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浏阳河上烟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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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羊蝎子

史力的右眼皮又开始突突直跳了。

操!史力狠狠敲打着键盘。他上网查过,右眼皮直跳的科学原因是用眼过度,非科学原因是右眼跳灾。不管哪种原因,史力都任其自然。他没法不用眼过度。不是在床上,就是在网上。实际上,他花在床上的时间,不及泡在网上时间的四分之一。他的眼睛总是结满了红红的蛛网。至于灾祸,史力无所谓。他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意味着没有票子。没有票子意味着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妻子,没有儿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又有什么灾祸可言?

右眼皮直跳的史力,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当校长的老子。

史力的父亲是马山镇秀溪完全小学的校长。史校长已经在这所学校当了二十几年的校长,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史校长为人处世历来低调,低调得近乎谦卑。比如,某老师恨铁不成钢,用教鞭在某个调皮小子的手心里抽了两下,小子回家向奶奶哭诉——他的父母一直在广东打工。奶奶便拽了哭哭啼啼的小子,跌跌撞撞来到学校,跌跌撞撞找到史校长办公室。奶奶将小子推到校长面前,自己先擤了把鼻涕,啪的一声甩在地上,又用一只鞋底踏上去,横竖碾了几下,这才粗喇喇地喊道:史校长你给评评理,你看看我孙子,手板心都被老师打肿了,要是我儿媳妇知道了,不吵个天翻地覆才怪……

史校长的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了,他呵呵笑着,躬了身子,手拉着小子的手,仔细瞧了瞧,只有两条淡淡的红印子,根本没肿一点。史校长轻声问:做错事了吧?小子点了点头,眼里却汪着委屈的泪。史校长轻轻抚了抚那两条红印子:没关系,只要及时改正错误,就是好孩子。这一点点伤,史校长帮你摸一摸就好了,怎么样?现在不疼了吧?小子哪里受过这种恩宠?史校长亲自为他揉伤,再重的伤也不值一提了。小子拼命点头。史校长便松了小子的手,身子仍然微微躬着,砌了满脸的笑,扶了奶奶的胳膊,声音也更轻更柔了: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您老人家放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育那位老师,我以人格担保,这种事绝不会再出现了。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陪您带着孩子到乡卫生院去一趟,开点止疼膏之类的药?

奶奶原本只是心里窝了火,孙子有多调皮,她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再怎么心疼孙子,就那手掌心打几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史校长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意思再闹。史校长亲自将小子和他奶奶送到校门口,回头又咧着那张笑脸找到肇事的张老师:小张,体罚学生属原则性错误,以后不许再犯啊。张老师非但不认错,还气呼呼地说:那小子不打不成人!他不仅谎话连篇,还偷同学的零钱,我苦口婆心不知教育过多少次了,不让他尝点苦头他就不知悔改!就他爷爷奶奶那个纵容法,这孩子以后绝对是个牢改犯!史校长依然笑眯眯的:教育学生固然不错,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管怎样,体罚学生总是不对的。哪想张老师发了飙,暴着一额头的青筋说:我没错!我是为他好!我只是意思了一下,根本没用力,他的手掌心顶多只红一下,这算哪门子体罚?每月就那一点点工资,还不能按时发放,动不动还要受家长的气,这老师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出去打工的痛快!

张老师年轻气盛了点,却是学校的骨干教师。史校长本想板了脸教育教育张老师,谁料一张口笑容又回来了,他拍拍张老师的肩说:你小子有种!好好干吧。张老师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忙向史校长道歉:对不起,给您惹麻烦了,以后我会注意点。

无论是带刺的老师,还是捣蛋的学生,都吃史校长那一套。偏偏医者不自医,在宝贝儿子史力的面前,史校长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一年前,史力从省城一所大专院校毕业,在外晃荡了大半年,要史校长往银行账户上打了好几次钱,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说他找不到工作。满街的研究生四处碰壁,他区区一个大专生连碰壁的机会都难得。史校长说:你胳膊腿啥都不缺,力气活总能找到一个吧?史力眼一翻,嘴一撇:你也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你出去试试看!史校长气得干瞪眼。好半天,史校长缓过气来,说:我明天和苏军联系,看他矿里要人不?史力冷笑一声:你不是号称桃李满天下吗?那些个当局长、科长的学生,你怎么不去找一找?偏要去找个煤黑子暴发户!要你唯一的儿子去挖窑?你舍得?那等于提着脑袋干活你懂不懂?你想绝后吗你?你忘了当初怎么答应我妈了?

