了台。
韩珊当然清楚女儿的那点小伎俩,但更让韩珊感动的,是秦原放在她肩头的手。秦原将韩珊搂得很紧,毫不迟疑地,搂得很紧。韩珊想起以前,每次坐在秦原的摩托车后面,韩珊总要紧紧搂住秦原的腰。如果韩珊搂得不够紧,秦原就会要求韩珊搂紧一点,再搂紧一点。而那辆二手车,让他们的这种亲密有了一定的距离。韩珊有些遗憾。代步工具越来越先进,韩珊却愈加怀念那些逝去的美好。这不是矫情。对于回忆,人们总愿意摒弃那些不快或痛苦;对于幸福或甜蜜,则倾向于无限放大,以便一遍又一遍地去细细品味。
比如那辆摩托车,秦原刚开始骑时,技术不是很到位,载着韩珊爬家属区那道坡时,摔过一次。后来,他独自练车技,又摔过一次。幸亏车速都不快。第一次,秦原的膝盖骨受了伤,小腿也蹭得血糊糊的。韩珊不仅小腿擦伤,还被排气管烫了一长溜泡,若非秦原忍着剧痛立马扶起了车,韩珊那条腿,不知会被烫成什么样。
伤一好,秦原特意抽空去练车技。他要韩珊坐在坡底下等,他骑上坡,又冲下来,再骑上去,再冲下来。韩珊开始有点提心吊胆,生怕秦原又摔着了。秦原叫她别担心。果然,不知是第几个来回了,秦原再次从坡上冲下来,他笑着大声喊道:老婆!我来啦!我成功啦!我再也不会摔跤了!
韩珊见秦原得意忘形的样子,要他小心点骑。韩珊话音未落,只听得沉闷的一声“砰”。秦原只顾着向韩珊显摆,没注意到路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车子往旁边一滑,秦原没能控制住,结结实实连人带车摔倒在路旁的白菜地里。韩珊火急火燎跑过去时,秦原自己爬起来了,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大概菜地里的土质比较软和。韩珊还是不放心,撩起他的两条裤腿来看,果然蹭破了好几处,有红红的血慢慢渗透出来……
从此,秦原骑摩托车的水平突飞猛进,再也没有摔过跤。不过,韩珊怀孕后,为保险起见,秦原没敢骑摩托车带韩珊回娘家。小乐两岁后,秦原才敢载着母女两人爬那道长长的坡。这样又过了好几年,直到买了那辆捷达。韩珊回想当年坐着摩托车回娘家的滋味,似乎舌尖还残留着丝丝的甜。尤其是夏天,风呼呼地从耳畔刮过,长发飘飘的她,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韩珊有些走神,秦原也任由女儿摆布。小乐从好几个角度连拍了几张,又下起了命令:老爸老妈,你们将头靠拢一点。韩珊不动,秦原将自己的半张脸凑过去,挨着韩珊的半张脸。韩珊想将头往另一侧移一点,秦原立刻察觉了,并用搭在韩珊肩头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韩珊知道,他在央求她。如果她不配合的话,他可能会觉得在女儿面前很丢脸。他就这么个德性。当然,韩珊也不想让女儿笑话。韩珊任由秦原紧贴着她的半边脸,小乐还不满意:拜托,别那么严肃行不,又不是开家长会!
秦原和韩珊都笑了,小乐赶紧按下了快门。
小乐拍够了照片,嚷嚷着去外公、外婆家。秦原问: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小乐歪了头,疑惑地望着秦原。
你不摘油菜花了?
不摘了不摘了。小乐直摇手。
担心被蜜蜂包围?
才不是呢。小乐翘着粉嘟嘟的嘴说,油菜花也是有生命的,我不想当刽子手。
说得好。秦原摸了摸小乐的头。
韩珊觉得欣慰,女儿真的开始懂事了。
爬坡时,车子突然熄了火。秦原鼓捣来鼓捣去,车子只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呻吟。
发不动了吗?韩珊有点着急。
一点小故障。秦原淡淡地说,没什么大问题,我打电话叫修理厂的过来。你和小乐……
不!韩珊毫不犹豫打断秦原的话,我和你一起等。
我也要和老爸一起等。小乐在后排大声说。
修理厂派人拖走了车,小乐一手挽着秦原,一手挽着韩珊,三个人慢慢悠悠开始爬坡。路的两旁,不时冒出一两株果树来。白的是梨花,粉的是桃花。刚开始,这些花儿还能引起小乐的欣喜和尖叫,渐渐的,小乐不吭声了。显然,她走累了。这个坡七弯八拐的,真长啊。韩珊气喘吁吁地说:歇一会儿吧,我走不动了。
三人停下脚步,小乐倚着秦原的身体,拉了拉韩珊的手说:来吧,老妈,到老爸这里靠一靠。
韩珊没动,突然冒出一句:还是买辆新车吧。
秦原以为自己听错了。买辆好一点的新车,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他想要一辆SUV,既不招摇,又能找到风驰电掣的美妙感觉,一家三口来个自驾游什么的,也很方便。他比较了几十种不同品牌不同价位不同款型的SUV。他甚至去那些4S店试驾,以确定不同车型不同配置的性价比。
小乐也是又惊又喜:老妈,你想通了?