这一口气,史校长差点没缓过来。

史力刚回家待业那阵,整天泡在镇上一家网吧里,并结识了一群烂仔。其中有个烂仔因为争风吃醋,差点将另一个烂仔捅死。史校长吓坏了,他苦苦哀求史力别泡网吧,别和那些烂仔混在一起。史力说:好啊,家里能上网,我就不出门。史校长赶紧掏出所剩无几的积蓄,为史力添置了一台高配置的电脑。史力从此果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日没夜玩网游。史校长多说几句,史力就冲他吼。史校长叹口气说:崽啊,爷保不了你一世,你好好玩吧,玩得不想玩了,再出去找工作。

当史力在虚拟世界里冲锋陷阵时,史校长得空就去找从前的学生。那些已成为局长或科长的学生对老师很客气,客气得令史校长脸上褪不了红。对于史校长的栽培之恩,他们没齿难忘;对于史力目前的处境,他们却无能为力。现在的事业单位不比以前了,现在是“逢进必考”,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然后,他们很热心地给史校长提建议:要史力去考公务员啊,全国各地都能考,当公务员多好,旱涝保收,既轻松,又风光。

史力哪是考公务员的料?就那大专,还是复读一届才勉勉强强考上的。别人不知,史校长自己没法装糊涂。最后,史校长不得不找到了苏军。苏军就是若干年前被张老师打了手掌心的小子。苏军混完三年高中,便回家做了啃老族。还好,没有成为劳改犯。两年后,他以甜言蜜语豪言壮语哄父母不成,竟以绝食相逼,终于把父母打工多年好容易攒下来的五万元钱全抠了出来,在一家新开办的煤矿里入了股。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苏军入股的煤矿产销两旺,才一年工夫,就顺利扩股,五万因此变成了五十万。没多久,苏军也有了自己的小煤窑,摇身一变,成了苏矿长。对于苏军的一夜暴富,史力很不以为然。再怎么有钱,也是个煤黑子。史力这样给苏军下定义。其实史力和苏军是小学的同班同学,那时候还经常一起玩玻璃弹子。但是,自从苏军变成苏矿长后,史力就视他为路人了。苏军偶尔带了好烟好酒来孝敬史校长,他说他永远记得史校长当年为他抚摸手掌心里的鞭痕,记得史校长当时说过的那两句话:做错事了吧?没关系,只要及时改正错误,就是好孩子。每逢苏军来访,史力粘在电脑旁,照玩不误。苏军主动过去打招呼,史力毫不理睬。苏军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你好好玩,我陪史校长说说话。

史校长找过苏军后的第二天,苏军来史校长家里找史力,他说矿里买了两台电脑,想让管理工作再上新台阶,可那些个土包子都不会弄,他想请史力屈尊前往,他们急需一个像史力这样多才多艺的办公室主任。史力头都不抬,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苏军巴巴地说了半天,史力充耳不闻,兀自敲着他的键盘,嘴里时不时迸出个“操”字。站在一旁的史校长忍无可忍,吼了句:你到底去不去?史力也吼了句:不去!史校长拉了苏军就往外走。

门外,史校长要苏军别和史力一般见识。苏军说:我没关系,您老人家才要想开点,您的脸都变成青灰色了!您先别急,办法总会有的。我以后再找机会劝劝小力。您老人家要是缺钱用,就先从我这里拿。苏军边说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要往史校长手里塞。史校长连连摆着双手,哆嗦着嘴唇说: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苏军慌忙将那叠钞票胡乱塞回裤口袋里,解释道:您老人家误会了!我真的没别的意思。要不,我们去市里一趟?打过我手掌心的张老师您还记得吧?他改行没几年,又停薪留职了,东折腾西折腾的,还真的搞出名堂来了。他名下有好几家企业。不久前,他又在沿江路开了家火锅店,生意特别好,他那里的羊蝎子火锅,全市仅此一家,我吃过好几次,味道很不错。他和我说了好多回,要我开车接您去他那里尝尝鲜。他现在可了不得,又是企业家,又是政协委员,一个字,忙!他的路子比我宽多了,找他准没错。再说,您是他的领导,小力是他的学生,能帮忙的,他肯定会帮。

火锅店果真生意不错。苏军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停车位。苏军泊好车,就打电话给张老师。忆江南,苏军对史校长说。史校长啊的一声,一脸茫然。苏军笑着说:张老师已经订好忆江南包厢,菜也由他亲自点好了,就等您老人家大驾光临。

时间是最好的魔术师。想当初,张老师瘦的,一张窄脸还没有史校长一只巴掌宽。可现在,站在史校长面前的张老师腆着大肚子,一张圆脸肥得连脖子都没了。史校长很激动,如同十几年前,拍了拍张老师的肩膀:不错啊,小张,干得不错!张老师哈着腰,脸上堆满了笑,一双手紧紧握住史校长的一只手,语速极快地说:谢谢史校长捧场,没有史校长的栽培,就没有我张伟峰的今天。

张总说话的水平都赶得上芒果台的主持人了!苏军在一旁调侃:史校长又不是您的财神爷,看把您紧张的!

张老师一顿,立即换了另一副笑脸,拉着史校长的手说:我还记得当年您批评我的话,小张啊,教育学生固然不错,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管怎样,体罚学生总是不对的。

我抗议!苏军大笑:张总又要揭我的伤疤了!

史校长的神情这才自然起来,他笑着对张老师说:是啊,你还不肯承认错误,你说你没错,你只是意思了一下,根本没用力;还说每月就那一点点工资,这老师有什么好当的。唉,你当初改行,我觉得很惋惜。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这行,好像是改对了。

不是好像改对了,而是千真万确改对了!苏军又插话了。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张老师将史校长按坐在上座,他与苏军一左一右坐在史校长两旁。这时,包厢门开了,一位二十来岁的美女走进来,她喜眉笑眼地打着招呼:各位领导,各位帅哥……张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怎么才来,还啰哩八唆的。美女撒着娇:人家走不开嘛,市里……张老师站起来,不耐烦地招招手:还啰唆!快过来,你坐这里,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好好陪我的老领导,如果老领导吃得不开心,我就炒你鱿鱼。然后又笑着为史校长做介绍:陈领班,喝酒特厉害,我担心您喝不好,特意叫她过来的。陈领班弱柳扶风般飘到史校长身旁,随她而至的,是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史校长赶紧站起来与陈领班握手。张老师大笑:她不过是个小姑娘,您老人家不必客气!陈领班一只手握住史校长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史校长的一侧肩膀:您老赶紧坐下,不然我会被张总炒成鱿鱼丝的。陈领班最后那个“的”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散发着欲说还休的娇俏气息。史校长一脸的不自然。苏军说:得了吧陈领班,咱们张总可不敢炒你的鱿鱼,你不炒张总的鱿鱼就不错了!

看样子,苏军是这里的常客,陈领班与张老师的关系更不一般。史校长领悟到这一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失态,好像几十年没见过年轻女人似的。还好,服务员上菜了。上的是火锅。张老师说:史校长,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招牌菜——羊蝎子火锅。洋蝎子?史校长到底没能忍住自己的惊讶。一个硕大的铜盆里,小山般堆满了油光发亮的肉骨头。肉骨头是暗红的,上面撒了几根绿油油的嫩香菜。看那肉骨头的形状,一长块一长块的,也不像是来自西洋的蝎子。要真是洋蝎子,史校长还真有点发憷。他从来不吃炸蚕蛹之类的菜。陈领班观颜察色,猜到史校长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便柔柔地解释给史校长听:羊蝎子其实不是蝎子,而是羊身上的脊椎骨。羊的脊椎骨长得像蝎子,所以才叫羊蝎子。陈领班一边说,一边用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划出“S”形。史校长哦了一声。