韩珊以奇怪的眼神盯着小乐:什么想通了?
你昨晚和老爸吵了半夜,不就是不同意老爸买新车吗?小乐说,我没睡着,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
韩珊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今天这么反常,连懒觉都不睡了。
小乐没好气地说:离就离呗,吵什么吵!害得我一夜没睡好。
你说什么?韩珊脸色一变。
小乐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过火,却不愿承认错误,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啦好啦,别这么紧张行不?没一点幽默感!你们口口声声教育我,要我有话好好说。可你们自己呢,怎么就不知道有话好好说?
秦原有点无地自容: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那辆旧捷达其实很好开,熄火只是小毛病,修修就好了。好容易存点钱,就像老婆说的,车子不过是代步工具,能用就行,没必要弄得很奢侈。还是换个大点的房子吧,咱们小乐也该有个单独的书房。
韩珊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说出口来。的确,她太想要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了。当秦原为路上那些五花八门的好车而心驰神往的时候,韩珊的视线,却被路旁那些层出不穷的新楼盘而吸引。在街上遇到发传单的,只要与房子有关,她就很认真地叠好,收进包里,带回家仔细研究。上班时,一有空闲她就上房产网。每当有房产新政要出台,她就格外紧张。当她不由自主与秦原提及这些话题时,秦原笑她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么多没房子的人不急,她这个居有其所的人急什么?韩珊想要什么,秦原自然心知肚明,他只是不愿意看到韩珊在换房这件事情上走火入魔。
在秦原看来,三口之家,住这两居室挺好的,干吗非得换大房子?女儿过几年就要寄宿读高中,然后是读大学,以后还不知在哪儿工作,更不知会嫁到哪里去,总之,女儿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概率实在低得不能再低,那么,老两口住着这两居室哪里就逼仄了?
秦原深知,若依韩珊的,换套三居室,那么,他换辆好车的日程就得无限期往后推。不过,韩珊的话又不无道理:家里的书啊报纸杂志什么的,堆得到处都是,小乐也一直窝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卧室里做作业。一间书房,对于他们家来说,远比一辆车来得更迫切更实在……
韩珊也有些后悔。一辆好车就是男人的另一张脸,秦原对车的痴迷,原本没有错。昨晚,她噼里啪啦朝秦原砸了一大堆质问和斥责,甚至上纲上线到分道扬镳的地步了,回头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过分。
哇!小乐两手一拍。
书房还不知在哪里,你就乐成这样了。韩珊爱怜地摸了摸女儿滑溜溜的马尾巴。
切!小乐夸张地耸了耸肩,我才不稀罕什么破书房!
那你稀罕什么?韩珊看着女儿皱起来的眉头,觉得很有趣。
我稀罕老妈!也稀罕老爸!拜托,以后别让我听到什么离婚不离婚之类的话!
这下轮到韩珊满脸羞惭了,嘴却依然硬着:是你爸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秦原急了:我那是一时的气话,你还当真?
我也是一时的气话,谁让你们当真了?
不管是买房,还是买车,只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小乐板着小脸说。
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是合理要求,老爸、老妈可以答应你一万件。秦原半开玩笑半认真。
从此,再也不许你们提离婚这两个字!小乐瞪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为了跟老爸还是跟老妈而纠结!也不想看到你们为车啊房啊之类的事情而纠结!
那当然。秦原毫不犹豫。
小乐用炯炯的眼神铆住韩珊,韩珊眼窝一热,用力点了点头。
小乐脸上的乌云顿时置换成了红霞,她眉开眼笑地,一手挽了韩珊,一手挽了秦原,兴冲冲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真美啊!
秦原有些不解。韩珊以为女儿又在夸她,心里暗暗欢喜。两人都望着女儿,脸上都带着微笑。
你乐什么!我表扬一下春天……小乐冲韩珊吐了吐舌头。
韩珊被女儿一眼看穿,有点不好意思,她学着小乐平时说话的语气来了句:切!
秦原哈哈大笑。
路旁的桃树上,本来立了只小麻雀。它好像在欣赏桃花,又好像在偷听这一家三口的谈话。秦原的笑声吓了它一跳。它展开翅子,呼地一下,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