同江市这么多酒店餐馆,还只有在我们这里才能吃到这种羊蝎子火锅。张老师先为史校长夹了一块,自豪地说:您尝尝,保证您下次还想来。

史校长正准备拿筷子,陈领班从桌上拿起一只薄薄的塑料手套,递给史校长:您老先戴上套。张老师和苏军哈哈大笑。陈领班面不改色:有什么好笑的,未必你们不戴套?那两人笑得更厉害了,倒将史校长闹了个大红脸。张老师连忙训陈领班:没大没小!史校长是我的老领导,你给我收敛点!

陈领班咬着下唇,不想让自己笑出声来。

苏军已经麻利地戴好手套,他主动给史校长做示范:很容易操作的,您看,一只手捏住最前面,一只手抓住骨关节相连的地方,轻轻往下一压,就分离出一小截骨头了。这骨头上的肉是最嫩最好吃的。多分出几截后,就能吃到里面的骨髓,喏,就是这个像蚯蚓一样的东西,强身健体,最补!

要是上海人,这一块羊蝎子就够他们吃上一整天!陈领班说:他们能将一只蟹从上海吃到北京。

闭嘴!张老师说,我们史校长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你先别卖弄你那点小见识,喝酒要紧。

三人一起敬了史校长一杯,又每人各敬了史校长一杯。然后,张老师站起来,说了声抱歉,他要到其他包厢敬一下酒,等会就过来。没办法,张老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滴酒不沾,现在都快成酒鬼了。

酒是茅台,又有苏军作陪,史校长也就放开了喝。酒至半酣时,扯到了史力身上。史校长叹口长气,一口喝下了满杯的酒。陈领班马上为史校长续酒。苏军一边掰羊蝎子一边发表感慨:小力将您当羊蝎子了!一截一截地啃了还不算,只怕还要将里面的骨髓全吸出来才罢休。不过,这年头,谁没有被啃的时候?不是被儿子啃,就是被房子啃;不是被房子啃,就是被老板啃……苏军边说边斜了陈领班一眼。

不是被老板啃,就是被老婆啃,不是被自己的老婆啃,就是被别人的老婆啃。苏总,我说得对不?陈领班反戈一击,也斜了眼去铆苏军。

苏军哈哈一笑:再严肃的话题,你也有本事化神奇为腐朽!

陈领班说:难道我说错了?

你没错,是我错了。苏军说:我罚杯酒,行了吧?

史校长说:我陪你喝。史校长不等苏军作出反应,就将杯子一举,脖子一仰,刚满的那杯酒悉数进了他的喉咙。

那场羊蝎子酒宴,史校长来了个一醉方休。

张老师回到忆江南时,史校长已经把持不住了。张老师见状,便与陈领班换了座位,自己挨着史校长坐了。史校长一把攥住张老师的手,眼眶都红了:你知道的,我那个老婆,真是好得没话说。要不是她走得早,史力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史力怎么了?张老师有些诧异。

他大专毕业找不到工作,一直在家里闲着,天天玩电脑游戏,我要他去我矿里帮忙,他也不肯。史校长……唉,他心里苦啊。苏军说。

这个……史力在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计算机。

既是大专,就不该学计算机。既学计算机,就要学到家,最起码也要考个研究生什么的。大专三年,学点皮毛有什么用?

所以啊,小力又不肯委屈自己,他要是吃得了苦,年纪轻轻的,什么工作找不到?苏军边说边摇头。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老师瞥了苏军一眼,剩下的话,他又咽回肚里了。毕竟史校长在场。苏军笑了笑。他明白张老师的意思。同年生的,苏军不过高中毕业,现在却是百万富翁。而史力,虽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竟然连个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

史力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到这个火锅店来帮忙。张老师拍了拍史校长枯树皮般的手背,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轻人嘛,吃点苦,受点磨难都不要紧,您老人家为了他,已经辛苦了大半辈子,您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了,魏姐不会责怪您的,您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史校长忍了半天的眼泪,骨碌碌,滚下来一长串。

张老师说中了史校长的心事。魏姐走时,张老师还是学校的骨干教师。史校长一家一直住在学校里。两间窄窄的宿舍,紧挨在一起,一副恩恩爱爱不离不弃的样子,就像挂在墙上的老照片里——年轻时的史校长夫妇。魏姐得的是不治之症。魏姐临终时拉住史校长的手不肯松,她要史校长答应一定将史力好好培养成人,一定要给史力找一个善良的后妈。史校长答应一定好好培养史力,并要魏姐放心,他这辈子不会再找,他绝不会让史力受半点委屈。

可是,任凭史校长如何不让史力受委屈,任凭史校长自己如何受委屈,史力总是不满意,不开心。史校长告诉史力,张老师那里要人。史力眼盯电脑屏幕,随口问了句:什么张老师,要什么人?史校长说:你小学时候的班主任老师,他在市里开了家火锅店,生意非常好,他要你去他店里帮忙。

切!史力冷笑一声,他把我当什么了?打杂的?端盘子的?省省吧你。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

凭自己的汗水赚钱,怎么丢脸了?史校长极力控制自己的怒气。

不去!史力硬邦邦地说。

你还想成家立业不?

我倒是想啊,我想老婆想得发疯,可是钱呢?房子呢?没有钱没有房子谁嫁给我?你以为现在还有哪个姑娘愿意住这种四面漏风的教师宿舍?何况你就要退休了,难道要我带着老婆跟你去奶奶家住那座说倒就倒的老房子?

你先去找个工作,然后再买房子,现在谁的房子不是按揭?

我倒想去按揭,可是首付款呢?我连做房奴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拜你所赐貌似幸福的生活!

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你竟然毫无感恩之心!史校长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世界!有本事你退货啊,我求之不得!

你——史校长恨不得一巴掌劈死这个忤逆子,彻底退货算了。史力将键盘顺手一推,站起来,仰了下巴,挑衅道:想打我是吧,来啊!还手的不是人!早点打死我,早点和我妈团聚去!

史力一提到“我妈”,史校长刚刚举起的手顿时垂了下来。这是史力的绝招,史力明白史校长的命门所在。关键时候,史力屡试不爽。

史校长又去找苏军,说了自己的一个计划。苏军说:不行!绝对不行!在史校长的一再恳求下,苏军总算松了口,并当即打了几个电话。史校长再三请求苏军为他保密,苏军答应了。在史校长临走时,苏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我有辆旧普桑,搁在车库都快生锈了,您还记得开车吧?要不您也帮我一个忙,帮我养养这个车,保险什么的都买了,您出门办事方便点,我的车也算发挥点余热。等会我带您先熟悉熟悉车况。

史校长曾在马山乡政府当过两年司机(叫马山镇是近几年的事),后来又当上了民办教师,转正不久,就当上了校长。

史校长犹豫了一下:可是,我的驾照早掉了。

没关系,您反正都是晚上开,又不去城里,没事的。

史校长想了想,接受了苏军的好意。

那辆普桑还真旧,减震器可能出了点问题,路稍颠簸点,就有坐手扶拖拉机的感觉。再旧也是车啊,四条腿总比两条腿强。史校长意气风发,突突突,将车开进了学校。

自从有了车,史校长每晚都外出,并且都要在第二天早晨快上课时才赶回学校。他的精力明显差了许多。上课时学生不觉得,但史校长自己感觉到了。幸亏他每周只有几节思想品德课,备课上课都能倒背如流了。学校日常工作也有各部门负责,他只要掌管大局就行。于是,史校长在办公室看书充电时,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某晚,天还没黑透,史校长攥着车钥匙正要出门,史力破天荒主动开口说话:你又要去哪?你有女人就带回来,与其两个都打光棍,不如我一个人打光棍!

放你娘的狗屁!史校长破天荒骂了儿子一句脏话。

之后好几个月,史校长一直晚出早归。他与史力相安无事,甚至话都没说几句。

某天,在史校长应该现身校园的时候,史校长没能出现。教务主任来史校长家找人,因为是周一,马上就要举办升旗仪式了。升旗仪式上,有一个环节,就是校长讲话。史力又熬了个通宵,他打着呵欠告诉教务主任:你们校长昨晚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史力的手机响了,苏军告诉他,史校长出了事。

史力打了个寒战,他的右眼皮突突直跳。史力推开挡在门口的教务主任,疯了般往外奔去。

史校长的车,翻在了河沟里。有一只野狗,瘸着一条腿,站在石桥边沿拼命地叫。野狗俯视着河沟里的普桑,瘸着的那条腿还在滴血。野狗突然从路边蹿出来,史校长发现时,已经来不及踩刹车。史校长只好将方向盘往右边一打,同时来了个紧急刹车。可是,他的方向盘打得太急,刹车也踩得太猛,普桑失去了控制,怪叫着,冲出石桥的边沿,掉进了高高的河沟。河沟里只有浅浅一层水。那时候,路上也没什么行人。野狗嚎啊嚎。史校长苏醒过来,他抹了抹糊住眼睛的血,抖抖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抖抖的,拨了苏军的电话。好一会儿,苏军才接了电话。史校长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说:我,我要是没了,你替,替我照顾……

史校长没能说完那句话。

苏军睡得迷迷糊糊,史校长的电话吵醒了他。史校长那句没说完的话吓得苏军从床上一坐而起。苏军意识到情况不妙,他赶紧回拨过去,通了,却无人接听。再打,仍无人接听。难道东岭煤矿出了事?苏军立刻打电话到东岭煤矿,还好,平安无事。苏军一看手机上的时间,这个时候的史校长不应该还在东岭煤矿,他应该刚洗完澡,正开着车往学校赶。一想到那辆旧普桑,苏军突然打了个寒战。难道是路上出了事?糟了,来不及了,只怕来不及了。苏军穿着睡衣冲进车库,开出几十米,才发现手刹都没松。苏军心急如焚。苏军必须尽快找到史校长和他的旧普桑。

在去往东岭煤矿的途中,苏军找到了史校长,还有他的旧普桑。

史力也找到了苏军,还有他的父亲史校长。

史校长死了。当众人将他从驾驶室拖出来时,他已经没了呼吸。

他疯了吗?史力跪在父亲身旁,喃喃道。

他没疯。苏军也跪在史校长身旁,喃喃道。

他每天晚上都要开着车出去,为什么?

为了你。

为了我?史力狠狠地揩了把泪,为了我,他就不会丢下我不管了!

就是为了你!苏军也狠狠地揩了把泪,他逼视着史力,你父亲曾经再三要求我为他保密,现在,我也没必要再为他保密了。史校长,也就是你的父亲,他白天上课,晚上就去东岭煤矿下井开绞车!

他疯了!

他是疯了!我当初就说他疯了!他非得求我帮他联系。他不肯在我矿里做,怕走漏消息。又不能上白班,因为要上课。我只好帮他联系了东岭煤矿,那里正好需要一个绞车司机。东岭煤矿离马山有十几里路,你父亲说他可以骑自行车!那么远的路,那么辛苦,他怎么吃得消?我这才给了他这辆车,没想到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啊!史力从喉咙里裂帛般迸出一句。他一下子跳起来,对着还跪在地上的苏军好一阵拳打脚踢。

苏军并不躲闪。

史力狂踢已被打倒在地的苏军,一边踢,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叫:你还手啊!混蛋!你还手啊!

苏军并不还手。

史力精疲力竭,瘫倒在地。

苏军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你父亲挣钱为了给你买房子……

史力缓缓爬向父亲。

史力扑到父亲身上,号啕大哭。